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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局中子(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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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涓隔着圆桌与王羡渔相对,炭火暗燃,铜锅水汽升腾,给他的眼眸蒙上一层氤氲的雾色。
那点莫名的委屈片刻间消散,取而代之是的掺杂了怜悯的鄙夷,与旁人看待王羡渔的眼神无异。
王羡渔以为方才只是他的错觉,不然一个名前冠着泉城柳氏的人,何必会因他不认识十三年前死去的静王而愤懑委屈?
“小千岁,罢了罢了。”童骥小声打起圆场,“您和这种人置什么气呢。”
但他同样诧异。他与柳涓接触不过一天,觉得这位小主子的性子温雅,甚至称得上绵软。私宅里锦万春命他跪着,他便跪足大半个时辰。似金笼里关的胭脂雪,虽不至于人人都敢踩上一脚,但总有四面八方伸来的手,想薅弄他的翎羽。
这样的柳涓居然有逆鳞,还被王羡渔触到?
他们之前已有推测,几乎不可能从王羡渔身上找到有用的线索。八成是哪个与他结了梁子的纨绔,仿写了张字条,再胡乱告发一通,妄图借锦衣卫的手报私仇。
说明柳涓愤怒的,并非王羡渔的无知无畏。
柳涓略带歉意地躬身,语气客套而疏离:“看来是误会一场。下官定会彻查诬告朝臣的好事之徒,给一个交代,还望王大人莫要苛责。”
正欲辞行之时,谢宓却上前握住他的手腕:“误会解了便好。谈完公事,小柳儿是否愿留下陪老夫吃个饭?”
柳涓完全不适应突如其来的亲昵,官场炎凉熔炼出的疏离褪去,浮起少年郎的懵懂,咬字都有些含糊:“太傅?我……”
谢宓拍了拍柳涓的掌心,笑问童骥:“莫非锦公公急着要人?那老夫可不敢耽误你们的正事。”
童骥从未想过能得到文臣之首的青眼相待,应承道:“不急。小千岁初回京城,能跟着太傅听学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小人去宅门外等候,不打扰诸位大人的雅兴。”
童骥走后,谢宓想亲手替柳涓解雪披。柳涓哪敢劳烦他动手,慌张地挣开盘扣,露出白梅绣文的雪缎袍。丫鬟端来净手的银盆与绢帕,新替了碗筷。
一团忙碌间,刘涧松额上的“看王羡渔不顺眼”深成了一湾沟壑,但又不能掷筷而去,只好盯紧面前的铜锅,眼不见为净。
唯有王羡渔一碟羊肉连着一碟茄子地下锅,吃得自在。那张要命的字条就摆在成摞的空碟旁,像个无关紧要的玩笑。
柳涓瞥见这一幕,心下叹息,确定这草包真不知静王案的利害。
“羡渔,你让个地儿,让老夫和小柳儿说几句话。”
谢宓在自己与王羡渔之间添了一把椅子,把柳涓拉到身边。柳涓准备承受教诲,哪怕是对上门查证一事的叱责,他也决定洗耳恭听。
然而,谢宓似乎平日在王羡渔身上过不到当长辈的瘾,与他聊的全是琐碎家常,年岁、表字、家中亲眷全盘问了一遍。
谢宓抚须笑问:“尘泱上个月刚过了二十岁生辰,已是成亲的年纪,可曾有婚配?”
锅气燥热,柳涓的两颊熏得泛红:“未,未曾。”
谢宓两眼放光,恨不能抄起柳涓的八字庚帖,出门为他寻访姻亲:“那可有中意的姑娘?老夫别的事儿上不中用,好歹人缘不错,定能替你牵线做媒。”
柳涓低头嗫嚅:“多谢太傅关心……并无姑娘。”
王羡渔起身夹菜,绯袍的袖口无意间扫过柳涓额前,打岔道:“师父就爱操心别人的婚事,刘尚书年过四十还未娶妻妾,您怎么不给他做做媒?”
餐桌另一头默然静听的刘涧松斥道:“没大没小的混账!”
谢宓呵道:“还敢提别人,老夫听说皇上和太后要将舞阳公主指婚与你,你竟敢不从?”
柳涓愕然。皇后董氏无子,舞阳公主是天琛帝唯一的嫡女,大燕也并无驸马不能为朝臣的律例。若与公主结亲,再加上外戚权贵的身份,入阁拜相是迟早的事。
他小声点评:“不愧是你。”
“谬赞。”王羡渔笑,“我与柳御史一样,并无中意的姑娘。又或者中意的,并不是姑娘。”
刘涧松:“……”
“混账”两个字,他已经说累了。
门帘掀开,凛冽的寒气涌入花厅。先前引路的灰衣小厮冲众人行了一礼,简洁地说道:“刘大人,宫中有事,急召六部尚书。”
“知道了,让他们备好车马。”刘涧松意味深长地与谢宓对视一眼,“急召六部定非小事,老师是否与我一同入宫?”
谢宓云淡风轻地摆摆手:“我一个半截入土的老头子,只爱牵线做媒,不懂什么国家大事。”
刘涧松忙道:“老师何出此言?内阁首辅的位子,皇上可是一直为您留着的。”
“老夫余生所愿,唯有吃一餐太平饭罢了。”谢宓仍是摇头,“苍若,你快去吧,我送送你。”
柳涓可不想留在花厅与王羡渔同处一室,也离开座位道:“晚辈叨扰太傅多时,天色渐晚,该回去复命了。”
谢宓与刘涧松套好氅衣,临出门前笑道:“真是个好孩子,以后常来老夫府上玩儿。羡渔,你也送送小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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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风凄寒,才过了申时,天际便一片阴沉惨淡。刘涧松与谢宓行至太傅府大门前,回望谢府匾额旁两盏晃动不安的纸灯笼,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谢宓看出了他的心事:“苍若,你想问便问吧。你我之间,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呢?”
刘涧松长叹:“其实,学生不懂老师是怎么想的。一个不学无术的外戚权贵也就罢了,如今又来了一个惑主媚上的宦官亲信,老师与他们相交,所图为何呢?”
“所图?你把我想成什么摆弄权谋的老妖精了?”谢宓哑然失笑,“吃餐饭而已,老夫若有所图,还能图他们两个年轻人?以及,我总觉得你对尘泱有些成见。”
“谈何成见?事实罢了。”刘涧松板起面孔,冷哼道,“长了那么一张脸,选官还是选妃呢?”
“哦……”谢宓故作迷惑,问道,“可那准他回京的调令,不是刘尚书亲笔批的吗?都察院势力再大,升调地方官吏总绕不开吏部吧。”
刘涧松仍是嘴硬:“还不是看在那些边民哭求上疏的份上!万民伞都收了好几把,我若再不允,显得我才是凭出身定功过的小人。”
“知道了知道了,我们苍若最心善。”
“论起心善,谁比得上老师……”一点冰凉擦过刘涧松的后颈,他仰头眺望,阴霾许久的天空又开始落雪。“但愿是学生想多了吧。”
刘涧松躬身钻进马车,揭起车窗的帘子与谢宓道别,犹豫道:“老师,这次的字条案不同以往。如果有朝一日……我是说如果,十三年前的事情再来一遍,我们又该站在什么位子?”
谢宓笑而不答,目视纷纷飘雪的苍旻,像寻常般叮嘱了一句:“路上小心,要变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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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雪了。”
王羡渔同柳涓并肩走在谢府前院的小径上。王羡渔比柳涓高了小半个头,垂首望去,柳涓的侧脸被兜帽边沿的白绒遮掩,只出一点挺秀的鼻尖,看不清他的神情。
柳涓问他:“王大人在京城待了这么久,经常能看到雪吧。”
王羡渔答:“雪每年都下,但两年似乎不算特别久。”
柳涓的笑里渗了一点寒意:“若在外蹉跎,两年已经很久了。”
王羡渔这回倒是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若存心蹉跎,在哪里又有什么区别呢?”
“那是你……”柳涓在官场上见惯了虚以委蛇之徒,倒极少遇到这般坦诚又欠揍的货色。宁和的眼眸映着幽深的天色,只想把此人一脚踹翻在地,往他的领口塞满刺骨的雪团。
“对了柳御史,这字条你还要吗?”王羡渔竟不要命地将字条随手待了出来,“不如留着查查是谁写的,万一找到了呢?”
柳涓断然拒绝:“不必。”
他早问过童骥,迄今发现的十几张字条,每一张的字迹都不同。各色字迹背后藏着的元凶,不可不谓心思深沉,手段老辣。
何况送到王羡渔手上的字条,多半是仿写伪造的。
他望着身边天地安危两不知的纨绔儿郎,心底流露出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歆羡,忍不住叮嘱了一句:“夜长梦多,你也快把它烧了吧。”
王羡渔像个打破头问到底的蠢学生:“为什么?不就是一张字条吗?别这么瞪着我,我方才问了,你们又不肯告诉我。”
……他又委屈上了!
柳涓深呼吸几次,再三确认周围再无旁人,才拉过王羡渔的手。
“‘季无头’,说的是季字无头。”他缓缓地写了一个“李”字。
柳涓的指甲剪得很干净,擦过王羡渔掌心的纹路时勾起轻微的痒意。王羡渔的手不自然地蜷曲了一下。
“‘釜中泣’,出自曹植的《七步诗》。‘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喻指兄弟相残。”柳涓尽可能地压低声音,指了指飘雪的天空,“静王长得好不好看,我不清楚。但我知道,他是当今皇上的兄弟。”
“‘鸿留影,雪冤名’两句凑起来是一个人的名字——雪鸿,静王密党之一,刑部尚书顾雪鸿。他曾为静王喊冤,结果全家出京后离奇死于流匪。”
柳涓将王羡渔的手捏合成拳,像是怕放跑一些秘密:“懂了吗,王羡渔?”
谢府的正门前的灯光在柳涓瞳仁中晕开,染成霞雾灯海。王羡渔听见他自嘲般地轻笑:“以后再捡到这样的字条,不要与任何人提里面的内容。”
“不是每个人都像我一样,虽然很讨厌某个傻子,却不屑于害他。”
王羡渔怔在原地,目送那抹霜白的背影上了马车,两道车辙印痕很快被不断落下的新雪覆盖。
他疾步奔回花厅,掌心隐隐发烫。
谢宓先他一步回来,铜锅犹在冒着热气,却显露出客去宴散的空落,令人彻底丧失食欲。他那亲传弟子自从送人归来,就如着了魇一般,时而蹙眉时而微笑。
谢宓此刻无心思与他谈儿女私情,遣退下人,清嗓正色道:“你的胆子忒大了一些,就算知道童谣的意思,也不该当众读出。你怎知写字条的人藏的是什么意图,万一——”
“师父,我当然知他的意图……”
王羡渔打断道,抚平掌心的字条,粲然一笑,“因为这字条,是我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