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红楼世界的还债日常》南塘知夏

110、凡鸟偏从末世来

　　自打入职五城兵马司，贾芸已经有一段日子没来山庄，不过他却没忘了时不时送东西到凤姐的铺子里，托管事的捎带给凤姐。

　　因为客厅正被人使用，凤姐在藏书楼一楼接待了贾芸，贾芸行了礼直起身，目光装作不经意地搜索着小红的身影。

　　凤姐忍不住笑，“早知你要来，我就不打发小红去巡铺子了。”

　　贾芸心思被看破，忍不住脸上一红，“凤姑姑又拿我取笑！”

　　凤姐示意他坐下，“等你把小红娶进门，我就笑不着你了。在兵马司可还适应，上司和同僚可有为难你？”

　　贾芸摇头否认，只说上司和同僚都是好相处的人，虽然公事繁杂，却能从中学到不少，每日都过得是很充实。

　　绝口不提他自己会做人，也会交朋友，出手又大方，交到手上的事从不推诿，总能尽职尽责，完事后从不独揽功劳，因此衙门里明面上，从上到下几乎人人都同他交好。

　　说完自己差事，贾芸说出自己来意，“今儿和我妈去国公府参加认亲宴，平姑娘托我们给姑姑带了一包袱她给您和南嘉妹妹做的衣裳鞋袜。”

　　一面说一面小心留意凤姐神色，见她神情无异常，心里暗暗松了口气，可见凤姑姑真是不把琏二叔放在心上了。

　　这样也好，平姑娘请自己转交东西的时候，二叔就在旁边坐着，一句关心凤姑姑和南嘉妹妹的话也没有，他这个做侄子的都觉得二叔未免太过绝情。

　　也不知道都发生过什么，好好一对夫妻就走到如今这般对彼此存在视若无睹的地步。

　　怎么就不能像自己父亲和母亲一样，哪怕父亲已经过世多年，母亲每每说起父亲还是一脸温柔与思慕，对两人曾经的日常和父亲的喜好如数家珍。

　　自己和小红成婚后可要和和美美，不管发生什么事彼此都要珍重对方心意与情感，一起跨过所有沟沟坎坎，一起生儿育女，一起白头到老。

　　旁边伺候的青翎接过贾芸递过来的包袱，好奇地指着另外一个单独的竹篓道，“芸二爷，那里面是什么？”

　　贾芸打开竹篓盖子，露出里面一个瓷坛子，“同僚家的嫂夫人糟的鹅掌鸭信，我妈吃着觉得比外面买的都好，想起姑姑爱吃这个，特意请她帮忙做了一坛子送来给姑姑尝尝，若是喜欢，我下次再带多些。”

　　凤姐听了很是开心，她是个贪嘴的，有人送她好吃的可比送别的什么都强！

　　“多谢嫂子想着我，礼尚往来，你妈上次过来跟我说南洋来的菠萝蜜果干好吃得不得了，只是外头没处买，可巧番货铺子有船从广东运货上京，里面有几十斤果干，等货到了我让小红给你妈送去。”

　　贾芸道谢不迭，又问，“几个在浆洗铺子干活抵债的婶子托我问问，还完债她们能不能继续留在铺子做工，哪怕工钱比现在少上二三成都行。”

　　浆洗铺子不赚钱，开铺子本就只是为了给那些向凤姐借了利子钱却又无力偿还的人家寻个活路。

　　算不上真的行善，只是消解原身留下的罪业罢了，天下受苦的多了去了，她一只地府跑出来的鬼，又不是什么救苦救难的活菩萨，有钱没处使到处乱撒。

　　不过眼睛里看得见的，能帮一把就帮一把，所谓有始有终，浆洗铺子就继续开着吧。

　　“她们愿意留就继续待着吧，工钱不用变，告诉她们庄子里头的学堂有教识字和数数的基础速成班，只要她们干的好，明年开了春，她们家有心想学的话，每家都可以送个孩子过来免费入学免费提供食宿。”

　　贾芸点头记下，凤姐接着又说，“那些去田庄干活抵债的也同此例，不过，你记得嘱咐这些人，工钱待遇和学堂的事情他们自己知道就行，别随便跟旁人说。”

　　贾芸不解，“姑姑做的都是善事，名声传开只有好处，为何不让人知道？”

　　凤姐向天翻了个白眼，“我从前就不是个善人，以后也不会是，做这些事不过是赎罪罢了，名声传出去做什么，是巴不得别人想起我从前犯下的那些恶么？”

　　贾芸尴尬一笑，凤姐对他的确很好，对她自己认可的人也很护短，但是客观来评，她从前所做所为，即便算不上大奸大恶之辈，也堪称不是个善茬。

　　只好擦了擦额头并不存在的虚汗，喏喏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多少人明知所行为恶，还是头也不回地奔走在作死的道路上呢！姑姑的善举，人虽不知，神灵却有感，必定福佑姑姑和南嘉妹妹此后运势亨通，万事顺心遂意！”

　　凤姐噗嗤一笑，小丫头青翎和站在凤姐另一边的庆儿媳妇也相视而笑。

　　“要说说话中听，还得芸二爷，您和小红姑娘真真天生就该是一对，一样的会说话办事！姑奶奶，哪日也请芸二爷纾尊绛贵到咱们家的学堂里，教丫头小子们好生学学说话的门道！”

　　凤姐望着庆儿媳妇直笑，“别只顾着夸别人，你主子我不是个好伺候的，能到我跟前当差的，哪个不是伶俐人儿？你们呐，一个两个都是人精子，在家言传身教的，你们的小子姑娘自然青出于蓝胜于蓝，还用的着教吗？”

　　庆儿媳妇轻轻拍了拍自己的嘴，笑得眼睛跟弯月牙一般，“我错了，最会说话的正是姑奶奶自己个儿，听您这么一夸，我这心里晕乎乎乐淘淘的，连姓什么都忘了！”

　　凤姐语气无奈，“得了得了，刚夸你伶俐你就飘了，一会儿去厨房告诉一声，中午的菜多加一个葱烧海参、一个油焖大虾，一个白果腰仁炒百合，再加一笼蟹黄小笼包。”

　　几个菜都是贾芸爱吃的，他听了心里很是感念，却还是起身推谢辞行，“姑姑留饭，原该欣然领受，只是还要去平姑娘的干娘刘姥姥家一趟，未时之前必须赶回衙门当差。侄儿这就得走了，下次休沐日再来探望姑姑和妹妹。”

　　凤姐体谅他的难处，并不强行挽留，只说，“既如此，你稍站一站，我让人收拾些方便路上食用的点心糕饼和海鲜干货。”

　　青翎收到凤姐示意，一溜烟儿地出去传话干活去了。

　　凤姐手下人办事是极快的，贾芸喝完一杯茶又吃了两块玫瑰花作馅的老婆饼，青翎已经小跑着来回话。

　　“东西收拾好，打成一大一小两个包袱，已经帮芸二爷放在马鞍后的货筐里了。”

　　贾芸谢过凤姐又谢了青翎，快步离去。

　　经过客厅一侧的抄手游廊时，他下意识地往里面看了一眼，瞥见一个颇为面善的年轻人，直到走到山庄大门口，猛然回忆起那人正是琏二叔二房尤姨娘的前任未婚夫张华。

　　奇怪，这人怎么会到了凤姑姑的山庄，凤姑姑知道他的身份吗？

　　客厅里，张华也在疑惑贾芸为何会出现在这座山庄，他和这座山庄的主人又是什么关系？

　　讲完张尤两家退婚的前因后果，沐六公子发现张华万般不好，却有一处好：从始至终，尽管对丈母娘颇有微词，却没有恶意贬低过前未婚妻，明知其在婚约存续期间对自己不忠，也只是叙说时轻轻带过不曾加以谩骂或羞辱。

　　表现得相当有风度。

　　正如何不食肉糜的那个典故一样，多少人听后只知嘲笑晋惠帝司马衷无知愚蠢，很少有人想到晋惠帝的父亲和老师有没有好生教导过他，何为人间疾苦民生多艰。

　　张尤两家退婚，知道的说两家门第不等，张华滥赌成性不是良配；不知道的还不知怎么编排尤姑娘嫌贫爱富、浪荡失节。

　　殊知不是尤母或尤家其他长辈宗亲立身不正的缘故，只教女儿贪慕虚荣自轻自贱，不教女儿礼义廉耻自尊自爱？

　　尤二姑娘宁可委身做妾也要嫁给贾琏，王大姑娘宁可不做国公府的当家奶奶也要同贾琏和离。

　　世间枷锁千万，婚姻中的夫妻关系也是其中之一，有人饥渴难耐往里跳，唯恐绑得不够紧，比如尤二姑娘和贾琏；

　　有人迫不及待向外逃，只怕逃得不够远，比如王大姑娘，比如自己。

　　尤二姑娘和贾琏这样的人常有，也最符合世人的认知和当世普兴的规矩礼法。

　　王大姑娘和自己这样的离经叛道之人少有，也最容易为人诟病和口诛笔伐。

　　他回想那本饮食杂记里的内容，说的是饮食故事，暗藏的却是男女情爱和夫妻关系，有趣，太有趣！

　　写出这些故事的人和自己真是知己啊！

　　能将这本故事堂而皇之放在书房并加以抄录，王大姑娘也是个妙人！

　　这次微服私访，哪怕没有其他收获，对于自己来说，只发现这一点便足以满意而归了。

　　沐六公子一时来了恶趣味，故意将张华带到客厅外无人处，告诉他这里的主人不是别人，正是贾琏的下堂妻王氏。

　　之所以请自己等人在山庄做客，正是因为知道了他与高掌柜的关系，要借自己父子的人脉助张华到衙门，状告贾琏仗势欺人强行霸占人妻。

　　张华呆呆看着沐六公子，“六少当家，我虽然脸皮厚了点，却也罪不至死吧，漫说贾家琏二爷不曾仗势欺人，强占人妻，便是当真欺了占了，我一个升斗小民，敢去告发公爵府的爵位继承人，是活够了生恐自己死得不够快吗？”

　　沐六公子笑容不变，！“放心，你作为原告上堂申冤，事情闹开后余下的自有王家同贾家斗法角力，贾家虽然名为国公府，其实只是名头好听并无实权，王氏的二叔可是实打实的九省检点，代天子巡狩边防九省军政民生，你说这得是多大的圣宠和信任！”

　　张华并不认同，“贾家宫里有贵妃娘娘，枕头风一吹，再大的实权也白搭！”

　　沐六公子握拳低咳，“当今天子圣明，岂是深宫妇人所能左右，贾家日暮西山只剩个空壳而已，怎么比得上王家如日中天炽手可热？官老爷们可不糊涂，知道该往那边站队。到时候你赢的不止是官司和未婚妻，更是赢回身为男人的体面尊严！如此，难道不值得放手一搏吗！”

　　张华低头忍不住想翻个白眼，他人是烂了点，但不蠢好吗？

　　“王家如果果真有这么大权势，以及真心爱护侄女，贾家怎么敢让王家这位姑奶奶成为下堂妻？即便夫妻不和，让老婆踩在头上只怕也会保留夫妻名分，维持住有力的姻亲。他们两家若要闹翻定是为了别的，而不是一个隔房的侄女，权贵斗法，我这样的庶民不说主动躲远些，难道主动上去送人头！”

　　贾家再落魄，也是皇亲国戚，与其他势力掰手腕或许会输，可若想弄死自己这样的平民，那可真跟踩死个蚂蚁那样简单。

　　王家姑奶奶既然已经和离，安分守己在庄子里平淡过活不好么，非得跳出来惹是生非是想干吗，就算官司赢了，贾家难道还会把她这个幕后主使重新迎娶过门做回当家奶奶？别逗了，恨不得立刻弄死她才怪！

　　没好处的事谁干？总不能是为了出口气吧！看把这些贵人给闲得！他们的命是命，自己的难道就不是！

　　张华心里反复斟酌掂量，“六少当家，容小人放肆地问一句：王家这位姑奶奶果然有心不放过贾家和琏二爷，只怕夫妻反目之时就已鱼死网破，事后算账毫无价值！所以方才这些话是您假借她的名义故意试探我吧！”

　　沐六公子拍拍他肩膀，“没事我试你干嘛，你有这个价值吗？”

　　张华眼睛顿时一亮，“天生万物必有其用，毒蝎子癞蛤蟆都能入药，我好赌又怎么了，赌徒有赌徒的用法，只是没碰上个知人善用的好主子罢了！”

　　沐六公子眼中含笑，手却很嫌弃地从他身上拿开，背在身后用帕子使劲擦了擦。

　　“既然有脑子，有想法，怎么还会看不破赌坊里的骗人勾当，心甘情愿执迷其中？”

　　张华收了脸上无赖表情，身体姿态也有微妙变化，“人生在世，谁没有痴心执念？富贵名利是执，声色犬马是执，公理正义也是执。执于名一定就比执于色更高贵吗？”

　　沐六公子讶然、哑然，沉默片刻后才问，“世间执念万千，为何选择了执于赌？”

　　张华抬起头，视线看向不知名远处，“小时候我读书读得不错，可是渐渐才发现，书读得再好不如朝中有人，官做的再好不如生来权贵起点高。赌场不同，无论赌本多低，都有可能一夜暴富，无论赌本多高，都可能血本无归。赢的几率不大，输的可能更多，我喜欢这种众生平等的结局，哪怕是输！”

　　沐六公子低笑、浅笑、最后不可自抑地大笑，“庄家之下的众生平等吗？”

　　笑完径自转身离去，张华留在原地懵懂之后渐渐有所领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