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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4、二十三章 万水千山纵横(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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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人在厅中依次坐下,傅西羽忍不住问道:“仪式已完成了?”
“剩下收尾的功夫,由你娘主持便可。”傅八音说话间没好气瞪他一眼,“我便是料到你嘴上没个把门,生怕眉儿听了你的话,急着见他爹又匆匆离开,这才放下事务赶回来。”
傅西羽红着脸挠了挠头,小声辩驳道:“他是我师兄么,师叔又是师兄的亲爹,我总不成瞒着他呀……”在傅八音面无表情注视下,越说越小声。
“与阿羽无关。”段须眉淡淡道,“我们来此,原本就是为了向师傅询问关于他的消息。”
傅八音闻言挑眉:“你原本想问些什么?”
“我刚从九重天宫下来,答应姨母,将我爹尸骨捡回去与我娘安葬。”段须眉道。
傅八音诧异看他。
段须眉简单将九重天宫之事复述一遍,傅八音尚未有何表现,傅西羽却已听得眉飞色舞:“师兄你当真豪气干云!潇洒之极!卫兄也好生厉害!没想到与爹爹齐名的书贤竟也是个性情中人!可惜我不在场,否则也必定要与几位一道,给那劳什子天宫一个好看!”
傅八音冷冷瞪他一眼:“再胡说八道,就滚出去给你娘帮手。”
傅西羽吐了吐舌头,不甘不愿闭上嘴。
但傅八音话虽如此说,他心下又如何不震动?看向段须眉目光不由得便带几分得色,暗想道,这便是段芳踪的儿子,是他傅八音的徒弟,是他们四兄弟无论生死存亡都记挂二十载的小子。
“我听闻他身世很有可能与关外牧野族有所关联,便想着他的尸骨既未被你与姨母找到,有没有可能被牧野族人捡了回去,便想前往牧野族一行,但我二人委实对牧野族知之甚少,唯有来此向您打探一些消息。”段须眉道,“第二重原因,我们猜测半月后卫尽倾很有可能现身中原,我们也做好了……他如未死,可能会前往中原一行的准备。”
傅八音闻言神色变得极为复杂:“你……你竟猜到他有可能未死?”
他堪堪与段芳踪见过面,自然知晓段芳踪有关他自己的一切,从未透露过一星半点消息给段须眉。段须眉在段芳踪“身死”二十年,“尸骨无存”的情形下,竟能猜到他有可能未死,不但与他从前认知当中的段须眉有所出入,更……叫他心疼与内疚。
段须眉面无表情道:“我什么也未猜测,我只信眼见为实。”
卫飞卿从最开始提出段芳踪未死可能,便十分小心翼翼,言辞间尽是“有这可能”“不排除”这等不确定的说法。但段须眉又岂会不了解卫飞卿?但凡从他口中说出来的话,所谓猜测也只是他谦虚客套罢了,往往都是他不说十分、却也有八分把握之事,他才会说出口。至于这件事里他那样的态度,也不过是顾及他的心情。
但事涉段芳踪,即便卫飞卿如此说,段须眉依然不去想太多,他只信奉他口中所言:眼见为实。
傅八音沉默半晌,终于长叹一声:“我之所以留你在此多呆半刻,全因昔年有对不住你之事,须得向你赔礼道歉。眉儿,实则……实则六年前我初初带你回来,其时我便知你爹未死,只因他亦听闻关雎变故,打探到你消息后匆匆赶来见你,他那时与你一般……也是被人抬着进来。”
休说段须眉,便是卫飞卿也被这一转折惊得目瞪口呆。
傅西羽闻言亦瞪大了眼:“六年前师叔就来过咱们家?为何我不知道?”
傅八音全然不理会他,续道:“你三叔来信之中,简述他这些年遭遇,实则你爹遭遇与他相差无几。区别在于一个是醒着活受罪,一个是在病榻上如活死人一样,躺了整整十年。你爹当年的确为人所救,只是他在被人救下来的十年里,也只是吊着一口气而已,不能睁眼不能动。至他来枉死城见你,实则他醒来也没两年,浑身瘫痪,做什么也要仰仗别人。我见到你三叔的来信,不知为何竟有些好笑的想,这两人真不愧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两兄弟,同一时间竟连际遇也相差无几。只是、只是……对于这两人来说,那样活着真是比一死了之还要令他们更痛苦千万倍,之所以两人都从那苟延残喘中挺过来,眉儿你可明白他二人内心所想?”
段须眉明白。至少封禅那时候内心所思,是直言告诉过他——再见一见牵挂至深的亲人,再会一会血海深仇的敌人。
那,段芳踪也……
卫飞卿喃喃道:“怎会如此……”
“怎么不会如此?”傅八音淡淡反问,“当年他与贺兰春、贺兰雪、谢殷、卫尽倾四人大战一场,本就重伤垂死,又从万丈深渊跌落下去,按理死个十次八次也足够了。却不知上天是垂怜他还是没耍弄够他,他下落时被卡在树上,未能摔个粉身碎骨,也因此留下了一口气。只是以他当时的状况,这口气能留多久也很难说。我从他口中得知这经历后,曾数次想过,若当年率先救下他的人是我,在那样的情形下我能否保住他一口气,还一保就是十年?虽说我为当年没能寻到他而耿耿十余年,但实则我庆幸当年找到他的不是我。”
否则段芳踪,很有可能当真便死在了二十年前。
卫飞卿插口道:“不知当年救下段前辈的是何人?”
傅八音对他这问题置若罔闻:“眉儿你就没有想过,我捡到你爹的刀却没有寻到他的人,这说法可合乎常理?他的断水刀法并非传承,而是他钻研而成。他那人从来即兴,连每一招每一式的名称,也是遇到你娘以后,由你娘为其命名,我又何来完整刀谱?实则刀也好,刀谱也好,都是当年他来见你之时托付给我,令我在你伤好之后传授给你。他醒来的那两年,即便躺在病榻之上,却未放弃专研武学,你所练的断水刀,是他回忆当年与四大高手一战,再次完善以后的刀谱。他知你义父死前以立地成魔保你性命,便再次修整了其中一些地方,希望你在日后融合断水刀法与立地成魔的路上少走些弯路。他说他欠池冥的,也唯有在你身上才能偿还了。”
段须眉呆呆看着自己的手。这双手从十四岁那年提起破障刀,此后数千个日夜里,他没日没夜的练刀,不知挥舞那把刀究竟有几千千次,几万万次,他那个时候还在心里怨怪着段芳踪,暗暗下决心,他所成有朝一日定要超越他最初得到的断水刀谱。可原来,在他尚未握住那把刀之前,那个人已经在穷尽心力,为他日后能够超越他做打算。
这可真是……令人挫败又令人骄傲。
“可师叔当年为何不亲自教导师兄?他为何不肯让师兄知道他还活着?”傅西羽听得都快哭出来,“师兄那时候才失去池伯父,又受了那样的重伤,如若师叔能留在师兄身边照顾他,那师兄该多高兴啊,也不会、也不会……”
也不会在他们相处的整整一年里,连个笑容也吝啬给他。
“‘一身腐骨,何以为亲’,他是这么说的。”傅八音淡淡道,“他半生骄傲,自幼就是武学天才,稍大之后纵横武林,未逢敌手,何曾在任何人面前展露过软弱无力的一面?他说与其让眉儿见到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不如就让眉儿以为他这个不中用的爹早就随他娘一起去了,但……”
“但这并不是段前辈不肯见段兄的真实缘由吧?”卫飞卿忽然轻声接道,“他或许只是不愿让段兄背负仇恨而已。他若见段兄,必要将当年情由一一告知段兄,即便他不愿段兄参与其中,但段兄又如何再能够置身事外?他是不是想着,待他伤好以后亲自去报仇,此事最好从头到尾都不让段兄知晓?”
如他死了,段须眉什么也不会察觉;如他能够活下来,届时再与段须眉相认不迟。
段芳踪那样天生的英雄主义,即便浑身骨头都碎成一块一块,连吃饭也要人喂,解手也需人搭把手,却还是不肯将他认为属于他自己的责任转移给旁人,即便那个旁人是他的儿子。
傅八音有些诧异看他一眼:“你这小兄弟倒是知他。不错,他年轻时纵情任性,一朝睡醒后却变得极为清醒,他一口断定卫尽倾必定未死,只说那人野心不死,必有朝一日卷土重来。他须得在那之前想尽办法恢复实力,静待时机。”
而那个时机,自然就是眼下了。
卫飞卿轻吁一口气。
“他恳求我对你隐瞒一切,我……唉。”傅八音黯然长叹一声,“我心中委实犹豫不下,当时你若缠着我问及你父母之事,我恐怕无法隐瞒你,可你心中有碍,半句也不肯发问,我便以此为借口,权当实现对你爹的承诺。可这几年来,我心中委实没有一天安定。尤其他此番前来道别,显是已抱定很有可能一死的念头,我心下为此更加后悔,正犹豫不定间你便来了,或许这就是你们父子间的缘分吧。上天让你在这时候前往九重天宫了解了一切,又让你不顾一切来到关外寻他。我若再对你隐瞒,当真是要违背天意了。”
段须眉默然半晌,发觉自己无话可说。他当然不会怪罪傅八音当年的隐瞒,也并不怨段芳踪所做决定,他就只是……无话可说而已。
段须眉无话可说,卫飞卿却不能随他一起沉默:“段前辈想要报仇,难道他就一个人前往?城主适才说段前辈与封前辈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这是何意?难道四位不是偶然相识,彼此意气相投,这才义结金兰么?”
傅八音再次为他敏锐所摄,忍不住又看他一眼,颔首道:“我们几人的确是的。我与池冥皆是自幼失怙的孤儿,各自长大,到十来岁时因故结识。芳踪也是孤儿,但他出生牧野族,自幼被身为少主的封禅捡回去养在身边。在我们四人结拜很久以前,他们两人便已是兄弟了。”
卫飞卿若有所思:“果然封禅才是牧野族之主。”
他与段须眉对照所知以后,但觉封禅、段芳踪皆有可能是牧野族之主,却未料这二人竟是自幼长在一处的兄弟。
“当年他们费尽心力要阻止的,原就是枉死城与牧野族的势力。”傅八音面无表情道,“至于我们兄弟几人的个人武力,那几人又岂会放在心上?他们算计得了我们当中最厉害的芳踪,自然也不惧我们几个。”
他与封禅然各得了一个后来数十年未曾衰败的武林中厉害的名号,但究其根本,他们两人都算不得江湖中人,又如何能够与机关算尽的卫尽倾、谢殷等人相提并论?
卫飞卿忍不住追问道:“后来呢?”
“后来的事你们不是早已知晓?”傅八音淡淡道,“谢殷暗中指派杜云暗杀封禅,再利用他朝中耳目透露给皇帝,牧野族欲入关攻占中原腹地,最终使得牧野族在群龙无首的情形下,与凤辞关守关大军大战一场,最终惨败退走。而我带去的枉死城人马却被谢殷与贺兰春手下势力阻拦,等我即将突破之时……却已太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