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君莫射南来雁》七日忘尘

2、第 2 章

　　第一章

　　我低头听那人的声音，仅年长于我数岁，已经这样有魄力，这就是与生俱来的帝胄之气吧，教人心甘情愿俯首称臣。
　　“笑话，我泱泱中国岂无人乎？”少年天子一怒而起，负手立于案前。“尔等堂堂男儿，却叫女子保举国之民，荒谬！”
　　“何不与他一决胜负！” 他这句“一决胜负”只是一时之气罢了，终究是不舍我小妹燕随云。
　　太祖曾定，藩王拥军不得多于七万九千；我国举国之兵力，藩王实际占去四十余万，新皇吕熠所掌御林军不过八万，加可调用的虎贲军、神机营，满打满算只区区二十万，这还不提虚领军饷挂空头的。五王面上虽安分守己，辅佐新帝，然而帝室之后哪里有野心全无的呢？加之皇上初登帝位，虽不是百废待兴，却也有许多繁杂琐事，内忧未平，万没有余力与外敌痛快一战。
　　父亲微躬身，一言不发。他知道和亲势在必行，但是，他一样舍不得让最疼爱的女儿远嫁他乡。
　　又是不了了之，边塞却经不得一拖再拖。
　　“禀皇上！”徐公公由一边小步上前，对皇上说，“禀皇上，燕小姐在外头候着您呐。”
　　他声音压低，我却听得很清楚。看皇上脸色，舒缓了许多，有点雀跃和得意的神态。
　　“咳。”皇上清清嗓子，道，“丞相留下与朕谈谈诗赋上的事，各位爱卿散了吧。”
　　随后少不得一片下跪谢恩之声。
　　正欲离开，忽然皇上又淡淡一句，“于飞也留下。”
　　我恭敬道，“微臣遵旨。”我与父亲随皇上向御花园缓步走去，不远处一个绛红的影子轻盈盈飞来，直闯到皇上面前。
　　“随云参见皇上，皇上万安。”阳光让随云脸上散发出一种奇异的光彩来，明亮而美好。
　　皇上微微一笑，“表妹多礼了。”顺手为她撩起一缕鬓发挽至耳后。随云颊上飞起浅浅红晕来。
　　一对璧人。
　　胸口抽痛了一下。
　　“爹爹，哥。”我勉强微笑着朝小妹点点头。而父亲则满意地捋了捋长须。
　　随云试探地问，“皇上，和亲之事……？”
　　皇帝握住随云的手，郑而重之地承诺：“朕绝不会让随云到蛮夷之地受苦。”
　　我死死盯着前方。
　　可是他们的身影无论如何也不能从眼前消去。
　　她如此娇俏可人，是我的妹妹，这个王朝未来的女主人。
　　他如此俊逸出尘，是我的表兄，九五之尊。
　　而我，自始至终都不在他的眼里。
　　“皇上，臣有一事要奏。”
　　父亲，小妹，他，都惊异地望向我。
　　心内苦笑，原来这样能让你正视我一次。
　　我深吸一口气，双膝跪地朗声道，“皇上，臣愿至番邦为质，替圣上分忧。”
　　皇上始料未及，道，“这……”
　　皇上没有兄弟。
　　燕氏子孙，皇室血脉，这是不争的事实。我与皇上一同长大，同样师从谢太傅，可谓形影不离。皇上的天子宝座，也有我的一分功劳在内。此外，以皇上与随云的感情，将来随云嫁入宫门，我便是，便是他吕熠的国舅爷。
　　若不和亲，我北上为质是最好的选择。
　　父亲一言不发。他必是考虑过送我为质的，只是今天我抢在他之前主动请缨。
　　我缓缓抬头，直视皇上。他与我对视，满眼是复杂的神色，又惊又喜，又含满探究，仿佛还有刮目相看，仿佛……难道竟有不舍？
　　是我自作多情罢。稳了稳心神，我坚持道，“求皇上恩准。”
　　“皇上！老臣以为……”父亲欲说些什么，却被皇上打断了，“两位爱卿，此事朕自有打算。”
　　“朕有点累了。”
　　“皇上保重龙体，臣等告退。”
　　我与父亲各怀心事，一前一后地步行回府。
　　宫门到丞相府的路一下漫长起来。父亲一言不发，我也一路缄默。
　　已经能望见门前威武的石狮了。
　　父亲忽而说道，“子衿。”
　　我答，“是，父亲。”
　　“北地苦寒，物资贫匮。”
　　“儿子知道。”
　　父亲又说道，“那里的人，不通教化，大约难以相与。”
　　我心里一暖，答道，“燕家儿郎，还怕区区蛮夷么？”
　　父亲朝我伸出手来，顿了顿移向我的乌纱帽，替我扶正了。
　　几日后皇上召见了北魏的使臣。我垂首立于文臣列中，余光瞟见那是一名着皮毛袍子的异族人，一头褐色长发依北地习俗束着。他不卑不亢地朝皇上行了跪拜之礼，说一口稍嫌别扭但在异族中算是十分流利的汉话，声音温和而透着精明。朝堂上很安静，只有吕熠与魏使二人对话的声音，很清晰的对话传至耳中却都听不明白了。直到他提到了我，我恍惚忽忽地出列。
　　“燕卿。”他微微提高了声音。即便处于劣势中依然有种睥睨天下的傲气，是我永远也不可能达到的高度，所以我也注定了要一直这样仰望下去。
　　“臣在。”我稍整衣冠，与魏使颔首致意——他生了一双浅灰的眼珠，乍一看像个死人，又像是长时间翻白眼而不能复原。我为自己的联想感到好笑，不由扯出一点戏谑的笑容来。他惊诧地多看了我一眼。
　　一切准备妥当后我就将启程前往北魏了。礼部侍郎之位空出来，填补的人选也不急于一时。
　　最后一日在围场陪同皇上骑射。驾马跟随在后，前头是皇帝与我家小妹，小妹正小心地拔下皇帝射中的一只野鸡最斑斓的尾翎。
　　冷冽的空气中传来一声悠远鸣叫。
　　头顶一点黑影掠过。
　　心中仿佛有什么被点燃了一般，我一夹马腹，骏马长嘶而出，寒风削面，我放开缰绳，引箭，张弓。弓如满月，马作人立，长空那一点黑影忽而停滞，伴随一声哀鸣，坠落。
　　立即有侍卫纵马前去拾取。一只鹰，腹部一箭，刻有一个篆体的矜字——那是我的箭。
　　这是最后一次秋狩，吕熠，我从此不再小心跟随你。
　　身后传来一阵突兀的掌声，是那个北魏使臣，耶律额森。“燕大人好弓术，倒叫下官刮目相看了。”他又道，“待日后到了我们北边，燕大人或可一展身手。”
　　我勒马回身，看到他眼中有一种道不明的意味。我打量着这人。
　　不过那一双灰色眼珠，果然很像在翻白眼，我勾起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