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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十八】离情 ...

  •   天气渐暖,夏日正长。
      行囊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齐殊想了想,对着镜子淡扫蛾眉,换上了女子装束,然后徐徐走至琴桌前端坐好。只是这次,她并不想弹奏那些雅正之乐,于是随意地援琴鸣弦起来。
      想到方才的顾影自怜,齐殊忽地心头一动,静静思索了片刻,然后缓声吟唱:“忙处拋人闲处住,百计思量,没个为欢处。白日消磨肠断句,世间只有情难诉……”
      唱到这句,她唱不下去了。
      齐殊站起身,轻轻拭去眼角珠泪,嘴角露出一丝苦笑。
      自己还是……看不开么?
      朱熹敲门进来,见到这样的齐殊,微微一怔,眸色也深了深:“你这样装扮很好,很合适。”
      齐殊闻言,眼底的情绪退去,淡淡应了一声“是”,便垂手肃立一旁,一言不发。
      朱熹见状,只觉心头莫名烦闷,声音也更沉了沉:“你方才唱的是什么?”
      齐殊抬头看了看他,复又低头道:“一首《蝶恋花》罢了,说的是一个,‘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的故事。”
      那是明人汤显祖所作《牡丹亭》的开篇词,朱熹生在宋代,自然没听过。
      这话一出,朱熹的面色复杂难言,他看着打包好的行囊,声音艰涩:“你当真要走?”
      四目相对,齐殊忽地笑出声:“怎地,先生看上去竟似比我还要憔悴些。”
      朱熹见不得她这么笑,将头转开:“你一定要这么和我说话么?既然不开心,就别勉强自己笑了。”
      齐殊停下笑,怔怔看着他,忽地落下泪来:“既然先生要讲天理人欲,我们就有一说一罢。我同先生说过,纳妾之事,于先生是天理,于我却是人欲。既然我与先生的天理并不相同,那便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了,我自然应当离开。先生不必觉得愧疚,你不妨就当我,求仁得仁了。”
      朱熹面上有不解有悲伤:“你为何这么倔强啊。”
      齐殊猛地侧过身去,强忍泪水道:“先生,我本来以为我已经想得很清楚了,可是见到你,我发现我还是……情难自禁。可见发明本心之后,还是要在人情事理上做工夫啊。”
      朱熹强颜欢笑:“怎么,你还是想去江西找陆子静么?”
      齐殊哽咽难言:“先生何苦拿这种话来戳我的心?孟夫子说过:观于海者难为水,由于圣人之门者难为言!何况先生于我,是奉若神明的圣贤,是切磋琢磨的朋友,是指引前路的师长,亦是……倾心相许的爱人!曾经沧海难为水,我眼底心中又怎会再有他人?”说到最后,她的面上早已是梨花带雨。
      朱熹闻言,又是欢喜又是难过:“可是,你还是要走。你……不走可好?”
      齐殊看着朱熹轻轻摇头,目光中似有千言万语,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她想抱住他,想和他长长久久在一起,想和他做最亲密的事情,可是,也只是想想而已。
      泪眼朦胧间,齐殊视线扫过窗台,见到窗边的越窑青色瓷瓶中,静静停着一枝已经干枯的桃花。
      齐殊用尽所有力气开口,声音轻柔:“先生,你再为我簪一次花可好?”
      朱熹沉默着,手指颤抖着将那枝桃花剪下,插在齐殊的发间。
      齐殊身体微颤,缓缓闭眼,任泪珠轻轻滑落,滴在那双手上,也灼烧进那人的心中。她哑声道:“先生,你是对的,过于强烈的感情是无法持久的,如果重来,我甚至会想永远不吐露心意,这样就可以一直以学生身份陪在你身边了。可是,没有如果,是我太贪得无厌,如今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朱熹忽地伸手,拥她入怀:“阿殊,不要走,可好?留下来,留在我身边!你想以男装行走,那便还做我的学生;若你更喜欢女装,我便迎娶你入门,可好?”
      齐殊觉得头脑发懵,朱熹竟然,愿意娶她么?
      目眩神迷了片刻,齐殊从朱熹身前起身,她后退两步,看向朱熹,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滑落:“先生,你为我动心动情,甚至愿意放弃原则,我很感激,可是,”顿了顿,她幽幽一叹:“能轻易放弃的,便不是原则了啊。”
      朱熹语气坚定:“可你不同,你也不是能让我轻易舍弃的。”
      齐殊笑容缥缈,仿佛喜怒都已随风散去:“得君此言,齐殊于愿足矣,不敢再奢求常伴左右。……何况,先生一世名儒,道德学问完美无瑕,岂可因我一己之私,而蒙受世人非议?我又怎么忍心,让您当真面临这样艰难的选择呢?”
      朱熹闻言,依然固执摇头:“你是不同的。”
      齐殊恢复从容,目光澄澈如冰壶秋月,仿佛能看到他的心底:“先生,我听闻前两日,您在研究易道的大过卦……为何偏偏是这一卦呢?如果不是内心不安,你又何必如此?你认为易为卜筮之书,赞同象数之说,那么大过卦所象征的老夫少妻,在你看来,分明是有错甚至是有极大过错的!先生,我说的可对?”
      朱熹闻言心头大震,有那么一瞬间,竟有些不敢与齐殊对视。
      齐殊退后一步,向朱熹躬身一揖,神色郑重:“先生教我以正心诚意,我自是不敢自欺欺人。若我当真留下,反而会有太多顾虑,无法心安。我只有就此离开,才是心安理得。”说着说着,齐殊再次泪流满面,神情也转为哀戚:“我知先生,你或许曾为我动心,但你喜欢的,或许只是那个柔弱多情的女子,却不会是真正的全部的我,我可不安于室了呢,不是个会谨守妇道的人!今日先生留下我,日后万一后悔,我将如何自处?这,我不敢去赌的。”
      朱熹默然良久,轻声说了一声:“好。”
      齐殊转身以袖掩面,冷静下来后,将一罐香粉递给朱熹,指尖相触时,齐殊几乎站立不稳。她扶着桌子站定,微微喘息道:“此番别过,不知是否还有相见之日,有些东西我不想带走了,这香粉便留下吧。”
      朱熹拿起打开闻了闻:“是梅花香,你自己调制的么?”
      齐殊语气悠长,目光中仿佛有山水:“我往日最爱梅花香,可或许是这些时日闻太多了,近日我却与以往不同,对这梅花香一点也不爱了,甚至片刻也闻不得。可见古人说得对,君子不绝人之欢;先生您说得也对,人欲尽处,天理流行,这人欲果然应该控制,是不可尽的啊。”
      她看着朱熹,神情释然:“我不爱梅花了。”
      朱熹闻言大恸:“好,那你便要……以礼节情么?”
      齐殊闻言颔首:“理当如此,先生不必担心,我会用理性调节情感欲念的。只不过……”她陷入沉吟。
      朱熹见状追问:“怎么?”
      齐殊斟酌着开口:“先生倡导性理之学,认为物物皆有理,而人性是理在人身上的彰显,这也就是理性。可是,我们的理性真的可靠么?先生以为礼者理也,可即使圣如孔子,在颜回去世时的悲伤也会违礼,那么,错的是这礼,这理,还是孔圣?此外,先生注解《四书》力主平易简明,不欲言之过高,可相比于晚周诸子之言,只怕多少流于佛老,未必那么切近于人伦日用。先生于圣门自然大有功,但我还是希望先生再好好想一下,有时切莫为自己画地为牢。”
      朱熹闻言,默默沉思了片刻,然后对着齐殊躬身一揖:“熹受教。”
      齐殊笑容清浅:“我不过随便说几句,先生不必挂怀。先生道学传承千载,可我齐殊资质平平,原本也不是此间中人,能走到先生身边,已是想都不敢想的奇遇了。便让我最后再为先生奏上一曲吧。”
      虽然不是很明白齐殊在说什么,但朱熹还是静静坐在一旁,看着那素手纤纤抚上七弦琴,微微低哑的吟唱也随之响起——
      “习习谷风,以阴以雨。之子于归,远送于野。何彼苍天,不得其所。逍遥九州,无有定处。世人暗蔽,不知贤者。年纪逝迈,一身将老。伤不逢时,寄兰做操;伤不逢时,寄兰做操……”
      听着低回婉转的《幽兰操》,朱熹忍不住落下泪来:“阿殊,你是在怪我么?怪我不知你。还是恨自己生不逢时?”
      齐殊怔了怔,复又笑出声:“其实并没有,因为我也曾生逢其时,可那个时候,没有你。罢了,生不逢时的,还不定是谁呢。我弹着玩罢了,先生不必介意。”
      朱熹低叹道:“你又说这种话。我有时真不知,你是真的不懂,还是故意玩闹呢。”
      齐殊看着窗外,悠悠一叹。
      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

      这正是
      皓首寒窗对六经,谁知闽海有仙灵。
      纷纷何处桃花落,尘满相思雪满瓶。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1章 【十八】离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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