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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和田玉佩1 ...

  •   她素来有时有晌,不贪懒觉,这是在南五所养成的习惯。然而到了御前他时常纵容,不叫唤醒。猛然的推搡使她砰地坐起身,杨兆急不可耐,“邢念,出事了!施婉要杖毙胡姑姑。”她摸着惺忪的睡眼,这话却如一记惊雷,她着紧套了身衣裳,在鬟上加了细碎的翠钿就慌忙赶出去。杨兆话如马蹄飞奔,“陛下在翰林院听讲学,脱不开身。”南五所人堆成山,瞧见邢念改概避让两侧,施婉坐在软木凳上觑着受押的胡蔚,瞥见那素淡羸弱的身形便哂道:“金屋藏娇的司寝来了。”

      邢念到她身前仍照常拜倒,“施才人金安。”施婉草率的挥手,“我当不起姑娘这礼数,真是折煞我了,就不知您这时来有何贵干?”杨兆扶她起,邢念直奔主题,“不知胡内人所犯何事?”施婉压了压裙上的褶皱,“原来姑娘是为她来的。南五所的蠢材冲撞了我,太后恩赐的瓷器碎的不成模样。是她辖下的人,不知依姑娘的高见,该怎样罚?”邢念才想答话,此刻薛涓从人群中冲出,扑跪在前,“奴等有冤情!是施娘子的掌事撞了孟栖,又将过错都推到咱们身上。娘子位高权重,却不能混淆黑白。”

      施婉瞥向钱信,她即意会要去掌掴,邢念攥住她的手腕,却没有跪,“施才人承蒙陛下疼爱,想必会万事会以陛下为圭臬。”两任司寝的较量让南五所鸦雀无声,却都想窥探她们的神情。施婉一如既往的平和,“此话怎讲?姑娘是指我触忤陛下,还是认为我不堪掌罚?”邢念握着司正钱信的手愈发收紧,“兹事未明何以论刑,便是京兆尹府也是要审查的。如今您不容辩白就要杖死宫人,实难服众,属滥动私刑。后头追责起来,您也免不得遭一场麻烦。”

      施婉扬眉眴目,“你放肆。”邢念丝毫不退,“若问心无愧当无畏惧。若所谓的公道是噤如寒蝉的虚掩,生死是泄愤后的处断,禁中便将丧失公道与太平。粗使宫婢所言定为谬,您的掌事所言才为真。奴驽钝,要请娘子赐教,这是哪里的道理?”施婉立起身,在屡次的冒犯下不复宽柔,“这是尊卑之道。愚贱之身焉能与贵者争高下,你这样顶撞,我是能将你也杖死的。”她毕竟与胡蔚不同,几个黄门面面相觑,终不敢动弹。施婉加重力道喝道:“将邢氏押了。”一声慢着来的很急,是姜陶亲自赶赴。御前的头号女官,曾是教授施婉的师傅,她面上僵了两分,然而覆水难收,姜陶将邢念挡在身后,“娘子息怒。御前内人言语有失,奴回去会管束的。然邢司寝不同。她属陛下内眷,若真要施惩戒,怕要求得陛下与娘娘的口谕。”

      施婉很聪颖,当下立断,“是了,她是动不得的,陛下最看重的姑娘,连姑姑您都只能卑躬屈膝的伺候着。开罪我的并非她,而是杨氏。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她散布谣言坏我声名,我要罚她您总是不该掣肘的。”邢念寸步不离,“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请施才人谨慎。”她示意杨兆噤声,莫要授人以柄,两厢僵持半晌,去给成雯禀话的内侍高品连动静也不曾有。钱信瞧着春凳上的胡蔚说瞥:“南五所胡氏顶撞娘子,抗不认罪。即刻杖刑。”

      宫正司高举漆杖,邢念干脆的伏在胡蔚身上,两杖便落在她的背梁上。此刻尽数南五所宫婢怒目切齿,只觉仗势欺人令人发指。直到清晰的拊掌声响起,是御驾幸所前的迹象。内人不迭磕头,皇帝却穿行两侧,到了邢念身前。她的鬘发散了,翠钿也是歪扭的,他依旧平静而温和,“起来。”邢念抬首,他的双臂有力的将她撑起,又将她仅剩的两根银簪扶正,“回沥水歇着去。”她即刻又要跪,他却再度一撑,“有话要禀?”她只能就着他的意施礼,“南五所有冤,奴不能眼睁睁看着昔日同僚无端丧命,恳请陛下公断。”

      他顾首,见施婉已沉静的行来,跪于最前,“陛下容禀,南五所冲撞惠康所恩赐的瓷器,还欲巧言脱罪。邢女使不知内情,忽来此阻拦,妾已几度请她归返。只姑娘顾及旧情,屡陈所愿,然宫规鲜明,岂能徇私舞弊。”此刻内侍已替胡蔚松绑,她膝行向前,跪到邢念身侧,“陛下,南五所不曾冲撞娘子,原是娘子的掌事一时不慎跌了瓷器,咱们的人是去帮手的。”姜陶适时添话,“陛下,既两边各执一词,不妨瞧瞧可有经行的内侍与宫娥。”宫道乃众目睽睽下,然而两方均静默了。捍卫各自立场的内人不会倒戈,许多作壁上观的人都瞧好戏一样,看皇帝会偏袒两任司寝中的哪位。

      皇帝先睹向低眉顺眼的邢念,又笑问施婉,“才人身子好些了?”这路数有些难料,施婉措手不及,但惯了他顾左右而言他,“蒙陛下恩悯,妾已大安。”他即欣然颔首,“难辨真伪,缘何从速掌刑?”钱信上前揖手,“回禀陛下,如宫娥抗辩,拒不认罪,应两审。适时施刑罚。”薛涓不管不顾,她凭借胡蔚的仁慈捡回命来,痛恨施婉以及钱信,“你们沆瀣一气,狼狈为奸,宫正司竟成了施娘子的私刑馆,连成娘子都疲于理会!”钱信指着薛涓,“陛下容禀,薛氏曾于熏衣事故上受杖三十。因此怨愤于心,忿忿不平,想要罗织罪名来报复。”纠葛纷乱,挟私报复,一直都是皇帝最疲惫理的。此刻杨兆再不置身事外,“奴有一事禀。”

      邢念眉心狠蹙望向她,她却斩钉截铁,“司寝邢氏,端供三年应制入宫,家世才德均堪为嫔御选,却因私欲缘故入南五所。因出挑而受弹压、永无出头之日的内人数不胜数,今恳请陛下圣谕彻查。”很久的静,肃然无声,万籁俱寂。要翻七年前的旧事,实是难了。七载斗转星移,多少人或已黄土埋骨,死无所探。所谓的海晏河清,承平世道是被冤屈堆砌起来的,相安无事只是粉饰,和睦宁静不过虚藻。他冲龄继位,少年目睹臣僚间的攻讦狡诈,便服入市井而通百姓喜乐忧愁,却不能耳顾尽在咫尺的负屈。“传宫正史玺,司宫令岳昀,两省都知管忱。等此事查清再论其他。”他在一概人等的凝视下登御舆,回紫宸去了。

      几人早闻此事,在紫宸也如坐针毡。翻起泛黄纸张,从依稀可辨的字迹里寻求证据。见他提步入殿则惶恐拜倒。他仍难辨喜怒、不怒自威,“七年前的旧事,翻查起来不大容易。便自邢氏说起,她为何被派遣到南五所?”几人相觑,最终由两省都知禀告,“据可查验的笔迹来看,邢女使是因体有缺陷而受遣。”这显然无说服力,已是司寝,已有‘燕幸’,何来缺陷。岳昀亦应答如流,“当年为应制与礼聘姑娘验身的女官已获赏出宫,奴已命人索籍追查。”史玺首触地,“奴已将钱氏革职查办,会遣人细查她的底细。”

      人散后,皇帝问邱骆,“找医官给姑娘诊伤。”姜陶早去请了医女,邱骆拱手答道:“姑娘伤在背上,怕是医官不便。此刻已请尚药亲去沥水。”午歇后邢念便到了御前,他起坐批奏劄子时还有些讶异,“准你多歇几日,怎么这时候来了?”他赐了很多药膏、药油、药酒,治跌打损伤最有成效,尚药和医女围绕着她,倒让她怪难为情的。她便假借谢恩的缘故到御前来避,此刻真心道了声谢,“这点伤不算什么。”皇帝抬首,察觉这并非一句客套,而是当真的。做惯粗使的宫婢真有磕了撞了,也只能强挺着。若她当年真是被人弹压,七载光阴似箭,又要如何补偿?下一刻她已替手研墨,邱骆适时摒退了内侍,容二人随意交谈。皇帝攥住她的皓腕,打量她的葱指。不似畴昔浆洗衣裳,手指上的红肿与伤痕已然褪去,如今养的白嫩,“假使是真,你想朕如何补偿?”

      疏而不漏,绳之以法,严惩不贷,沉冤昭雪,这曾是她很盼望的事。七年足够磨平很多,亲眷是不沾微尘的清流,绝不染禁庭为她主张。爹爹有松筠之节,固然疼爱,却使她过家门而不入。个中怫郁愤懑,早已搁浅。她沉静如水,不湍急、不淤积,“这七年让奴懂得很多道理,来往原是命数,是尊贵亦或贫贱,原各有各的利弊。奴心底没有怨恨,或许曾有过,已随年月更替而抹平。若真提补偿,愿自奴以后再无冤案,愿陛下给天下万姓晏然世道,莫使含冤不能昭雪,求告官府无门。”他示意赐座,“邢卿果真会教女,讲学亦博通古今,令人如浴春风。”

      对爹爹的印象停滞在九岁,已十分模糊,邢念垂下眼,他已将她的柔荑裹在掌心,“邢念?”她赧然,“家父身子可还康健?”皇帝诧异,“你能借值出宫,从未探望过令尊吗?”她慨叹,仿佛是极为艰难的事,“家父说奴已是女史,隶禁庭。他为京官,属前朝。祖宗之法,里外不可私自通信,因此奴不能谒见。”邢英筠是先帝留下‘冥顽不灵’的忠勇儒臣,风骨峭峻,万流景仰。皇帝愣了倏忽,又忍俊不禁,“真是古板迂腐,这天下岂有骨肉亲缘要臣服于礼制绳墨的道理?”邢念难得解颐,笑的苦涩,“家父泅渡宦海,一举及第,看重名誉大过一切。”对于她恬澹的性情,他是十分清楚的。愿讲这些,已是她最大的逾越。他再度探询,“你的兄弟何时应试?”

      她的眸光骤然晦暗,“奴没有兄弟。”这是触到伤处,皇帝迷途知返,“借这两日裁两身新衣。太素淡了。”以往的习惯总是很难改的,在南五所是深青色的齐胸襦裙,往年自己有几套衣裳也不能露于人前。否则会被当做轻佻被撵出去。她亦起兴去问:“陛下想奴穿什么颜色?” 这似乎有探听喜好的嫌疑,她又默默垂首,听他笑道:“揉蓝和鸦雏都很衬你。姑娘家都爱装扮,那日去司宝斋是去买什么?”她有些羞惭,“是陪杨兆去的。”皇帝纳罕,笑了两声,“莫不是囊中羞涩?你从前月钱是少了点。”

      瞟她时又见她埋头不起,难得有羞人答答的时候,“羞涩佯牵伴,娇饶欲泥人。你的钱都用到哪去了?”她抬眸注视他,脸颊的红霞像新妆的胭脂,“买书。”勤勉好学,锐意文字,手不释卷,他调侃道:“不必买,朕可以借给你。”邢念皱眉,几本书都不舍得赏,还真是俭省到家了,但她不曾郑重其事,“那奴只好久假不归了。”他倒真开始考虑了,“什么书?说说看。”从南五所搬来不少,加上这几年攒的,她也算是半个书库,“《太平广记》。”

      皇帝在御案上翻找一通,“凝晖堂的书架上会有,等用过晚膳带你去瞧瞧。”这次的道谢多了些真心实意,连下晌的端茶熏香都殷勤起来。晚间皇帝特地邀她一起用膳,她胃口亦好,让他不舍得撂下银箸。嫔御侍膳有定例,要同时搁筷,再服侍他漱口吃茶的。红袖添香的事他从前不惯,母亲遣来的人又跟木棍似的杵着,不动声色的侍立着。

      他很少来凝晖堂,平日不必每日清扫,但还是积了薄薄一层灰。她踮脚拿了本《太平御览》,看他已经拿了《太平广记》给她。“李明叔工诗,效法白居易诗风,又是北宋初年的名相。你要的这几本都是奉敕编纂,为什么喜欢?”她清婉而笑,“该书纂集宏富,包罗古今万象,共引一千余本古籍。门类繁多,征引赅博,乃“类书之冠”。太宗性喜读书,每见前代兴废,则以为鉴戒,此书不过千卷,欲一年读遍,命备乙夜之览,再与臣僚论帝王得失,安危治乱,“铜山三苏”的苏太简说此为社稷无穷之福。”她谈起这些炯炯有光,他微笑看着,并未插话。她愣了两下,手指搅着绦带,“奴班门弄斧,陛下别怪罪。”他轻轻摇头,颇有赞许,“朕先前以为你是家学渊源,或许真是血脉一体。”

      他负手在前,她仅慢半步的跟随,等回了寝堂见是太后的宫人,他微有欠身,“母亲有事?”来者是惠康的次等女使,隶正七品,“娘娘的侄女入了禁庭,请陛下去见。”再晚就要宵禁,如今宫道在清人,太后用意显著,皇帝亦立刻了解,“彭姑娘难得来一趟,朕不能亏待了她,将东州进献的翡翠月玉如意赏给她。”女使并无离开之意,又瞧向邢念,又转回屈膝,“娘娘还有话交代。”皇帝抱拳深揖,“臣敬听母亲教诲。”她讲话清晰,重点鲜明,“靡曼皓齿,郑为之音,务以乐之,名曰伐性之斧。陛下从教于百世之师,朝夕审虑,一世清名岂能污毁于女流之辈。”皇帝半垂首,听毕敬谢,“臣记得了,虽时辰不早了,但吃盏茶还是来得及。”

      他复转过吩咐江珵,“扶姑娘回去歇着。”两人施礼告辞,他目送她绕出长廊,才提步出了紫宸往惠康去。几人正逗趣,引得哄堂大笑,他的到来使欢乐归于沉寂。彭珝已悄然抬头窥视皇帝,太后指了旁边的座,“陛下来了,快坐。”皇帝欣然全以礼数,见盒里放着长命锁,太后莞尔笑道:“你擎小儿爱玉器,你这妹妹单讳一个珝字,你说是不是缘分使然?”他谦和守度,再次向起身的彭姑娘颔首,“母亲说得很是。库房里有成色好的羊脂玉,就敬赠给彭姑娘。”

      太后招手,有宫娥拿了酒具,“秋日天寒,前儿下了雨,这几日寒潮。我才刚让人烫了清酒,你们两人也喝一盏。”在热情款待下,彭珝不好意思的拿了,又羞愧难当的敬酒,“臣女敬陛下,愿您福寿康宁。”皇帝笑的客套,连杯也没碰就算了事。接下来就是讲些童年趣事,他却觉得身上发暖,他酒量极佳,逢大宴都从不酣醉,于是望着彭珝的眼神也多了意味深长,太后以为然,“哟,都这时候了。今儿正说的高兴,这时候宫门都该关了,阿珝,你甭走了,快去将梅卺堂给姑娘收拾出来。“说着她又拍皇帝的手,“你这表妹人生地不熟,家里拘束惯了,要不陛下陪着去瞧瞧?下人粗手笨脚的,要是犯蠢伤着你妹妹可怎么好?”

      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皇帝果然起身送彭珝,原都拾掇整齐了,哪里需要内人忙碌。他在屋口打量一番,又微笑着对彭珝说:“朕看着都很周致,姑娘还有需要的?”她双眼泛着异样的光彩,下一刻手已虚搭在他的腰际,“臣女侍奉您就寝。”他悄然退开两步,“不必了。今日辛苦姑娘替朕讨母亲欢愉,那玉便算是谢礼。”他脚步如风的离开,婉拒了她的好意。彭珝颤着双手,看着一旁的女使,“是我哪句话没有说好,惹陛下着恼了?”偌大人家的千金,纡尊降贵像司寝一样的讨他的雨露,怎么就被他推拒了。

      沥水院。灯已熄灭了,邢念很清楚他是去做什么的。明日会多一位彭娘子,都是再普通不过的。彭氏亲戚外放,要笼络皇帝,必得在枕席上留意。门有微响,有人秉烛入屋,脚步很轻。他的手落在她的脸颊上,比往常更暖和。灯芯晃眼,他很快就吹灭了。“愿诚素之先达兮,解玉佩以要之。嗟佳人之信修兮,羌习礼而明诗。”

      他提步离开沥水,走远仍旧压低声响,“命人备凉汤。”邢念在昏暗里坐起身,轻声呢喃,接过他方才的断句,“抗琼珶以和予兮,指潜渊而为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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