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狐禅》栗尾

16、西游三篇·金刚琢

　　一
　　“孙悟空，你不记得我了？”
　　面前的妖怪青面獠牙，额上一只独角，手持兵器站定，哑着嗓子问他。
　　猴子从耳中掏出金箍棒，讪笑道：“你这般容貌丑陋的妖怪，孙爷爷我见得多了，敢直呼我名讳的倒是少……记不得你是哪个乖孙了！”
　　那青面妖魔站定不语，眼里怒气却要喷出火来，猴子趁机一棒打去，却见那妖一抬手，腕上金刚琢飞出，一晃眼，手中金箍棒竟被那圈子吸了去。猴子两手空空，愣神间，那妖挥起手中长枪给了猴子一闷棍，直将他打得跌坐在地。正是乘胜追击好时机，青面妖却未再有所动作，也不许其他小妖上前刁难，只恶狠狠地瞪他一眼，招手率领众妖回了洞府。
　　猴子坐在地上愣了半天，那一棍子砸在他这铜头铁脑上不过瘙痒，没什么伤，只是砸得他有些懵。
　　猴子挠挠脑袋，听声音，他或许是该认识这个人的。

　　原先被金星老儿哄去做马倌时，猴子喜欢在天河放马。
　　既是马，就是该四条蹄子撒开畅快地跑的，天天囚在槽圈里，吃得脑满肠肥，上面再坐个脑满肠肥的仙官儿，哪里还跑得动？天河边，有时能碰见天蓬元帅操练天兵，天蓬见他来，总是睁只眼闭只眼，由着他将马儿赶去河边撒欢。猴子想，他是个顶不错的好官，尽职尽责地练兵，自己也是个顶不错的好官，尽职尽责地养马。
　　其他仙官却非如此通达，最叫人恨的便是那托塔天王，迂腐至极，口中只有天条规矩，连自己儿子都不放过，猴子每每见了他便躲。可同在天宫，总有一日会碰上，某日猴子在天河边放马，远远见小厮领着托塔天王向这里来，猴子变作虻虫伏在马背上。那托塔天王怒气冲冲地赶到这里，寻不到猴子身影，揪着小厮衣领便要打骂撒气。
　　同在天庭为官，猴子本不想多生事端，可实在见不得这样蛮横的人，刚想变回去与他争斗一番，忽听见远处有人喊了一嗓子：“――托塔天王！”
　　猴子看过去，来人嗓音有些沙哑，却是个唇红齿白，眉清目秀的青衣小道童。小道童急急走来，躬身向托塔天王行礼，个头不过齐天王腰间，作的揖却有模有样，乖巧可爱。托塔天王一把搡开手中小厮，探身问那道童：“你是太上老君座下的小童？可有见到那弼马温？”
　　“我方才替老君送丹，见到他了，”道童认真地点点头，伸手往天边一指，“他好像往那边去了。”
　　“这泼猴，放着天马四处跑，耽误我办事，如今又不知跑到哪里去，我必要在凌霄殿上参他一本！”托塔天王火冒三丈，那道童却不慌不忙，眼睛四处看看，指向不远处一匹马：“天王息怒，办事要紧，我也该回兜率宫了，迟了老君要怪罪……您看那匹是不是您的？”
　　一旁的小厮得了指点，赶忙跑去牵马将功赎罪，那道童功成身退，向托塔天王拱手一礼告辞。可走了没两步，趁天王翻身上马时，小道童突然回过头，冲天河边一匹马背上的虻虫，狡黠地眨眨眼。

　　二
　　不仅师父师弟们没被救回，此番傍身的兵器也被套去，这要是让天上那些神仙老儿晓得，非得笑掉大牙。猴子原想去天庭搬救兵，思前想后，还是先变作个蝇虫飞进那妖怪的洞穴里一探究竟。
　　刚进洞门，就听见那些个小妖们呼呼喝喝，围着个人高的蒸笼添柴加火，莫不是师父已经被……猴子大惊失色，急忙飞去蒸笼前查看，正巧水沸肉熟，有妖揭开笼屉，一大股白烟热浪扑面打来，卷着猴子连翻了好几个跟斗，待他稳过神时，才看清笼屉里景象，尽是鸡鸭鱼肉，不见人头白骨。
　　猴子稍稍安下心来，洞里妖怪似在摆宴，美酒佳肴一坛坛一盘盘地往洞里搬，一路上擒了他师徒的妖王魔头大多如此，本事不大，却偏要铺些派头，先请四方妖鬼三天的宴，生怕这天上天下哪个不知是它抓了唐僧……猴子往酒里吹了几只瞌睡虫，不过一柱香时间，洞里内外已鼾声四起。猴子抖抖翅膀，沿着一路酣睡的小妖往洞里飞去。
　　至最末，便是那妖怪的老巢，那青面妖已烂醉如泥，伏在桌前一动不动，可与它一同吃酒欢饮的，竟是八戒和沙僧。沙僧不饮酒，只盯着面前佳肴胡吃海塞，八戒已喝得半醉，眯着眼与旁边女子调笑，那女子想必是青面妖的姘头，看到一桌子凶神恶煞之徒，不仅不惧，反而被八戒逗得连连掩面，笑得花枝乱颤。
　　猴子实在看不过去这荒淫场面，飞到八戒鼻前想要蛰他一大包报复，旁边拈杯含笑的女子却忽然冷了脸，眼疾手快一巴掌将他拍在桌上。
　　“孙悟空。”那女子开口，竟一眼看破他身份。
　　“你怎知……”猴子被拍得晕头转向，费劲地从桌上爬起。
　　“我不知，刚才我打了三只虫儿，只有你一个应我的。”女子咧嘴笑起来，醉眼朦胧的，嗓音里带着些沙哑，“真的是你啊。”

　　蟠桃园里的土地絮絮叨叨，恨不能从天地初开这世上长出第一个桃子开始讲起，猴子听了只想睡觉。桃子而已，他花果山上有的是，况且这园里桃动则几千年一熟，现下大多青皮生蒂，泛红的都见不到几个，只怕这土地老儿半截身子入土的年纪，这辈子也没真见着几次桃熟……猴子想笑，又觉得他可怜，一辈子都守在这蟠桃园里，桃子熟了也不见得能尝上一口，不知有什么盼头。
　　他不也一样？原先养马，现在看桃，一番折腾挣了个“齐天大圣”的头衔，叫起来好听，可除此之外日子又有什么不同？不知有什么盼头。
　　打发走土地公，猴子寻得园中一小亭正打算歇息，突然听见背后有人小声唤他：“孙悟空――”
　　猴子一回头，竟是上次那青衣小道童。
　　小道童躲在树后，见土地走得远了，猫着腰向小亭这边跑来，可他身上道服袖宽襟长，一身银锁金镯金耳环，走两步就丁里咣啷一阵响，兜起了道服又捂不住金银首饰，踮着脚鬼鬼祟祟的模样委实滑稽，猴子哭笑不得：“你这小童，偷跑到我园里做甚？”
　　“我听说你回来了，特意来见你，”道童两只眼睛亮晶晶的，满是钦慕，“孙悟空，你真厉害，哪个敢跟神仙叫板啊。你不仅争，还打了，不仅打，还要玉帝把你请回来了，太威风了！”
　　“并非如此，只是怕当日那托塔天王走后，我怕他恶人先告状，玉帝老儿又糊涂，我受不得冤，才打了几个拦路的天兵，回花果山去。”猴子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上次天河边帮我支走托塔天王，倒还未谢过你哩。不知小兄弟如何称呼？”
　　“兄弟？”道童瞪圆了眼，将脸凑近了与他看，“什么兄弟？你仔细看看清楚……我是仙女啊！长大以后就跟王母身边的七仙女一样到处飞的仙女啊！”
　　当日远看只道“他”是个模样秀气的小道童，如今细看才知她一对清眉是女子柳叶眉，秀目流转还带着三分女儿家的娇俏，唇红如明珠点绛，与齿齐白的是那若冬雪凝琼的肌肤……猴子目瞪口呆。
　　道童拨开耳环，别过脑袋给他看耳后，那里有两三点鳞片与皮肉生长在一处，泛着青光。
　　“小鱼，叫我小鱼。”小鱼指指自己，颇为自豪，“我是观音莲花池里的鱼。”
　　“那怎么跑到太上老君那里去了？”猴子脑筋转了半天弯才反应过来，问她。
　　“想当仙女嘛，在凌霄殿上唱歌跳舞的，多好看啊。”小鱼双手握拳，满眼憧憬，“我相信以我的容貌，日后一定可以挤掉嫦娥，当上天庭第一美女的。”
　　还……挺自信？猴子看看面前这模样不过十一二岁的娃娃，险些没忍住笑。小鱼没看见他神情，自顾自地叹了口气，哑哑的嗓音里有些幽怨：“可惜我唱歌不好听，仙女要能歌善舞，两样都不能垮的……我听说太上老君的丹药很灵，就到他这里拜师，看他能不能传授我两招，炼出个治嗓子的丹药什么的……”
　　“我倒觉得那些个矫揉造作的靡靡之音也不见得如何悦耳，你的嗓子挺别致，说不准唱起曲来自有一番妙处，”猴子安慰她，“你唱一段我瞧瞧。”
　　“你真这么觉得？”小鱼望向他，眼睛里又有了光，清清嗓子唱起来，一曲如海水倒灌野狗拉磨，一句十个字能跑九个，唱得神鬼尽泣吴刚罢斧，旁边老树叶落枝枯，土地吓得直往地里躲，猴子急忙捂住她的嘴：“你这个……不光是嗓音的问题啊。”

　　三
　　“我师父呢？”猴子拿起桌上那只青面凶兽的面具看了看，扔到一边。
　　“你紧张什么？我还能吃了他不成？”对面的姑娘笑笑，给他斟上酒。猴子不接杯，姑娘就一直伸着手，两人皆不动，僵持一会儿，猴子拿过她递来的酒杯，放在桌上。
　　姑娘挺满意，眉头舒展开来：“你师父在后山的塘里洗澡呢，他说你们一连赶路数日，他人都快臭了你也不许他洗，现在好不容易有时间，要好好放松放松。”
　　“他们两个怎么回事？”猴子冷眼扫视桌上一周，座上的肥猪与和尚皆正襟危坐，不敢再动。
　　“干嘛呀，搞得这么吓人，原来不都是同僚吗？”姑娘用手支着脸，“今天路上正好碰见，他们说你去化缘了，那化来的几个馒头咸菜有什么好吃的？我就说去我那儿，我请客，到时候我叫人给你捎个信……谁知你来得这样快，上来不由分说就一通打杀。”
　　猴子不说话了，他不是没收到信，只是他当那是妖怪捉了他师父来挑衅，未听那小妖把话说完就先一棒打死了。
　　猴子不说话，姑娘就一直盯着他看，目光极真挚的，不掺丝毫杂念地盯着他看，看得猴子浑身的毛都要竖起，可面上又不想败下阵，只得将目光稍稍移过，移到她的脸上。
　　她长大了，个子抽条地长，五官也都伸展开，眼梢有了媚色。颈上没了娃娃戴的项圈银锁，可还是爱金银首饰，耳上两只金环、腕上一对金镯都没丢，脖颈微微偏着，耳上金环就跟着倾过来，腕上金圈也歪歪斜斜地搭在手臂上，偶尔桌上烛火晃动，那些个配饰上映的火光也跟着晃动，猴子偏过头去，明明是她吃了酒，他却有些分不清到底是谁醉了。
　　“好看吗？”姑娘轻声问他，猴子听出她在戏谑，瞪着眼不答话，姑娘又扭头问身边的猪八戒，“有没有嫦娥好看？”
　　肥猪捧着酒杯，点头如捣蒜，姑娘笑得直捧腹，猴子道：“你现在像个妖怪。”
　　“像妖怪不好吗？许你像，就不许我像？”姑娘嘴上含着笑意，眼神里却能看出有些不高兴，“做神仙就那么好？”
　　“你到凡间来做什么？”
　　“我原先听说人间好玩，就下来瞧瞧，可是人间一点儿也不好。”姑娘收回目光，晃晃手中杯盏，眼神迷离，“我就想，或许是我错了，人间并非不好，只是我不懂它的好。我一直在等那个告诉我人间好玩的人来，让他教教我，这世间到底好在哪儿？”

　　“人间这么好吗？”蟠桃园里，当猴子第一千八百遍跟小鱼讲起花果山时，她曾这样问过他。
　　“人间当然好啊，不像天庭这么多条条框框，人间自由自在，”彼时猴子满心都是山上等待他回来的猴子猴孙们，满心都是牵挂，“人间还有惦念你的人。”

　　“人间没那么好，”此时猴子摇头叹息，“哪里都有规矩，哪里都不自由。”
　　“是了，”姑娘阖眼靠在椅背上，像是要睡了，“我没想到，连说这话的人都是骗我的……孙悟空，骗子。”
　　猴子静静坐了一会儿，见她半晌不动，起身上前要去取下她腕上的金刚琢，可刚凑近，姑娘突然睁开眼，擒住他的手腕。
　　“你没醉？”
　　“骗子！”
　　“你还我金箍棒。”
　　“不还！”
　　“休要再胡闹，趁天庭未发现，快快回去，此事我就当没发生过。”猴子招招手，示意八戒沙僧先离开，可座位上的肥猪与和尚并不动，反倒垂下头不看他。姑娘笑起来，很得意地：“孙悟空，你当我是什么人，酒里下点瞌睡虫就想骗过我？沾水的东西就莫要在我面前卖弄了……你唤他们出去啊，你看他们应不应你！”
　　“若非天界欺人，谁想取这趟子破经？卷帘将军失手打翻玻璃盏，就要被沉尸流沙河，魂魄游荡人间十世；天蓬元帅与嫦娥两情相悦，被剥了肉身变成这副模样，一张猪脸口不能言……”姑娘越说越气愤，站起身手指座上两人，“他二位原先都是镇守天界千年万年的将军元帅！天界如此待人，现在又妄想着设计一条取经路，叫人满心欢喜地受难，三跪九叩地谢恩他重新施舍一个神仙称谓吗？”
　　“取了经又如何呢？天天吃斋念佛，枯守着一盏青灯，活生生的人，就那样变成了庙里的泥偶。”姑娘两眼直直地望向他，问他，“孙悟空，现在这条路，真是你想走的吗？”
　　猴子愣了，他不知道怎么回答，姑娘眼里闪过一丝失落，沉默片刻，姑娘站直身子，朗声道：“孙悟空，你听好了，我今日就是擒了你师父师弟们，明日我就要开锅起灶，宰杀了那取经人！你单打独斗也好，去天上叫些酒囊饭袋神仙助你也罢，有本事就杀了我救走唐僧，没本事就别在我面前碍眼！滚吧！”
　　姑娘沉着脸一挥手，猴子被扇出洞外。

　　四
　　这是猴子第三次费劲地从地上爬起。
　　猴子晃晃脑袋，想让自己清醒些。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原先他仗着一身铜头铁脑，又在地府勾去了自己的名字，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可被五指山压了五百年以后，他怕的事情越来越多。
　　他打不赢妖怪了，有时夜里翻身，也会觉得浑身痛，躯干上无数条当年在天庭受的鞭伤、四肢里被雷公电母钻进肉下的钉、进炼丹炉时琵琶骨穿透的两个大洞，原先察觉不到的陈疾旧患渐渐都浮现出来，他有时会被噩梦惊醒，有时好容易打赢了妖怪，要坐在旁边歇半天的气，金箍棒也好像变得越来越重，挥舞的劲道大了些，两手都在发颤……他分明不会老，可他像是老了。
　　打不赢妖怪，又想保住这难得的成仙机会，他只能去求人，点头哈腰，一遍一遍地跑去天庭、南海、雷音寺，没什么，习惯了之后也觉得说两句好话就能解决事挺好，总比一个人硬着头皮送命好得多。
　　猴子唤来筋斗云，去请托塔天王与哪吒三太子，又请雷公电母水火星君，软硬皆施轮番招呼，众天神法器却一一被那魔王手中金刚圈子收了去。那妖魔气焰愈发嚣张，竟驾云向天上来，众神丢了法器，又见那妖模样骇人，摸不透它底细，皆往后退不敢上前。妖怪就那样一步一步，直直地走到猴子面前。
　　离得近了，猴子看清那阴森狰狞的面具下，是姑娘清澈的眼。
　　“孙悟空，看我有没有几分像从前的你？”
　　他请往日天上难缠的对头来降她，若无那金刚琢，哪件法器都可要她的命。她不恼，反而声音里有笑意。
　　“像我不好。”猴子摇头。
　　“……你现在一点儿都不像以前的你了。”

　　被锁了琵琶骨丢进炼丹炉里时，猴子也没惧过一分。炉按八卦阵所铸，猴子躲在巽宫位下，虽免受灼身之苦，可“巽”为风口，整日烟熏火燎，一双眼已被害得半瞎，猴子受不住，开始骂起来，彻夜的骂，从娘问候到祖宗，直到那扇火的道童忍不住出了声：“你小声点，我已经将炉火控到最小了，你忍四十九日，开炉之时就趁机溜走。”
　　嗓音低沉沙哑，不好听，猴子听出来是小鱼，愣了愣，接着骂，不骂看炉人了，就骂雷公电母杨二郎，四大天王李哪吒，想起哪个名字就骂哪个，把天庭数得上名的问候了个遍。
　　“何必呢，倒不如省省力气养精蓄锐，”小鱼边扇火边摇头，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你心情这么不好，要不我给你唱首歌吧，我会唱的其实还挺多的，静心咒、忏悔文、般若波罗蜜多心经……都是消戾气除恶业的，你想听哪个？”
　　猴子立马噤声，不敢再骂。

　　猴子不说话，小鱼又有些害怕了，时不时地小声唤他：“孙悟空，你还活着吗？”
　　“活着。”
　　小鱼劝他：“你想开些，若能过此劫，就回凡间低头做人，莫要再张扬行事，被天庭晓得了。”
　　“……”
　　“孙悟空，你还活着吗？”
　　“……嗯。”
　　“我帮你想好计策了，开炉那日，你先变作丹药，我帮老君装丹时，将你藏在袖里，换一颗假丹呈去，之后再寻机会将你送出南天门，你看如何？”
　　“……”
　　“孙悟空，你还……”
　　“活着呢！活着呢！”猴子捂住双眼，咬牙切齿道，“你听着，开炉那日，我不依你的计。”
　　“那你要怎么办？”小鱼不解。
　　正是夜半三更时，炼丹炉里的猴子忽然大笑起来，像是发了狂，笑得声嘶力竭，撕心裂肺：“我若出去，必踏碎凌霄殿，掀了朝上宝座，搅得他天庭不得安宁！他玉帝昏庸无能，早该换人当家！那些个畏首畏尾的无用神仙，我见一个杀一个，便是那南海观音来阻我，也要先问过我手中金箍棒，西天如来若敢拦我，我也要与他斗上一斗！”

　　五
　　此战天庭大败，猴子遂去南海求观音大士。
　　观音闭门不见，说不管不管，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她就当没养过这条鱼。
　　猴子想那厉害法器恐与老君有关，掉头驾云去往兜率宫。
　　老君说不管不管，下了山的徒弟脱了缰的驹，他就当……猴子往殿前一坐，抱着老君大腿哭：“你那徒儿看上了我，说要与我成亲哩。”
　　老君大怒：“这是不行的，这孽徒眼光实在不好，弄死她也不能叫这事传出去，太丢我兜率宫颜面！”

　　老君随猴子去往那妖洞府，三两下收去她腕上金刚琢，一记拂尘折了她的腿，云峰上众天神被这一小妖收去法器，本就面上难堪，如今得势，全涌下云头拳打脚踢连挠带踹。那妖魔好容易才脱身讨回洞中，众神正要打碎洞门救出唐僧，猴子忽然止住众仙家，连连拱手作揖，挨个说好话：“容我，容我再与她说两句，劝她出来降。”
　　猴子进了山洞，至最末，只一张桌，桌上摆有一壶酒，一碟花生米。姑娘正坐在桌前端详着手中面具，看着看着，突然笑了：“你那日从炼丹炉里出来时，浑身毛熏得焦黑，一张脸气得铁青，头上紫金冠翎羽都烧没了，像是只独角顶在额上，凶神恶煞的……就是这副模样。”
　　“你去降吧。”猴子开口道，姑娘歪着脑袋看他，一侧的耳环吊在半空，一侧的耳环搭在脖颈上，颈上有淤青，腕上有血痕，一眼看过去，满身都是伤。
　　“每次都‘你’啊、‘你’啊的，我没有名字吗？”姑娘丢下面具，指指自己，“叫我名字。”
　　“小鱼……”
　　小鱼满意地点点头，点着点着，又皱起眉头：“你进来就为说这么一句话，不想问问我别的？”
　　“我知道你没有害人之心，你原先数次帮我，我都记得，”猴子坐下，“你是个好姑娘，我是个半路出家的和尚，不值得你记挂如此……”
　　“因为你是天庭里，唯一一个我可以直呼姓名，不用鞠躬行礼的人啊。”小鱼垂下眼，为自己倒了一杯酒，声音沉沉，目光沉沉，“我初到天宫时就发现了，天界虽没有菩萨每日无聊的讲经，但是有官位，有尊卑，规矩一层压过一层，官愈卑，言愈轻。学不会逢人带笑叩首行礼，便活不下去。”
　　“可是你突然出现了，你什么都不怕，一个小小的弼马温，竟然连托塔天王都敢不放在眼里。天上地下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没有什么能束缚你，多好啊……那时候我才知道，我其实一点儿也不喜欢行礼，一点儿也不喜欢规矩。”
　　“后来我听说你变了，变得也会对原先不对付的神仙们赔笑脸了，我很难受……你应当是个顶天立地的，天地不仁便一棒翻了这天地的英雄，怎会甘心屈身于这条条框框里？”
　　小鱼问他，他不答，他总是答不上来她问的话，她看出他不会回答，失落地饮下杯中的酒，可酒还没喂进嘴里，忽然呛出一口血沫来。她用手一遍一遍抹掉嘴上的血，面色镇定，可胸口却起伏得厉害，她眼珠转转，竟然笑起来：“孙悟空，我要死了，你再不说真话，我就没机会听了。”
　　猴子才意识到她伤的有多重，一下子慌了神，到她面前想扶她起来，可两只手停在半空中，又不敢碰她。她的腿断了，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完好的地方，脆弱得像是碰一碰就会倒――她不是铜皮铁骨的，她只剩一双澄澈的眼睛望着他。
　　猴子骂起来，两只眼里噙着泪，可恨到极致，一滴都没有掉下来：“若非天界欺人太甚，谁愿意取这趟子破经！被困于山下五百年里，我每夜都在想，待我出去那日，定要敲碎如来头骨，撕碎玉帝皮肉。可观音一只金箍罩住我，稍动妄念就头痛欲裂，我出山不知花果山亲友死活，亦不知人间多少岁月，没人问过我意愿，就将我赶上这条西行路……我没法子，没有别的路可走。”
　　“你有，”小鱼看着猴子，摸摸他毛茸茸的脑袋，取下另一只手腕上的金镯，“我天资愚钝，炼不出治嗓子的丹，看来是当不了仙女了……只是炼丹时误打误撞，竟然依着老君的模子又造出了一只金刚琢。其实，我此次来找你，就是想给你一条路的。”
　　小鱼伸手将猴子头上金箍轻轻取下，金箍落在石桌上，发出一声清脆响动。小鱼轻声说道：“孙悟空，你要赢，要与佛一战，要胜过佛。”
　　喝不下酒，小鱼往嘴里塞了两粒花生米，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扶着石壁一瘸一拐地往外走：“事办好了，累了，回去了。”
　　走到洞门处，她回过头，轻描淡写地问了一句：“我回天界去了，你会惦念我吗？”
　　“……算了。”意料之中的没有听到答复，她摇头笑笑，不屑地撇撇嘴，嚼着那两粒花生，像是个打雪仗输了还不甘心的顽童，仰着脑袋走过去，独身一人面对外面千军万马。
　　外头一阵喧哗，而后一片死寂。

　　六
　　猴子等再也听不到四周有任何声音时才站起身，看了桌上金箍一眼，一巴掌将它打翻在地，之后又踢又踹，泄够了愤后才将其捡起，拍了拍灰，重新戴回脑袋上。
　　伸手再试了试，果然拿不下来了。
　　猴子咧着嘴干笑了两声，他骗她的，他哪敢去跟佛祖争？
　　猴子救出师父师弟们，打死一众小妖，一把火烧了山洞，四人又踏上西行路，一切如常。
　　只是四人都不再说话。

　　小鱼被天庭如何惩治，还有没有活着，猴子不知道，也不敢问，他想她应当是死了，就算天界不严惩她，她那一身伤，也活不过进南天门。
　　猴子想，他要好好地，更加尽心地护送师父取得真经，说不准到时观音感他心诚，愿意许他一愿。
　　他不会再将这愿用在取下金箍，他取下来过了，戴久了其实也习惯了，取不取没什么两样。
　　他会用这愿把小鱼换回来。
　　如若观音不许呢？
　　猴子掂掂手里的金箍棒，他会去求，三跪九叩地求观音如来，倘若那时他还有气力拿得起这棒子，在离得近时，在观音还来不及念紧箍咒时，他会一棒打在如来头上，胁迫他把她还回来。
　　他知道自己赢不了，可这件事上，他想争一争，不计后果。

　　“我回天界去了，你会惦念我吗？”
　　会的，一直会的，他会一直记得，小鱼是个很好的，比嫦娥还要好看的仙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