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狐禅》栗尾

5、白骨夫人

　　他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掉下来时，身上压满了泥土碎石，他眼看着那些石块一层压一层地聚拢成山，却无能为力。他心里清楚，这是佛祖老儿搞的名堂，奈他往日何其威风，现在败了，就连个蝼蚁都不如。
　　在他数着山上的树一天一天混日子时，那个姑娘出现在他眼前。

　　“他们说……你，是从天上下来的？”姑娘提着小篮儿吭哧吭哧地爬上山，见面只憋出这么一句话就红了脸。
　　他连眼睛都不用睁，便知这提着小篮儿的害羞姑娘是妖怪，这四方山峦连绵，有妖怪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原本像这样的小妖，他是不稀罕理的，可惜她篮子里的饭菜太香，勾的他忍不住睁开眼睛。
　　啧，是个编着长辫子的圆脸姑娘。

　　“天上下来的，那你也是神仙了？”姑娘攥着小饭篮，眼神里满是钦佩敬慕：“神仙老爷在我们这里受苦了，我做了些饭菜，您尝尝？”
　　他冷冷一哼，闭目不动，当年风光时没少招惹过是非，神魔两界无不想除之而后快，这番落难到此，算是连饭里投毒这种下三滥的伎俩也见识到了……

　　觉出他的意思，姑娘低头笑笑，掀开饭盒菜香诱人。
　　“我啊，只是个妖怪，就不劳仙爷您费心揣测了。”
　　“这是我做的饭菜，做了一上午，也不知道你爱不爱吃，来尝尝……放心，里面都是我从山上摘的野菜，不是石头□□变的。”
　　他身被压于山下，只头露在外面，乍一看挺像山石上长了个脑袋。见他手脚不便，姑娘用勺子舀起饭菜递到他嘴边，他犹豫片刻，一口将饭菜咬下，狠狠咽进肚里。
　　“好吃吗？好吃吧……”见他狼吞虎咽，姑娘笑靥如花，一双眼睛弯成月牙，神色显出些许骄傲，“早些年我下山向人偷学过厨艺，做菜还是很不错的。”
　　篮子里的饭菜顷刻扫光，姑娘收拾好饭盒，向他招手：“仙爷我先走了，明天再来看你。”
　　无事献殷，非奸即盗，他本不想再理她，却不知身子是怎么了，眼睛在往她的方向看，嘴角竟也露出微笑。他绷着脸强忍片刻，最终放弃，冲着那踉跄下山的身影喊了句：
　　“明天也要带饭来啊！”

　　渐渐，每日等待拎着美味饭菜来的圆脸姑娘，成了他的习惯。
　　有时吃完饭，她并不急着走，便就地坐在他旁边，随手摘根狗尾草叼在嘴里，陪着他一起看天。
　　“仙爷，你说这个时辰，天上的神仙老爷们都在干什么？”
　　“你说天廷里真的有琼浆玉露珍馐仙桃吗，和凡间的味道一样吗？”
　　“希望有一天，我能去见识一下……”
　　他听着她说的话，却一个问题都回答不出。原先他看天，是有气的，万里晴空玉帝老儿不知躲在哪里偷笑，电闪雷鸣八成又是雷公在涂炭生灵，但他便要一直看着这天，看是这天灭的快，还是他活的久！
　　可现在……他答不出她的问题，只能扭头继续看天。
　　姑娘捧着腮帮子，看看天，又看看他：“这天上除了神仙就只有云，云有什么好看的，仙爷你就看不腻？想想还是凡间好，天宫冷清，想来人心都是冰的……”
　　“是的，”他终于开了口，“所以你不要去……”
　　“那仙爷呢？仙爷为什么会从天上到这里？”姑娘回过头，一双漂亮的眼睛望着他，“老一辈的人说‘天大的错’，这错，真的能大过天吗？”

　　姑娘的话，他苦想了整整一宿。
　　在第二日姑娘来时，他给了她答案，但并不是当面告诉她，而是偷偷用最后残存的法术，写在她背后。
　　“你写的什么？我猜不出来……”姑娘皱着眉，又憋红了脸。
　　“‘修行悟道’，这点都悟不出来，你还想当什么神仙？”他笑笑，不再言语。
　　“不过，我当时也只是瞎说说，仙爷竟认真去想了，我倒觉得有点愧疚了……”姑娘叹了口气，“‘天大的错’，话是那么说，但老一辈的人好像和我也没什么关系。‘人’嘛，人的道理也不能全套在妖精身上……哦对了，你不是妖精，我是说我自己。”
　　废话连篇，朽木难雕，他侧过头去不再听姑娘絮絮叨叨，只自顾自的补昨夜觉，连梦里都是饭菜的甜香。
　　朽木难雕……
　　没关系，好在，来日方长。

　　这天姑娘来时，面色带着古怪，眼睛红肿，像是刚哭过。
　　“我知道仙爷你嫌我话多……我有时候也觉得，”吃完饭，姑娘收好饭盒碗盘，冲他绽出个笑容，“不过这是最后一次了，我要走了。前几日天上下来一位神仙大老爷，说要差我到远处去办件事。”
　　“去哪儿？”他盯着她问。姑娘却没回答他的话，只低头收拾碗筷：“我，只是个妖怪嘛。仙官差我做事，我就只好去咯，不过以后就不能再每天来给你送饭了，对不起啊……”
　　“不过仙爷你，也不会在这里再呆太久了。我向那位老爷求了情，他说我办好这件事，就会放你出来。”姑娘笑着道完别，拎着小饭篮快活地跑下了山，“仙爷不要难过，希望以后，有缘再见啦。”
　　他看着那身影一点点消失，张了张嘴，却不知说些什么。
　　有缘，再见。

　　十年后，白虎岭下白骨洞，他一棒金箍，打得她魂飞魄散。
　　她死前还拎着那个小饭篮，饭盒里却尽装着些□□石头。姑娘的神智也变得不清，只一个劲儿地念叨着什么：
　　“我给你送饭来了，做了一上午，都是山上才采来的新鲜菜，全做的是你爱吃的……”
　　他抱着那髅白骨，一整夜坐在石头上默然不语，那具骨架腰间，细看竟有四字隽秀小楷，不知为何人所刻：白骨夫人。

　　他记得当时是八个字的，大概是时间久了，字也看不清了：
　　死生白骨，夫命幸伊。
　　“我犯天大的错，闯天大的祸，祸不及你，我便安心……”

　　那时他扭头趴在一旁补觉，天上晴空无云，山间绿荫微风，一只耳朵装睡，一只耳朵听着姑娘的絮语。第一次，他有了心化的感觉。
　　若此生每日都能如此，受再大的过，也甘了……
　　“我这个答案，你可还满意？”良久他忽然笑出声，眼里却流下泪来：
　　“夫人……”

　　“二师兄，大师兄自从打了那尸魔妖怪后，就一个人闷着，不说话也不睡觉，你说他会不会……”
　　“他大概是怕一闭眼，就会忘记什么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