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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0、三十一章 敢教日月换新天(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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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这样……”贺修筠摇了摇头,眼泪横飞,“我是害怕,我怕那样子的我会吓到你……我怕你知道真正的我是什么样子,就不再疼我了。从你摔下马受伤开始,我就想着要保护你,上当受骗被当做棋子的是我们两个人,我不可能什么都不做,可是我不想让你参与进来,不想让你知道你只是个棋子,也不想让你见到我狠毒的模样,我想……我原本想等到今天以后,等我结束这一切,我再告诉你,哪怕日日夜夜跪在你的面前,也要求得你原谅。”
当他们面临同一件事的时候,卫飞卿选择让贺修筠在前面冲锋陷阵,而贺修筠选择将卫飞卿彻底摘出去。卫飞卿一直在等待,贺修筠一直在逃避。他们看似做出了完全极端的两个选择,然而此时此刻当他们面对彼此,互相心中的痛苦与内疚竟然并没有孰高孰低,都是……痛彻心扉。
良久,卫飞卿道:“那你为何又改变主意了?为何又一步步引导我去拆穿你?”
在这一场游戏中,原本他才是一直以来无声无息却绝对权威的引导者,甚至让局中人根本察觉不到他的存在。是以当贺修筠第一次反过来想要引导他之时,不得不说他当真为之诧异。
贺修筠目光忽然看向段须眉,其中厉光一闪:“因为我发现,或许我等不到一切结束之后再去请求你原谅了。”
因为一场又一场的戏,她无法时时刻刻跟在卫飞卿的身边。而从某一个意外开始,在那之后短短一段时间,她再回到卫飞卿身边,却愕然发现一切都已发生了改变。她希望一切解决之后卫飞卿能够得到一个好的结果,可她那时愕然发现,或许她自己已经不会得到任何好结果了。
她的目光放在何处卫飞卿自然知晓,不由自主沉下了脸:“不要牵扯他。”
“最先想要去与他牵扯不清的难道不是你自己么!”贺修筠尖声道,“原本东方家之行应当我去!一切该发生的都会发生!一切都不会有任何不同!可你忽然打着为我考虑的名义参和进来!我不敢拒绝,怕你怀疑,我为此担心得吃不好睡不好!威逼利诱也想让卫雪卿保障你的安全!我一开始当真以为你是为了我,后来我发现那次之后你就与段须眉牵扯不清,你生生死死都和他一起,你为了他不惜对抗所有人!那根本不是你!当我醒悟过来你之所以走那一趟或许就是为了他的时候……你可知我是什么心情?”
她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她不知道卫飞卿为何要与段须眉结识,不知道为什么他莫名就与那个人生死与共了,可当她知道的时候,她才发现在他的眼里已经不与从前一样只放着她一个人了,她来不及考虑前因后果,她满心只剩下嫉妒惶恐与……破釜沉舟也要让他对她心疼、对她赞同、目光只能看到她一个的决心。
可惜……她做的一切,也抵不过他口中一句“不要牵扯他”。
伤心地望着他,她道:“为什么?”
卫飞卿慢慢道:“不是你想的那样,我选择那个时候替你前去,只是想要亲自收这张多年铺就的网而已。”
他要亲自前去,扒开一切虚假的面目,让所有的谎言无处遁形,揪出一个个只想躲在幕后坐享其成的人,然后让所有人都清清楚楚知道,一切都是他做的,他要了无遗憾,痛快一场。
贺修筠却不为所动,极为短促地笑了笑:“那你敢说,他并不在你的目的之中么?”
张了张口,卫飞卿却没说出话来。
他,不敢。
贺修筠脸上浮现出十分凄然又决绝的神情。
卫飞卿看着她那神情,忽然心中一跳,还没等他想明白,已听贺修筠叫了一声:“段须眉。”
收回始终放在卫飞卿身上的复杂难言的目光,段须眉淡淡看她。
贺修筠冲他笑了笑:“有一件事,你是不是忘了想。”
卫飞卿目如寒星看向贺修筠,厉声道:“住口!”
贺修筠置若罔闻:“这件事我也堪堪想明白。你也听他说了,这些年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他在背后安排,我得来的一切信息,无疑都是他暗中递到我面前。亏我以为自己算无遗策,天生就是做大事的料……那你说,当年我所知的关于谢郁身世的秘密,我鼓动谢郁前去关雎捣乱,是谁将这秘密让我知?又是谁暗示我。只要这样做就可以离间谢氏父子打击登楼,从而分散谢殷与贺春秋无时无刻不加注在我们身上的视线?”
她将那件事告知谢郁的那一年,正是卫飞卿提出要出府独立的那一年。她那时考虑到可以脱离贺春秋无处不在的掌控,自然尽全力促成此事,更不惜利用谢郁。但她现在想来,最想要脱离贺春秋掌控的自然不是她。
而她的这一句话,犹如一根弦,狠狠拨弄在段须眉心脏最深的地方。
一瞬间击打得他全然透不过气来。
是谁……是谁……是谁……
贺修筠那两个字一遍又一遍在耳边回响。
他知道是谁,他可以回答,但他拒绝回答,也拒绝抬眼。
他却无法拒绝一切本以为终于能放开的遥远的往事再一次悉数扑到他的眼前,将他淹没。
池冥的人头,最后那一握,那一句活下去,谢郁的虚情,谢殷的刀尖,满地的绝望与死前的狂笑,漫天的血光,死而后生的折磨,生而无趣的迷茫……
一遍一遍的回想,段须眉浑身黑气无法控制地四处乱窜。
同样变色的还有段芳踪与封禅。
但他们两人却不是为了早已逝去的池冥,而是因为近在眼前难以自控的段须眉。
哪怕卫飞卿向贺兰雪讨要九重天宫都始终笑吟吟不动声色的段芳踪这时候看着卫飞卿,面上终于敛下所有表情:“卫公子可有话说?”
卫飞卿不答话,只目不转睛盯着段须眉。
他没有话说,他对着段须眉以外的其他任何人都没有话说。
段芳踪身影微动,正要抬步之时,却发现段须眉浑身气息一敛,终于抬起头来。
他想了想,最终不动声色收回了脚步。
段须眉心中纵有千般思量,面上也一贯毫无表情,这时与卫飞卿四目相对,连一双眼里也看不出分毫情绪来,只一字字问道:“是谁告诉贺修筠谢郁的身世?”
抿了抿嘴唇,卫飞卿道:“是我。”
“你有暗中做一些事,令她生出让谢郁前去关雎捣乱的想法?”
“……不错。”
段须眉看着他,这次不是疑问,而是陈述道:“你当然知道我就是关雎的人。”
因为段须眉从最开始就没有瞒过,是以卫飞卿根本不需要回答。
段须眉道:“理由呢?因为已经遗忘了我?”
卫飞卿再次抿了抿唇:“我欠你的人情,在贺府放你走之时我已还过了。”
是以他是谁,他叫什么,他是不是关雎的人,是不是池冥的义子,对于卫飞卿而言当然没有任何差别。他不是忘了他,他只是根本无所谓他。卫飞卿只是做了一个对当时的他与贺修筠有利的决定而已,而那个决定与名叫段须眉的人没有丝毫纠结。
那个决定只是毁了关雎,害死了池冥,让段须眉经历了世上最灰暗的死别与生离,而已。
段须眉不记得他有没有对卫飞卿说过,他其实从没有真正想要追究那件事的罪魁祸首,毕竟他连谢郁也不是真的恨他恨得想他死,他与杜若在那之后也还能安然相处,他至今都还赡养当年那些与谢郁联手瓦解了关雎的村民。
毕竟关雎从来都不纯良也不无辜,毕竟人总有一死,毕竟往日因,今日果,又有谁逃得过。
只是不追究毕竟不代表他得知真相之后还能够无动于衷,尤其当那个真相的尽头名字叫做卫、飞、卿。
段须眉有些后知后觉想,他是何时开始将卫飞卿当做命一样重要的朋友呢?
具体的时刻已不可考,也可能那原本就是对方执着的一点一滴的渗透,根本没有所谓具体的时刻。只是他自己察觉的时刻他却还能记得,那是在谢郁第二次带人围攻关雎,卫飞卿将他挡在身后,对着整个武林正道破口大骂的时候,在卫飞卿以从未有过的慎重的态度邀他当个同路之人的时候。
那是他人生之中第一次被人那样全心全意的维护,也是从来都恶名昭著的关雎第一次被人维护。
关雎……
他忽然想到,卫飞卿本来有两次将会见到池冥的机会。
一次是在登楼,谢郁令他与封禅去取池冥人头,他理所当然以为卫飞卿会与他同往,但卫飞卿选择与卫雪卿同登光明塔。
一次是卫飞卿已随他去到关雎门口,明知段芳踪与杜云必定会回来祭拜池冥,他依然以为卫飞卿会与他同等,卫飞卿却温言与他告别。
现在想来,第一次卫飞卿之所以陪他赶回关雎,是一早知道关雎出事,是以根本不担心会撞到那些因他而逝的旧人旧物吧。
但也许连这些都是他自作多情,也许卫飞卿是真的次次都有事,他根本就像当年策划关雎之事时脑子里就没有他这个人一样,他在做这些事的时候,也根本没有忌讳过会不会瞧见池冥的人头,是不是会到池冥坟头祭拜,更没有担心过有朝一日、今日,当他终于得知幕后真相之时,他需要对他有任何的应对方法。
牵了牵嘴角,他木然问道:“就像贺修筠说的那样,你一开始代替她前往东方家,事先就知晓我会在那里出现?”
沉默片刻,卫飞卿道:“没错。”
“我对你有什么用?”段须眉歪着脑袋问道,“我想了一遍,发现所有事件里有我没我,其实差别不大。固然也起了一些作用吧,但就算没有我,你想必也能找到别的法子代替。”
慢慢颔了颔首,卫飞卿道:“是,没什么用。”
段须眉笑了笑,听卫飞卿声音如耳语一般轻拂过他耳边:“是以我也没想过要利用你做什么。”
卫飞卿说了一句,出口之后连他自己都认为完全不可信的大实话。
他甚至不知自己为何要画蛇添足,补这一句似是而非的解释。
但他不能否认自己说出口之后,内心竟升腾起一丝紧张,一些期待。
当他在紧张与期待的时候,段须眉却正觉疲惫与荒唐。
早在卫飞卿来到这里与他擦身而过的那个瞬间,大概他就已经察觉,自己从头到尾不过处于一场骗局之中罢了。还挡在他面前,还替他出头,不过是横在头顶的最后一刀还没落下来。
现在那把刀终于正正落在了他的头顶。
当真令他……无话可说。
轻吁一口气,段须眉慢慢地、退后三步。
卫飞卿有些讶异看着他,忍不住道:“你可以向我寻求一个交代。”
“交代?什么交代?”段须眉轻声反问,“是你口中没有利用我做什么,却从头到尾让我像个傻瓜一样当你手中的扯线风筝?还是如果贺修筠今日不提及,你也永远不会亲口告知我真相?”
卫飞卿愣了愣,半晌忽有些自嘲笑了笑:“不错……我并没有打算告诉你。”
尽管他来之前就知道,即便他不说,可当一切浮出水面之后,段须眉终究还是会知晓其中被他掩盖的种种。尽管……他甚至为此犹疑过今天究竟要不要来。
从前万事坦然,让人以为事无不可对人言,让人因为他的坦诚而温情、而安然、而炙热的卫飞卿。
此刻说着“没错”“没什么用”“并没有打算告诉你”的卫飞卿。
心头密密蛰蜇犹如腐烂多时的肉块上爬满了蚂蚁,段须眉神情却只有更冷,一字字道:“你如要给我交代,就非两三句话空口解释能够了结。”
点了点头,卫飞卿慢慢道:“我知道。”
段须眉说不出是何滋味地看着他,讥讽道:“你现在……应当还有更重要的事吧?”
段须眉人生之中,从来没有几句话就能绕过去的事,他向来都喜欢更加干净利落的方法。如果是血债,那就用血来偿。如果是命债,那就拿命来抵。当最初贺修筠说出她就是导致关雎灭门的罪魁祸首之时,他原本打算如果贺修筠能够活到最后,他再向她讨要交代不迟。要不要她的命、用什么方法他都没想过,但他想至少要让自己心里舒坦。
可现在他赫然发现,无论卫飞卿想要用何种方式向他交代,是口若悬河还是力拔山河,他心里都不可能舒坦了。
因为……横亘在他心底的是从未有过的巨大的痛苦,是有可能从此永远都无法再舒坦的痛苦。
他用这么多年练就的淡然竭力掩饰那种深重又焦灼的痛苦之时,他看见卫飞卿似朝他迈进了一小步,然而也只是一小步而已,然后他就停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