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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木兔约我去跑步(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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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贯的跑步路线是从家到两公里外的城市公园,然后再绕回家,全程大概五公里。在周围匀速慢走几圈之后,速度快的木兔会在附近的便利店门口等我一起买早饭。
木兔是体育特长生,枭谷排球社团的明星主攻手,而我的体育一般般,也许在女生中还算不错,但是从初中开始,我就渐渐跟不上他的跑步速度了。
所以我们一开始是肩并肩的匀速慢跑,大约跑到象征一千五百米的标志性建筑,他会转身朝我比个手势,表示自己要加速了。
我往往向他点头,望着他的背影越来越远的同时,继续调整自己的呼吸节奏与步伐快慢。
对于我来说,一千五百米到两千米的这一段路程,像是一道难以越过的坎。
脚下很重,摆臂的幅度变小,氧气一寸一寸地挤入干涩的喉管,胸中像是塞了铅块,故意放空的思绪好似也飘荡得很远很远,独留身躯在地面上将留不留,仅凭骨骼肌肉机械性地支撑。
这一般被称其为“极点现象”。
出现这种现象后往往也存在两种选择,一种是干脆放弃选择慢走,另一种是咬牙坚持下去,调整自己的节奏,直到迎来运动生理学上的“第二次呼吸”。
坚持这两个字,说起来轻飘飘的,做起来却不容易。可以说整个跑步生涯里,每每碰上这道坎时,我曾经放弃过太多次,甚至快要形成了条件反射。
至于自己什么时候真正迈过这一道坎的?
我回想着。
好像是在一年前的吧,似乎也是在这么一个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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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稚童到少年,成长二字伴随着的往往是躯体的伸展与心理的成熟。
我可以拍着胸脯说,即使木兔比我早生了两年,心理年龄上我们俩其实差不多幼稚。当然论生理年龄,当我还是个对未来毫无规划的初中小屁孩时,个子一路高蹿的木兔已经在枭谷中学打了一年排球。
我曾经咬着橘子棒冰,踌躇满志且中二地一挥手,对木兔说,“我高中也要去枭谷。”
“哦哦!”
他也莫名激动了起来,“那我就又是爱知的学长了!”
大话放出来那一刻很是帅气,但当查到了枭谷所需要的超高偏差值时,我颤抖着手地对比了一下自己的成绩单,忧郁地叹了一天气。
不过最终,我还是列了一张满满当当的规划表填满了自己课余空隙,试图以时间,努力,勤奋来换取成绩。
期间的过程我就不过多赘述了,无外乎是刷题,刷题再刷题,如同在跑一场马拉松,必须十分努力,不断重复着奔跑这个动作才能有机会越过终点。
大人总是会忽悠小孩,说些什么努力一定就会成功的鬼话,但渐渐长大,会发现似乎从天赋到家境,再到汽水盖子上会不会开出“再来一瓶”,大大小小的事情上,这个世界向来没那么简单公平。
现实有时候又是公平的,身边总有人努力真的能得到回报。但倘若那个人不是自己,拍拍手掌为他人喝彩后可能会有些怅然若失,想着这种公允何时能降临到自己的头顶。
就像到了初三,我的成绩仍旧一直在枭谷录取线的边缘徘徊,仿佛撞上了一堵透明的墙,无论如何都无法翻越。身边的朋友们一个个都能够上理想的学校,而我仍然在原地踏步,内心的焦躁渐渐积累,胸中的郁郁不安也如气球般膨胀。
一次模考之后,我的母亲小心翼翼地问,“爱知,你要不要出去玩一会儿,放松一下?”
为了不让他们太过担心,我强打起精神点头,扯着笑说,“好啊,正好光太郎约我去跑步。”
木兔那天确实约了我去夜跑。
下了楼,他看到我的第一眼,就开口说,“爱知,你看起来......好像不高兴。”
中间的停顿真的很不木兔,犹豫这两个字根本不应该出现在他的身上才对。
我打了一个哈欠掩饰自己,努力让自己的表情变得轻松。
“没有,肯定是你看错了!”
他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被我打断了,“快点啦,跑完等会还要回去洗澡呢。”
然后便是一如既往的起跑,到了一千五百米左右,他也习惯性地向我比了一个手势。
注视着他离我越来越远,我的心中竟然生出难以抑制的焦虑感,当呼吸艰涩地停滞了一瞬后,没有选择让自己慢下脚步,而是大幅度地摆动着手臂,想要跟上他的步伐。
距离却愈来愈大。
拼命向前看,即便望向这条路与漆黑天空的交际之处,依旧找不到木兔的背影。
也许应该继续努力一下,坚持一下。
可是啊,努力有时是一种挣扎,坚持也会让人痛苦。
我最终选择停下了脚步,一边扶着路灯柱子大声喘气,敲着自己酸疼的腿,一边在心里故作轻松地安慰自己:哎呀,木兔跑的本来就比我快太多了,我就算用最快的速度也追不上他,这再正常不过了。
这是很正常的。
我在心里重复着这句话。
直到夏日夜晚微凉的空气灌入口腔,才恍然发觉喉头涩得惊人,眼眶开始发干,泪水不自觉地溢了出来。
就这么蹲在马路边沿,在微黄路灯的照射下,我捂着脸蜷起身体。
迷茫,困惑,无力到不想动作。身体在抽泣,灵魂却似乎漂浮在空中,无比冷静地思索着种种无解的问题。
不知过了多久,等回过神,我才发现自己的身旁落了一道阴影。
木兔不知道什么时候折返了回来,就这么一言不发地半蹲在我旁边,他似乎不敢长时间地盯着我,只是时不时地瞅我两下。
我假装不知道他在身旁,就这么低低地数落着,抱怨着一切,从老师知识点教的不全面到同学不肯分享复习资料,再到测试那天的身体不舒服,连天气太差影响心情都说了出来。
最后,我闷闷地开口:“我觉得......”
——我考不上枭谷了。
可当我看到木兔,自己却无法将这句话完整地说出来。
从小到大,我一直羡慕木兔的自信与果断,他的脸上连迷茫与犹豫都很少见,更不会露出怨天尤人的表情。
就像初中的时候,即使因为队友发挥失常而无法晋级比赛,他也指着自己说,“是我没有打好。”
木兔从不会在别人身上寻找失败的理由,只会认为是自己不够努力,以及会让自己下一次要加倍努力。他其实远比我想象中的要成熟,以前那傻里傻气,撞死也不回头的性格蜕变为了如今的执着与坚定。
我突然吸了吸鼻子,开始问自己,我真的有尽力做到最好吗?
内心得出的答案其实是没有。
可自己却怯懦地将失败归因为运气太烂,身体不好,心境太差,它们是无关紧要的理由,也是掩盖脆弱自尊心的托词。
我都觉得自己任性,抹开了眼角的泪珠,问,“光太郎,有纸巾吗?”
木兔立刻往口袋里摸索了一下,又低下头看了一眼湿透的汗衫,最后猛地蹦了起来,丢下一句,“等我一下啊!爱知酱!”
我愣愣地看到他奔向了远方,不过顷刻,又看见他闷着头,带着一阵汗涔涔的风冲了回来,手里攥着一包卡通图案的纸巾。
路灯很暗,他的眼睛却如此明亮。
木兔看着我擦干了狼狈的脸。
他神色纠结,最后试探着开口,“爱知,你还想继续跑吗?”
那一瞬,所有郁郁不安忽然蒸发得无影无踪。
看吧,即便在这种时刻,他问的也是要不要继续跑,而不是要不要放弃。
明明刚刚哭完,可我的嘴角却不自觉地勾了起来,深吸一口气大声回答他。
“跑!”
他伸出手把我拉起来,像是较劲一般,又像是鼓励一样地比我更大声地喊。
“好——”
“那我们继续跑!”
夏夜的风有些凉,晚上的天空也离得很远。
木兔与我肩并着肩,绕着街道跑了很久很久,久到晚风快要将汗吹干,久到记不清奔跑在那条长路上所见所感,久到无意间我早已经跑过了极限点,扶着膝盖回过神才发觉,那道困扰了我多年的坎似乎没有那么难以越过。
后来的时间里,每当我快要坚持不下去的时候,我就会想起这个混杂着泪水与汗水的夏夜,似乎与之相比,大多数困难只需要努力坚持几瞬罢了。努力或许挣扎,坚持也会痛苦,这些挣扎与痛苦却让人有更多选择的权利。
半年后,我如愿考上了枭谷,成为了木兔的学妹。
木兔则是在得知这个消息之后,十分激动地把我抱起来转了两个圈。
“太厉害了,爱知酱!”
记得我当时站稳脚跟后,折了折自己翻飞的裙摆,眯起眼笑着说。
“没错!我超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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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调整好呼吸,顺着自己的节奏一步一步地向前。
一旦度过了极点,酸疼的肌肉会变得有力,身躯也不会那么紧绷。那些繁杂的思绪像是找到了线头,我的注意力又能够放回身边的万事万物。
奔跑时明明是平行地面的,但在突兀的一瞬,会有一种滞空感。浑身很轻,像是忽然生出了无形翅膀,细密的风拂过裸露的肌肤,是舒缓的,充满纵容的,似乎让人下一秒就要飞向天际般。
越奔跑,脚下的路似乎也越宽阔。
天色渐亮,不远处是交错的电缆,分割起碧蓝色的天,白蒙蒙的日光倾泻而下,眯起眼可以看清悬浮其中,飞舞着的粉尘。
我抬起头,似乎能隐隐在天际与道路的交界处,看见一道同样在奔跑的身影。
当然啦,这也有可能是我的错觉。
不过无论如何,当我跑至路线的终点,永远会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看见那一个总是朝气蓬勃得如地平线上初生的太阳,热烈,璀璨,不知倦怠的人。
木兔站在了便利店的门口,朝我大幅度地挥了一挥手。
等我跑近了,他好像猛然想起了些什么,从外套的口袋里掏出了卡通包装的纸巾,递过来的同时咧开了一个大大的笑容。
我平复了一下呼吸,接过后朝他道谢,接下来又回归了晨跑前的食物话题。
“所以光太郎你想好饭团买什么口味了吗?”
“想好了,今天买梅子和肉松,明天再买金枪鱼吧。”
木兔突然看向我,微黄的瞳孔里闪着光,“对了!爱知酱,我们明天还一起跑步吗?”
他身后是初夏的晴空,万里无云,阳光明媚。
纸巾的外包装折射出了细碎的彩虹色,我将其放入了外套的口袋,嘴角止不住地上扬。
“当然!”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