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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第二十章 一刀捅破九重天(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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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很少流眼泪,是因为他很少有觉得自己软弱、无力的时候。
他的那一拳,不知是为了谁。不知是为了生得轰烈却死得凄惨的段芳踪,是为了曾经就像他此刻这样,充满愤懑不解却连复仇也不知该找谁的段须眉,还是为了像个傻瓜一样的他自己。
为何要自以为是站在比别人更高的地方,肆意摆弄别人的人生呢?
为何……做这一切之前就不问问自己这对是不对,问问别人愿是不愿。
为何这世间的真理与强大,竟是由一桩又一桩的谬论叠加而成?
卫飞卿痛恨地咬紧牙关。
“你不可笑。”贺兰雪涩声道,“你也不必……对我感到对不起,我说过这都是我欠你的。”
努力平复心绪,卫飞卿半晌道:“接着往下说。”
他说这句话时,平静得就好像适才那个痛恨到大骂出声、难受到流眼泪、愤懑到出拳的人统统不是他。
贺兰雪看他一眼,再一次垂下头去。
“就如我所言,他们担心卫尽倾未死,又岂能容忍我再生下他的孩儿?毕竟那个人接近我,又让我对他……他原本就一心想要将九重天宫纳入他掌控之中。大哥与谢楼主甚至怀疑,他正是因为我腹中有了他的骨肉,这才甘愿诈死,毕竟只要我们的孩子日后当上九重天宫宫主,天宫终究还会再次落入他手中。但我那时候……你别见笑,就如你所见,我始终只是个又软弱、又愚蠢又乐于自欺欺人的人罢了。我时至今日也不能否认当时对那人一片真心,是以当日我了解真相又杀死他以后,我委实已无法再想太多,也绝不可能如大哥所愿,除去我腹中孩儿。
“大哥毕竟从小疼我,后来还是他妥协了,只是绝不能让我的孩儿留在天宫,便是他底线所在,他更要我发下毒誓,无论如何不能透露我孩儿的半点消息,也不能有丝毫让他继承天宫的想法。我那时临盆在即,内心又对一切都感到伤心绝望,只要我的孩子能好好活下去,我又有什么不能答应的?况且、况且……”她说到此,忽地掩面痛哭,“我那时恨透了卫尽倾,恨得日日夜夜都痛苦得恨不能死去。我虽然想保住我的孩子,可我……可我内心深处想到能够不必日日面对他,我竟然为此感到十分高兴。”
卫飞卿闭目不语。
诚如贺兰雪所说,名动天下的九重天宫宫主、风华冠盖一时的兰君贺兰雪,不过是个再寻常不过的软弱的女人罢了。
他忽然能够理解,贺春秋后来为何会替贺兰雪做到那一步。
只因贺兰雪日后经历的一切,从某种意义上来讲,都是从贺春秋放弃天宫之主身份而始。他放弃了原本属于他的责任,于是他那个根本没有能力承担的妹妹不得不替他接过了担子。
“孩子甫一出生,就被大哥带走了。他跟我说,他会将孩子视如己出,好好抚养长大,我不必担心,也……只当从未生过这孩子就好。其实早在我生下孩子以前,他与谢楼主已开始布下那孩子已在我腹中夭亡这流言,只是我们俱都清楚,但凡卫尽倾仍在世,他便绝不会相信。是以大哥布下这传言,也只是为他进一步的计划铺路而已。此话由大哥传出,卫尽倾但凡查出孩子不在宫中,必定第一时间就会怀疑到那孩子被大哥带走了,他也必定会想法设法与那孩子取得联系,让那孩子回归原位。而大哥正是想要他与那孩子联系,因为他想要趁此机会逮他出来,只是他却又不能让他真的认出那个孩子,是以……”
是以卫飞卿便要在此时出现,成为遮掩贺修筠身份的关键。
“我的名字也好,我身为贺夫人兄长遗孤这身份也好……很轻易就能叫人认定我就是那人的儿子,叫人认定我因身世不能留在九重天宫,是以被我的‘舅父’与‘姑母’夫妻收养,被当成个念想养在他们膝下。毕竟那个人又不是神仙,他可猜不到你们所有人打从一开始就已认定他未死,猜不到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他而布下的连环局。是也不是?”
“……是。”贺兰雪闭了闭眼,“那个人自以为是,从来都以将天下人玩弄于鼓掌为乐。他只怕到‘死’的那一刻,都还以为一切都尽在他掌握之中。他的确很聪明,很会算计人心,我也确如他所料一般,因为他的死,不惜一切也要保下他的孩子,甚至明知他很有可能仍活在这世上,我也……只是他聪明,难道世人就尽是傻瓜?明明除了我,所有人都不是傻瓜啊。”
是以你欺瞒我,我欺瞒你,你布下这个局,我便在这个局之上,替你布下一个更大的局。
慢慢的,谁都只记得这局中的生死与胜负。
谁又会在意棋子的想法呢?
但棋子们也是人。
棋子们同样不是傻瓜。
是以一颗接一颗的,这盘棋局就这样一点一点被棋子们掀翻了。
卫飞卿望着头顶,头顶是离他很远很远、很高很高的屋顶,高远到仿佛穹顶。
“一个接一个的,怎么就能够安然把自己的孩子当成棋子呢?”他轻声道,“阿筠是你的孩子呀,我也是卫君歆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呀,卫雪卿,谢郁……我们不管是谁,都是与你们血脉相连的人呀,又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怎么就能够那样堂而皇之的,用一个接一个的谎言将我们骗大呢?我是贺兰春的亲儿子,可我从小到大一直活在他监视之中吧……他一定每分每秒都盯着我,生怕错过任何一丝卫尽倾与我联系的可能。阿筠呢?
“阿筠一定比我还惨,她不但要一举一动都被盯着,甚至还要无时无刻不被提防着。你知道吗?我其实从小内心里就暗暗羡慕阿筠,羡慕她是贺兰春夫妇的‘亲生女儿’,羡慕卫君歆对她比对我更上心,却原来……那对看似疼爱她之至的夫妻,只是为了更全面的监控她、掌控她啊,甚至还让她与谢郁定亲,原来不是为了什么珠联璧合才子佳人,而是为了……就算日后将她嫁出去,依然要让她翻不出你们这张布了二十多年,更下定决心要笼罩她一生的大网。”
是以他终于确认自己身世的时候,他内心当真一点轻松的感觉也没有,因为……这就像是终于撤下了挡在他面前的最后一块遮羞布,全然没有半分美好的现实,就这样原原本本摊开在他面前。
让他看到为了一个有可能发生却终究还没有发生的结果,他们是如何的无所不用其极。
这究竟是什么狗屁道理?
贺兰雪摇着头。
每当他说出一句话,她就很想要否认他,想大声跟他说他是错的,可她偏偏一个字也说不出口。只因她明白他说的纵然不是全对,终究却也不是全错。
她只得勉强道:“他们……大哥与大嫂之所以要把你放在这当中来,只是因为他们想要个堂而皇之依然能够将你好好养在身边的理由而已,他们也是真心疼爱阿筠……”
对她好,是为了防备她,同时也是为了补偿她。让她与谢郁定亲,是为了让她依然能够待在距离他们最近的地方,但又何尝不是想为了圆她与谢郁一出才子佳人?
只是这些话,无论如何她都已没脸说出口。
卫飞卿淡淡道:“一切本来都应该这样进行,就算卫尽倾再突然蹦出来,在你们层层布局下,他也再掀不起什么风浪。只可惜贺兰春夫妇都恨不能将阿筠绑在身上了,却还是未能防住后院起火,阿筠非但一早拆穿了这一切,其处心积虑、所谋之大,更是出乎了所有人预料。”
贺兰雪垂目默认。
众人提防贺修筠,其一是防她身世被卫尽倾看穿,其二是防她得知自己身世后暴露一切,对于这从小被娇生惯养养大的女儿,若说他们提防她本身能掀起甚太大的波澜,那是无从说起。
是以贺兰春才猝不及防着了那一道。
是以他哪怕已经隐隐明白她身份的情形下,仍因对她了解太少、认识太浅进而跌得更重。
人活得太过自以为是,那确实是不行的。
“如今你既十分平静听我讲关于阿筠的一切,看来她所作所为确实已被拆穿了,你却还在此耗费精力替我治伤。”卫飞卿淡淡道,“贺兰春难道与你做过甚交易?比如你救我一命,他保阿筠一命?又或者连这也是我高看了我们自己,实则你既不在意阿筠的性命,他也并不在意我性命?”
“你别要如此说他,也莫要看轻自己。”贺兰雪痛苦地闭上眼,“无论如何,无论筠儿做过什么事,他又岂会伤害筠儿?至于我……我哪怕自己死,也必定要想法子救活你。正因为我们知道彼此的心,是以我才放心将筠儿交给他,而他亦放心将你托付给我。”
“你们知道彼此的心,可惜我却不知道你们的心,想必阿筠也并不知道。”卫飞卿漠然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贺兰春是不是已想到法子对付阿筠了?你可知道阿筠现在何处?”
贺兰雪别过头去。
卫飞卿便明白,他心下猜测果然又已成真。
贺修筠此番固然一举数得,打了个大胜仗,但她想必是低估了贺兰春,此时十有八九,她人已落入贺兰春掌控之中。
而他……不能如这个明知自己女儿陷入危机还端坐在这里的女人一样安然。
深吸一口气,卫飞卿猛然翻身坐起,这一举动使得他面目又是一阵泛白:“无论如何,我要多谢你不但救我一命,甚至将自己一半功力传授给我,想必我伤好以后,功力比从前要更进一层了。”
贺兰雪见他痛苦模样,面上便也掠过一丝痛苦与黯然:“这是我欠你的……我的孩儿注定无法让她修习高深武学,拖累得你也……我原本已害苦了你,又岂能再见你因武功尽失而痛苦?”
卫飞卿淡淡问道:“贺兰春当年传我不尽不全的天心诀,同样是为了迷惑卫尽倾?”
他会,则让卫尽倾更确认他的身份;而他会而不精,则让贺春秋等人安心于他不会助纣为虐。
贺兰雪面上神情更为痛苦,仍旧道:“是我对你不住。”
已受够贺兰雪这欲言又止似是而非的模样,卫飞卿懒得再多看她一眼,使力翻身下地:“我不愿欠你人情,你既传我武学,我自应允无论如何保存你孩儿性命。”
卫飞卿很少正儿八经与人许诺什么。
他说话总是淡淡的。
但无论是他一本正经的许诺,又或者看似漫不经心的答允,但凡从他口中说出来的话,他必定说到做到,不计生死。
贺兰雪并不了解他。
但她又总觉得十分了解他。
她轻声道:“你也好,筠儿也好,你们都比我能干百倍。”
“我们不是比你能干,而是被逼到绝路上不得不为。”卫飞卿讥讽道,“武功胜过我们千百倍的人,宁愿窝在这深山之中当世人眼中的仙人,被仙人救了性命又传了功法的我,又岂能假装无事发生?”
他一边说已大踏步往外行去,虽说以他此时身体,每走一步,其痛苦都无疑在刀尖上起舞。
贺兰雪道:“你去哪里?”
“既已来到此处,自然要趁机好生查探一番。宫主大人,你不会介意吧?”
他口中问着贺兰雪介不介意,实则说完最后一个字,他却已走得影子都不剩。
“我自然不介意。”被他抛下的贺兰雪喃喃道,“此地的一切本就该属于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