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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终曲 ...

  •   出院后,她被女儿央求着与宫侑聚一次餐。

      她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没有早早告诉女儿真相。
      过去这十几年,她几次准备将真相和盘托出,却总是在最后关头生出怯懦,她绝望地承认自己其实从未彻底放下那件往事。久而久之,孤身一人行走世间的她用冷漠伪装自己,逐渐忘记自己其实从来都并非一人。
      女儿成长得缓慢又飞速。不知何时,从前小小一个的女孩已经和她差不多高,举手投足也有大人的丰采。女儿不再像小时候那样盘问自己父亲的下落,反倒主动承担起父亲的责任,有时她也禁不住恍惚。这份恍惚叫她意识到,藏在女儿刻意的成熟背后的,一直是一个寂寞的小孩。
      她晓得向来乖巧懂事的女儿最近在忙活什么。游乐园那次,她一早就看到宫侑和他儿子了,但女儿拉着自己到处乱窜,比起拆穿孩子的谎言,她只想看到女儿顺心如意的笑脸。她体贴地噤声,跟宫侑对视一眼,明白了孩子们是何用意。
      她和他并肩坐在门口的长凳上,突然感觉自己又回到了二十年前。她久违地想说些俏皮话,却不知该从何说起。是啊,他们之间隔了太多年岁,谁又有勇气贸然打破心照不宣的沉默呢?
      他先开口,一段乏善可陈的开场白徐徐展开。最近还好吗?我还不错,你呢?我也还行。
      “怎么突然回来了?”
      “阿远要上学嘛,还是老家方便照应。”
      “还在打比赛吗?”
      “都四十几岁的大叔啦,早退役了。”他低头一笑,“现在是教练,有时去摄影公司拍广告。你呢?身体怎么样?”
      她想起胃部的囊块,摇头:“都是小毛病。”
      “我们都老了啊。”

      女儿的一系列举动使她终于下定决心直面过去。她准备在女儿十八岁那天将胜生旬在世时写给女儿的信给她看,告诉她,妈妈从没骗过你:“你的爸爸很爱你,很爱,很爱你。”
      谁知,正是这份迟到的决定狠狠伤害了她最在乎的人。
      她看到女儿半夜轻手轻脚地打开一罐啤酒,对着易拉罐出神。冰箱灯偏暖,整个厨房被黄黄的暗光笼罩住,女儿最后仰头,咕嘟咕嘟一口气干了半瓶。黄色透明如玛瑙的液体顺着女儿的嘴角流下来,打湿了她的衣服,她慌张地拿纸巾蹭干净。
      隐在黑暗中的她想起了自己的十八岁,一个叫宫侑的男孩突然从草丛里冒出来向她表白。那天,他的T恤上也留着深深浅浅的啤酒印。
      第二天,女儿对着刚下班的她声泪俱下,那一声声质问像道道利刃,每一柄都准确无误地刺中她内心最柔软脆弱的位置。
      我没有不信任你,我只是想保护你。
      她原想这样告诉女儿。可心里猛地冒出一个不和谐音,祂提出一条可怕的念头。或许、或许。
      我只是在下意识保护自己呢?
      彻底失去意识前,她看到女儿因惊愕而放大的瞳孔,惭愧的泪水涌了上来。她在心里说了无数声对不起。

      好吧。她终于答应了女儿。

      这家餐厅是宫侑选的,宫侑把地址发给她,没说其他话。她想起最初那几年,她一个人带着女儿在社会上闯荡,宫侑也像这样沉默着,每年悄无声息地托人捎给她一封信,信里装满厚厚一叠钞票,以及用他那标志性的字体写下的贺卡。
      她坚持要那人还回去,跑腿的一脸为难:“女士,我也是收钱办事,你这样让我怎么做啊。”
      没办法,她只好默默把信收好,放在床头柜的第一个抽屉里,再没动过。
      随着信件和卡片愈来愈厚,她不断被拽进回忆。
      胜生旬出事当晚,时隔三月,她又见到了宫侑。医院的味道她很熟悉,过去几个月胜生都会陪她一起来这里。这次她的身边没有他,她感觉自己是在做梦。
      医生告诉她,她孩子的父亲,胜生旬,在走下人行立交桥的时候不慎滑倒,太阳穴撞上楼梯尖角,抢救无效。
      送他来医院的人是宫侑。
      他在第一张卡片上写:对不起,如果当时我抓住他就好了。

      他们现在已经四十多岁了,二十多年前挂在心头的骄傲在现实面前不堪一击。她当然怀念过年轻气盛的那个自己,摇晃着腿大胆地坐在窗台边哼歌,为他人看来或许不值一提的社团活动拼命,这些都是现在的她不敢设想的堪称幼稚的行径。可是,那时的她是如此生动啊,究竟从何时开始,她习惯抿紧一笑就露出八颗牙齿的嘴,学着做一个沉默寡言的成年人呢?
      这样无意义的自我质询在女儿初中高烧那夜彻底湮灭了。
      她要活下去,无论以何丑陋的姿态,无论会失去什么,她都必须在这个遍布不公的世界活下去。
      她做得很好。
      回过神,少女时代的老友和他的儿子正坐在她们对面点菜。宫侑的外貌特征没怎么变,还是一双上挑的狐狸眼,眉毛浓密,岁月的沉淀让当年吵闹的少年变得谨慎沉稳。不知他眼中的自己,是否还一如当年呢。
      她从包里取出一沓厚厚的信,不多不少正好十五封,递还给宫侑。宫侑惊诧地抬眸,她说:
      “一直想还给你,可总是没有合适的契机。现在当着孩子们的面,我认真说给你听。这些年我和小丫过得很好,当年的事我一秒钟都没怪过你,请你不要再自责了。”
      毋需多言,她比谁都明白眼前人的不易。
      后悔吗?为过去的每一个选择。
      她无法如想象中那样洒脱坚定地摇头,否定来自另一个自己的质问。
      但答案又重要吗?
      孩子们放下手里的事,目不转睛地看向他。
      宫侑用目光描摹信封边缘,最终释怀地笑了:“好吧。”

      *

      宫侑坚持要送我妈回家,被宫远拦下了,他狠狠白了他爸一眼:
      “你都喝三杯了,送什么送。”
      宫侑没话说了。趁此机会,宫远叽叽呱呱地把这几个月的账都翻了出来:
      “你晚归发个短信不行吗?上次我和治叔把兵库走遍了都没找到你这位神仙,还以为你突发心肌梗塞倒在地上了,你倒好,深更半夜悠哉悠哉地回来,会吓死人的好吧!还有,治叔说请你少拍一点烂俗广告和电视,他走在街上遇到三个人有两个都是找他要你签名的,这严重影响了他的生活!”
      在我们母女调侃的视线下,宫侑涨红脸,猛踹了儿子屁股一脚:“差不多得了!”

      晚风习习,送来几缕难得的凉意,蝉鸣在耳边轰响,奏出一曲如梦似幻的夏夜。
      上车后,宫远给我发了一条消息:“其实我早就认识你,小时候爸爸给我看过你和阿姨的照片。只是起初你凶巴巴的,我找不到什么契机告诉你。后来嘛,似乎也没有必要了。”
      我打了几行字,又删掉了,最后孤零零地发去一个哦。
      出租车行驶在城市繁华的霓虹灯下,妈妈脸上的光影忽明忽暗。几缕白发隐匿在青丝之间,随风漾出十八岁的挽歌。
      “妈妈当初为什么拒绝宫侑叔叔啊?”
      穿过一个隧道,我实在按捺不住好奇,开口问道。隧道内的强光照射在妈妈脸上,一霎间,如在天际的窗口,眺望中她的青春时代复返了。??
      “还能有什么原因,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啊。”
      妈妈闭上眼,用我不明白的语言唱着我不理解的旋律。这就是宫侑叔叔第一次见妈妈时她哼唱的歌吧,伴着歌声,我打开车窗,仰头看向今晚的月亮。
      胜生旬,我的父亲,你在天上能听到我的声音吗?
      我活得很幸福,虽然这十六年是因为我,你亲爱的妻子才会累得够呛,但也算马马虎虎帮过她一些忙。我要收回之前对你的骂言,对不起,我的父亲,希望你原谅一直被瞒在鼓里的女儿。我知道你一定很爱我,很爱很爱。
      但妈妈实在很累,她的身体没有她想象中那么健康,竟然还要逞强,真是气死我了。我想要她幸福,也想让我和阿远幸福。不管妈妈和宫侑叔叔怎么想,我觉得现在的他们挺配的。你不会生气吧?

      这时我的手机屏幕又亮了,有人给我发来消息。还是宫远。
      “明天有空吗?”
      我一怔,紧张地看了眼坐在副驾驶的妈妈,她已经睡着了。
      我突然笑得很鸡贼。
      “哦。”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终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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