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四】自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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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殊屋中的灯，亮了一夜。
方才朱熹并未留情，那戒尺虽只落了三回，却是狠狠落在同一处，因此，齐殊的掌心上已高高肿起一条红痕。回屋后，他虽也抹了些药膏，但为了接下来的罚抄，无法包扎起来，只是在手上覆了片细布，便赶紧开始抄写。
初时，齐殊只觉手心火辣辣地疼痛；紧接着，随着书写中时不时的摩擦，带来的疼痛越发难以忍受，还伴随着微微的痒意；再之后，或许是精神已经足够疲惫，也可能是身体对这种程度的疼痛已然习惯，齐殊只要让右手依着肌肉记忆的惯性继续写下去便好，手上。
刚开始时，齐殊虽也还算认真，但始终无法集中注意力，写着写着思绪便不知飘向何处了，掌心的疼痛使他无法全神贯注，对朱熹的敬畏与怨怼更是让他心浮气躁。何况，齐殊许久没有写过那么多字，朱熹对字迹和整洁度又有要求，一开始还连写废了好几张纸，这让齐殊越发沮丧。
夜色渐深，这一日已快要过去了，齐殊却连一遍都未曾抄完，眼见得时间越发紧迫，齐殊数次想把笔扔一边，直接收拾行囊离开算了，这鬼地方留下还有什么意思！但想到自己才被朱熹当着众多门人的面批评过，而自己还未尽全力便这么灰溜溜地离开，多少还是有些不甘心的。于是，齐殊咬了咬牙，按着朱熹平日所授的涵养察识工夫，努力平心静气抱元守一，通过调节呼吸让情绪平复，减少烦躁心态对书写的影响。渐渐地，这种平日他不屑一顾的工夫竟也产生了一点效果，齐殊真正做到了心无杂念，不仅再未出现因墨汁过浓过淡而写废的情况，就连字迹似乎也比平日要端正工整些许。
每抄写完一篇，齐殊都会小心放下笔，轻轻转动手腕休息几息时间，顺便检查一下方才的内容有无错漏，然后将墨迹已干的纸张在书桌另一侧叠放整齐。不知不知觉，他抄写完成的数量竟也颇为可观。
自昨日午时散学后，齐殊匆匆吃了个饼便开始抄写，至次日清早，其间也只偶尔喝口冷水润喉提神。即使早已饥肠辘辘，他却也没心思觅食，只想着快点写好，不然，那是真的无颜面见先生和同门了。
只是，即便自问已经算是尽了全力，到第二日卯时过半，当同门互相问安的声音隐隐传来，齐殊也只堪堪抄完了两遍《论语》。
距离辰时还有不足半个时辰，眼见得无论如何是抄不完的，齐殊紧绷的心弦一松，铺天盖地的疲惫席卷而来。他无力伸手将兔毫插放在笔架上，甚至几乎无法感知到自己四肢的存在，索性将那毛笔朝地上一扔，然后便颓然地瘫坐着。
极度的疲惫之下，加上通宵未眠，齐殊只觉一阵阵头晕，没有力气起身去床榻上休息。他缓缓俯身，本想双臂交叠趴卧一会儿，却发现掌心的红肿与疼痛比昨日更甚，而手臂早已酸麻到不似自己所有一般。于是，他便只是仰靠在椅背上，将自己干涩至极的双目轻轻阖上，静静想着这一年来的遭遇，自嘲地露出一个苦笑，可眼眶却也还是悄悄湿润了。
这一年来，学业偃蹇，前途未卜，又莫名其妙来到这样一个陌生的时代，莫非是自己太咸鱼，连老天爷也看不下去了？可躺平的人千千万万，这样的惩罚对自己来说，是不是太可怕了？在这个时代，当那些自己研究过甚至敬仰过的人，先后出现在自己面前时，自己既没有继续科研的冲动，也没有参与古代生活的兴趣，数月之间，他只不过是以旁观者看戏的心态，看看那些人的生活和互动，甚至存心想讽刺戏弄他们，好像惹怒他们之后，自己真的会很开心一样。
这是为何？齐殊以为自己只是闹着玩，是缺德的恶作剧，毕竟，他本就是个人来疯的性子啊。又或者是，这种戏谑甚至狎昵，只是对自己在学业上无力感的发泄与迁怒？可他此刻叩问内心，事实似乎并不止如此。
也许还因为，在这个陌生而古老的时代中，齐殊他与所有人都不同啊！这种无人能诉说的格格不入，这种深入骨髓的孤独无依，每时每刻都在啃噬着他本就不甚坚强的内心，日积月累之下，他的精神早已处在崩溃边缘。齐殊他或许只是想通过这种方式刷一刷存在感，证明自己的存在是真实无妄的，而非彻底的空。
说到底，什么穿越者的身份，不过是两个世界的弃儿罢了。自己在现代尚且一事无成，在这里又何必努力呢？一切都是虚无而已，挺没意思的。
虚无感从地底钻出，充满整个屋子，如同疯狂生长的藤蔓一般，将齐殊整个人紧紧裹住。
齐殊眨了眨眼，任泪水无声滑落，只觉心中郁气越积越多，胸口也开始阵阵抽痛，仿佛下一刻便要喘不过气来。
齐殊仿佛已经感觉不到四肢的不适，可心肺处的痛楚却越发明显，他的心脏跳得飞快，似乎要跳出胸膛。
闷痛。
难受。
不过，痛才好啊，痛至少说明，此时此刻的自己是真正存在的。
医家将手足麻痹称作麻木不仁，人心也是如此，如果人能对自己的身心保持知觉，那至少说明，这人还有生命力可言。
时间流逝，齐殊却恍若未察，在屋中继续闭目养神。
辰时一到，房门被敲响，齐殊怔愣了一下，沙哑着喉咙开口问道：“是谁？”
朱熹沉静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是我，开门。”
齐殊一惊，匆忙用衣袖擦了擦双眼，便立刻起身准备上前开门。可他这一活动，却只觉头晕目眩眼前发黑，双手勉强支撑着桌子站起，手心瞬间剧痛，倒是让他昏沉的头脑清醒了些。齐殊摇摇晃晃走了两步，久未活动的双腿已经支撑不住身躯，竟是整个人向地面直直摔了下去，重物落地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齐殊短促地闷哼一声，屋中旋即恢复安静。
朱熹听着声音不对，也不管礼仪的规定，连忙强行推门进去，却正见到齐殊倒在地上，额角撞在博古架上，已经肿了起来，看上去怪可怜的。
朱熹急忙问道：“你可有事？”然后小心地将齐殊扶起身来。
齐殊没有推开朱熹的帮助，借力站起后伸手摸了摸额头被撞击之处，脸色瞬间惨白，一时竟不知是手心更疼还是额头更疼了。
朱熹见状，又将他的双手捉到面前来，只觉得触手冰凉，昨日被自己责罚之处，已经肿胀到令人心惊的程度。朱熹一声不响地将齐殊按坐在椅子上，然后取出随身携带的治疗跌打损伤的药膏，小心涂抹在齐殊的额头和手心。
齐殊眸中似有暴风骤雨，嗫喏着想说什么，话在嘴边又咽了回去，眼里蕴藏的激荡情绪也同时消失，可他心底如同平静的海面，暗藏着翻天覆地的力量，不知何时便会掀起惊涛骇浪。
朱熹上完药后，齐殊默默夺回了身体的主动权，先是站定，然后艰难地弯曲双膝跪在地上，同先生道了谢后便是请罪，声音粗粝难听，语气毫无起伏：“先生，对不住了，学生无能，三遍《论语》并未抄完，只怕无颜再侍奉先生左右了。感谢先生这些日子的教导与照顾，学生齐殊，就此……请辞。”
齐殊一宿没睡，精神萎靡到极致，但面对朱熹说着离开的话时，他面上依然恭敬，甚至有些淡漠，仿佛真是一心求去，就连朱熹亲自为他上药这事儿，也当真没有在他心中泛起丝毫波澜一般。
朱熹仔细打量齐殊，见他神色憔悴，面色青白，双眼却有些红肿，显见得是熬了一宿的，不免有些心疼。他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当时的处罚有些重了，那双手才被自己责打过，在短短不到一天的时间内，要工整抄写三遍《论语》，那便是近五万字，确实有些为难人了。
见他衣袖上隐隐有些深深浅浅的痕迹，于是，面对齐殊的主动请辞，朱熹并未直接允下，而是反问道：“怎么，你哭过了？”
齐殊紧抿嘴唇，难堪地点头承认，随后微微侧身，不愿再看向朱熹，他的神情也已不复平静，有委屈有倔强亦有悲伤。
朱熹心下叹了口气，然后为齐殊倒了杯水，温声问道：“你真的想离开？”
齐殊道谢后接过水，有些受宠若惊，他费力地抬手，冰凉的水顺着咽喉一路向下，却莫名让他感到了一点温暖。
齐殊恢复了一点力气，看向朱熹，轻轻摇头，声音微哑：“学生不想离开，可……”他顿了顿，抬头对上朱熹深不见底的目光，忍不住心尖一颤：“我也想求先生不要把我逐出门外，可先生昨日已有教谕，我毕竟是没做到先生的要求，平时又太过顽劣，因此，不敢让先生为难。”说罢，深深拜下。
朱熹面上看不清喜怒，声音中的温度也消失了：“你也辛苦，先起来吧，坐下说话。”
齐殊依言坐下，只是沉默。
朱熹坐在主位上，将齐殊抄写好的厚厚一沓内容翻开，大致看了看，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
齐殊本来低头不语，却在心中尚存了些微末的希望，于是悄悄抬头，想偷瞄一眼朱熹，看对方对自己的抄写是何态度，却很不巧地，正与朱熹冷淡的目光撞个正着。
这样的冷漠，仿佛宣告了，朱熹对自己的彻底厌弃。
齐殊只觉浑身发冷，心头像是被人狠狠攥住，头脑中也开始发晕，他勉强维持着身体整齐严肃的状态，再次低眉敛目。
朱熹的声音听上去没有一丝感情：“若我就此将你逐出师门，你可会怨恨？”
闻言，齐殊面上显出一抹无助，身形也不受控制地颤抖，“先生对我们用心教导，素来是一视同仁的，可偏偏我却是个废物，不仅什么都做不好，反而心驰外物，每日不务正业。如今看来，是我不配忝列先生门下，这本与您无关，更与其他同门无关。事已至此，无论结果如何，都是我咎由自取罢了，又能怨谁呢？”
朱熹声音沉沉：“你说你咎由自取，那你可知，你错在何处？”
齐殊低头：“学生不该狎辱圣贤经典，不该与学友开那种玩笑。这是不曾把先生平日的教导放在心上，是心中不曾将诚敬好生存养之过。”
朱熹道：“还有呢？”
齐殊心中更难过：“学生不知还有何错处，请先生教我。”
朱熹冷声道：“你当然还有错，错在，自暴自弃！”
齐殊愣怔，仰头看向朱熹，目光交错着茫然与震惊。
朱熹声音放缓：“你可知，我在同安主簿任内，曾写过一篇文章，《不自弃文》？文字虽稚嫩了些，可那时我也只是比你如今略大些。”
齐殊颔首：“我读过。”
朱熹闻言微笑：“那你怎么看？”
齐殊忽地讥诮一笑，笑声渐渐大起来，听在朱熹耳中竟有些凄厉：“先生，我与您说个事儿，您看可不可笑？对于您说的那天理，我是一个字也不信。那些格物致知的工夫，我更是懒得去做！人性是善是恶我不知道也不关心，我只知道自己每时每刻都有无数龌龊的想法，甚至是毁天灭地的念头！那么，即便圣人与我同类，于我又有何干系？先生啊，这才是真实的我，您怕了吗？……先生，您这么好，我想靠近您，我不舍得离开您；但是，对于您而言，我便是个废物，为何不可弃，有何不能弃？”
这样尖锐得仿佛满身是刺的齐殊，就连朱熹也惊了一下。
这正是
两世沉沦一世空，浮萍万里亦孤鸿。居仁由义英贤事，尔自西来我自东。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四】自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