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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21同盟军 ...

  •   和佳欣的全部不幸都始于那个铝罐色的午后:她轻盈地飞出十二楼的窗,想起幼年时墁满汗臭和尖叫的湛蓝蹦床。这一不速而至的片断很快被证明是无可挽回的错误,它把蓝得荒芜的天空掸成了蹦床,把她弹回了三十年前:铝罐色的戒指刚刚绑死了她的无名指,年轻了三十岁的丈夫在他们麻木不仁的嘴唇上烫下一个没有份量的吻。台下的继母努力撑平两条僵硬的法令纹,与几十年后胀胖的无名指上的两条戒指印痕一样,她明白它们都会卷土重来。

      在和继母视线相交的瞬间,她忽然领受了一道模糊的启示:她们是彼此的天然同盟,符契不如血缘胶粘,不如情谊深挚,而正是隐蔽性赐予了它某种充沛、诡秘的活力。

      继母在和佳欣读初中时钉进了和家,带着比继女小八岁的儿子。那天的门框把和佳欣心中的父亲压成了软骨病人,之后几十年,他未曾有过康复的迹象。

      继母早前是文工团的,瞧着不大食烟火。她挺着钢筋般的脊骨,星月菩提撑起她的脖子,像针穿过的一只只乳黄色的复眼,针尖扎入和佳欣的眼睛,引着线,给他们往后的生活打了一个死结。

      继母的确不大食烟火。她成天价穿着浸满樟脑味的衣服,脸色与其说是严凝毋宁说是虚无,唯一的变化是一天比一天枯黄。她不看新闻,也不找生活,总是用泡皱的手指粘着起絮的抹布揩着一尘不染的每处边边角角,只有走动的时候踏下一个荒冷的秋天。这个女人给儿子的关切和给继女的一样多,只有一点,她禁止任何人踏足她的房间。作为回报,和佳欣的好奇心一天天消磨了。她们的交情止步于碰面时避免尴尬的点头,直到其中一人死去,从未越雷池一步。

      和家在中环内,地方不大,安排四口人难免局促。两间卧房,一间归继母,是她充任卧室的小佛堂;另一间有条不紊地挤着三个人,父亲和弟弟睡床(过几年轮流打地铺),和佳欣是女孩子,窝沙发。继弟不更事,父亲有一种柔靡的秀气,她没觉着有什么不妥当。至于起夜后过分清晰的水声,只要与她无关,她也还能忘记羞耻。唯一的难题是发育得太好的身板(即使在今天这些没见过粮票的少女里也是翘楚),她设计过各种摆放手脚的方案,沙发总比脚更短,有时男人们起夜磕碰一下,她后半夜就做蟹钳夹脚的梦。

      很多年后,和佳欣鬼使神差地点开好友转发的微信推送,结识了那名溺死的作家。和佳欣断定是天真的理想主义杀死了她。女人要一间自己的房间,多数情况下,那只是一间房间——只有一间房间,本身。

      和佳欣开始蓄势。

      往后回顾往日,她坚信前半生的幸运作用于生母的生殖系统,它保佑她逃过了那段荒疏的岁月,但没许诺足够自立的智慧。本市所有寄宿制高中都是她的星星和天方夜谭,而那张沙发则诱拐了她少女时期的一片灵魂和对一间房间的无限构想。她在中专读了两年,被分配到国有银行。

      没有人对和佳欣入职后头一周就和男人同居感到意外。继母在餐桌边吃水煮的叶菜,眼皮像粗砺的岩石。继弟忙着加减乘除。父亲一度显出符合身份要求的顾虑,但对她来说只是换一个房间。

      那个男人是同事介绍的,比她大一轮,他们睡在一张床上,但就像把曾经的三人间的沙发和床接在一起那样。和佳欣怀有一种关于他的温柔幻想,那让她感到安全,她的梦飘满了云朵和棉花糖。

      男人想得更为复杂,是续写令人不忍卒读的苦修者列传,还是抻长青果的甘美以撷芳,他首鼠两端。女人有女人的好,孩子有孩子的好,他从她的外表勘探出融合女人与孩子的禀姿,但疑心她缺乏调用它的灵秀,他们都说她是白长了活眼睛的木头美人,对此她也从未捕获一丝风声,他决定让她继续做玻璃罩里的玫瑰花。很难说是他自己做了这个决定,还是她只让男人做只有一个选项的单选题。

      这个决定在某个湿热的夏夜灰飞烟灭了:他破天荒地喝了他们的介绍人递来的一杯酒,坐公车回家。近一百平的房间宛若蚁巢,他想上床缓缓神。他倒在女人身上,玫瑰花梦和苦修者列传沦为泡影。第二天,他和蔼地提出分手,请她归还钥匙;第二周,他换了锁;第二个月,支行的人收到了请柬,主角是他和前任红娘。

      那几个月,和佳欣让路支行的每个人都变得小心翼翼。她留到腰窝的头发吃力地蜷成一个髻,但蜷得很坚实,连带她一起锁进去。她上班就是游魂,免不了出这样那样的差错,上司见证了这段情路,不敢苛责她,为了不消受他的火气,其他人都乖乖夹紧了尾巴。这年路支行的年终考评全区第一,第二年和佳欣被调离这块伤心之地,他们无比真诚地怀念她。

      和佳欣带着几套衣服睡回沙发,继母和父亲的态度和她首次离家时别无二致。和佳欣在衣柜里寻找几件衣服的空档,继母捻着棕黄的星月菩提觑着。

      “你什么时候回去?”她突然说。

      和佳欣忙着压平、翻皱、再压平衣服上的褶子,继母重复了一次,她困惑地停下手。

      “你什么时候回去?”继母重复了第二次,也就是问第三遍,“回男人那里?”

      和佳欣把衣柜合死,继母点了下头,好像从继女那里掏出了完美的答复。她远去的脚步送还了一串寒颤。很久以后和佳欣才意识到,她压根没在“回”和“男人”之间补上一个“你”。

      那张已经属于继弟的沙发,和佳欣只借了两个月。三年后,也就是她首次打道回府的三周年纪念日,她和华鑫领证结婚,三十年后她飞出窗户又被遣回礼堂,罐色的戒指已经绑死了她的无名指,年轻了三十岁的丈夫在他们麻木不仁的嘴唇上烫下一个没有份量的吻。

      五月二十一日。

      “我愿意。”和佳欣说。

      在他们还愿意重温旧梦的时候,华鑫不厌其烦地论证他对她是一见钟情。当年网点规定员工穿制服,发网黑蝴蝶结西装裙高跟鞋,粗制滥造又要让人只能想到宾至如归的微笑,千篇一律,她却格外亮眼。他说她身上有故事,她看他一眼,他看到诗和远方、熨胃的镬气和孩子的红领巾、钻石和钻石婚。

      和佳欣疲惫地拉扯嘴角,如他所说地怀拥着故事:关于玫瑰花、梅干菜、樟脑丸、破沙发和会夹脚的蟹。他的一见钟情,和佳欣以后碰上许多次:在地铁里、车站边,那些捏着一沓二维码传单、不厌其烦地请求陌生人添加微信号的流水作业,从来以最轻浮的口吻谋求可以交换隐私的亲密牵连,她对此有用不完的耐心,也许是为了打发时间,也许是因为她也曾这样向一个人又一个人恳求过。毋庸置疑的是,他是那支大军中最具标志性的那一个。

      华鑫小她两岁,不很高,皮肤透白,眼睛大,下唇饱满,脸型要扁一些,像只肉馅塞得快被撑破的饺子。他眼睛外凸得厉害,镜片便是厚厚的一对,加上容易起红的眼圈和像涂过口红的嘴唇,有一种柔媚的秀气。大抵他母亲走得早,上天补偿他和他父亲的。

      她想不到那厚厚的镜片里藏着一份求婚的计划,但他的热情却在镜片上燃烧,教每个人都心照不宣地交换眼神,互相撺掇着牵线搭桥。和佳欣有几次在卫生间听到同事聊他们两个,有一次听到她们说起单位分房的政策,直到嘻嘻哈哈的声音中断,她走出隔间。

      在他第十次顶着暴雨送她回家的路上,她没怎么多想就答应了他的求婚,心里装满那座长成城堡的单位房。气压低,伞里闷闷的,他扑上来吻她,她以为他要把她胸腔里的氧气劫掠一空,觫觫一凛。他啃她的嘴,说他知道她跟过一个男人,每说一字就砍奸夫淫|妇一刀似的,接着他吮他啃的地方,很细地嗅她领口里面,说他不介意。伞外轰隆作响,她想她以后的房间里的窗子要啪啪地、漱漱地闹出些怪声来,而她霸占整张席梦思做她的春秋大梦,什么惊电、什么沉雷、什么疯雨,一概不理。

      “我愿意。”和佳欣说。

      华鑫选戒指很有眼光,既经济,又讲究,戴她手上很好看,是完完整整的第二张皮。和佳欣是快乐的,每个人都说她更好看了,筹备婚礼的那个季度,她没有犯过一次错误——毕竟最大的错误已经铸成了。继续发扬弥天大错,她将会在婚后第三年生下一个眼睛像网球的女儿,在女儿小学五年级时和华鑫贷款买一套百来平的新房子。那栋房子的飘窗边有个鸟笼状的吊椅,窗口外是永远年轻的高架路,商业广场和绿地公园都不远,去地铁站只要慢慢踱十分钟步,送女儿读书只要开两站路。

      和佳欣想不出什么理由离开她同背房贷的同盟。她主动在发誓后亲吻了他,热情得让一无所知的丈夫认定她心怀愧疚,这次,他在验明她是处女后多哽咽了半分钟。她倒不用在行为上多加矫饰,上辈子她是个老女人了,老得像连自渎都没听过。但经验逼她记得他偏爱的频率和力度,还有他枕在她腹部的后脑勺,她抚摸起来并不生疏。华鑫和她不同,想要个女儿,女儿黏父亲,他不乐意和儿子争宠。和佳欣恹恹地抽掉枕头,作势扇了把空气,说她不管儿不管女,只要知冷知热的小棉袄。

      “爱信不信,”她睨他,“小孩闹凶了,你恨不得拿皮带抽死她。”

      他骇奇地笑:“我哪能那么暴力?”和佳欣哑哑哼了声,他态度暧昧地睒了睒皮带和枕头。

      婚礼落幕,和佳欣比上辈子提前两天看望继母。继母揩着她房里的座钟,老布不染新灰。她重新给钟上发条,指针从错误的节点按部就班地兜转,她攀着钟面,先左右擦,又上下拭,顺、逆时针由中心到外缘或颠倒过来抆,磨秃的指甲抵着抹布来回刮擦凹槽里的微尘,让抹布多了一串弯曲的皱纹。迨她修毕这桩课业,和佳欣提醒她校准钟点的心思也淡了。继母拖着残秋走出门,背很挺。她矮了。和佳欣想她们岁数差得不多。但她走到那间神秘的小佛堂前又高大起来,那是继女头一次爱上樟脑的时刻。

      和佳欣没能在昔日的三人间搜刮出一样给记忆保鲜的老物件。她不爱看书,也不记笔记,依稀记得小时候把五颜六色的纽扣当串珠玩,有几枚落在书架上。现在那里是旧剪报和五角丛书的永久仓库,找是铁定找不到了。父亲躲到阳台抽烟,一根根接连不断。和佳欣这次来没见继弟,他已经不会尿床了,他法律上的甥女比他晚几年戒断,华鑫委婉地说他们的女儿的的确确是水做的,她敏锐地意会到他指的是尿水而不是泪水。在育儿上他们始终心有灵犀,心有灵犀地一窍不通。但那是以后的事,心理侧写还没神秘化和流行化,现在的和佳欣不应该知道连环杀手的幼年大多铺满了尿味床单,虽然上辈子她和相关畅销书对视一秒就付了帐。

      和佳欣在第二次婚礼上决心复制一段既往的人生,为了飘窗边吊椅状的鸟笼。她如愿在那年夏末、此后被证明是自己生日的三个月后的某天怀了孕,至此一帆风顺,很快遭遇挫折。继母死了。

      她死在她的小佛堂里,没人知道她活了几天。那几天父亲回老家给亲戚吊唁,那里的风气是熬死二婚妇。继弟在郊区念大学,周末回家不见人,在房间外徘徊半天才敲门,继母一般不准他们破戒,又过半天,他洗手后转动门把,她在门后,攥着星月菩提庄严地死去,背脊钢筋般□□。佛龛上供的不是佛,是个木头般的泥人,他看着眼熟,描述不来。

      上辈子没这事,和佳欣缺应对策略,但和房子无关痛痒。按老规矩,她不该揣受精卵给继母过头七,但喜信在一个月后才姗姗来迟,她就顺水推舟了。和房子无关痛痒,但这笔偏斜的轨迹性命攸关。和佳欣毛估估,继母去世和她肚里有种约略是一个辰光,那天华鑫搭当天晚上的班机到南边出差。和佳欣瞒着没告诉他也没让别人告诉他,这不难办,婆婆早死,公公在郊区沉迷遛鸟。当她终于站在小佛堂前,和佳欣顿悟她是来悼念继母的樟脑味。小佛堂还没撤走,泥人端坐,八风不动,像她。

      她嗅惯了那股死的味道,退出来。蒸得发霉的厚乌云不咸不淡地榨了一盆雨,活人的衣服吊在阳台上,洗得很干净。她像穿过古昔一层又一层的闺帷那样淌进衣服的影子,那都是些男人衣服,继弟用实习工资买的一打平价运动衫,纯棉平角裤要贵一些,只要搭上价码,哪里都是狂飙。她抖着染红的指甲,慢慢抠着加厚的裤|裆,半湿的,她如饥似渴地从蔫巴气里攫住一丁点樟脑味,踮脚拿它塞鼻孔。没多久她听见塑料袋的窸窸窣窣,他回来了,提着一袋水,半死不活的鱼筋疲力竭,搅起的水花打湿了他的裤子。

      她半张脸是凄惶的眼睛,半张脸是抠皱的平角裤,靠衣架挺刮起来的裤腰摇摇欲坠。他温和地收掇了讶异,告诉她父亲晚点回来,举手投足没有一点捕食者的根芽。在料理那条鱼前,他给她冲了杯热柠水。和佳欣顺势倒进沙发喘气,熟悉的布面上有个洞,边缘焦黄,那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抽香烟的罪状。她摸了下腿,听他用刀把鱼辟成两半,往里塞盐巴、葱、姜,那鱼还是哀婉地留下了腥气,她吐了。他无师自通地摸着她的肚子,预言里面是个姑娘,她总以为这点摩触不够他预言,摇了摇头,吊椅一闪而过,她又把摇头变作颔首。是个姑娘,她说。讨债来的,我总有一天巴不得她去做姑子。他竖起一根白净的食指。今天不是说笑的日子,雨天也不是。

      和佳欣没有说笑的意思。她在沙发上卷着一场冷得蔫烟的梦。

      那个尿床鬼,眼睛也是湿漉漉的,那是一种洗不干净的受虐者的情状,似乎不委曲她才是真正委曲了她,天生讨打。和佳欣爱她的时候,她却仰着那双像是忍受百年孤独与屈辱的招子,她和华鑫不禁反省是哪里对不起她,往往一无所获,于是他们的爱也自然颗粒无收。单位分的房子在中环外(准确说是沾了边),地方不大,安排三口人同样局促,两间卧房,一间夫妻住,一间置放写字台、书架等育儿必备物资,没有余裕躲避争吵、冷战和三不五时狂舞的皮带。

      和佳欣和华鑫的理念凑不到一起去,他们也忘了商量,女儿不得不当两头蛇讨生活,做事总是缠着千千万万的顾虑,动作顺理成章地慢如抽丝。她半碗饭要吃三个钟头,混着没完没了的抽抽噎噎,小学一年级的功课就做到十一点钟,和佳欣陪着,有次睡着了,醒来三点,女儿在大半本空白的习题册边流口水,她的闹铃是一记耳光。和佳欣再没打过她。

      女儿得天独厚,身板瘦小,躲华鑫的皮带很有优势,但在她明白越躲越易挨打后,她瞪着深谙咒诅的眼留下了几块青紫,惊动了姥爷。老人不便指责夫妻俩,只是介入了他们的工作日,帮忙带孩子,给外孙女上下学时加餐。和女儿一同坐校车的同学都拿奇怪的眼光打量祖孙俩,她慢而细、犹如舂米地碾磨肉夹馍、煎饼果子和青椒荷包蛋饼,任凭他们流着一校车的口水,不去想她丢下的书包和那个频频回头的老姥爷,准备好晚上挨打。

      夫妻俩找关系把女儿拉扯进了这所有校车接送的民办小学。第一年无事;第二年女儿常常拿些无关痛痒的小文具回家,每次都说是同学送的;第四学期老师委婉地暗示他们多给孩子买点东西;四月初和佳欣被叫到学校,被同学逮住的小偷依旧哭哭啼啼,和佳欣替她认完了四年的过错。晚上华鑫差点把整个家砸了,和佳欣冷眼乜斜,等他打完,开始压低声音吵下半场,没想他们压不住声音,爱哭鬼惊得跑出来,又是新一轮鬼哭狼嚎。这事折腾完,和佳欣想起来今天是她生日。那时清明节还不是法定节日,和佳欣请了一天假,当是给自己扫墓。

      梦醒了。和佳欣请假给继母扫墓,把那个和她很像的泥人搁在碑前,黄表的灰絮絮飘,它又不太像她。

      次数一多,各方刁成精怪,要么是用口形捏脏话,要么是低头打游戏,要么是哭哭啼啼,要么是闷雷般红红眼圈。

      日子不能这样下去了,华鑫坐在床上抽烟说。他以前不抽,烟灰掉下来。“买套学区房,正好有楼盘,地段也好,”他吐出成熟圆满的烟圈,“走个关系。”他不满意老头惯着女儿,棍棒教育成效不佳。和佳欣从第二次结婚起就等他这句话,于是尘埃落定,功德圆满,如烟圈和掉下来的渣。

      买房子后三个人奢侈地享受了一次蜜月期。和佳欣摘掉发网,高高扎起的长发如轻云,如披肩,委委缠绵于吊椅上,勾拨起华鑫如今谈来口拙又廉价的一见钟情。他轻轻晃着吊椅——鸟笼状的——并从后拥抱那个有故事的女人。

      明媚的阳光稍稍驱散了女儿小升初的阴气,他们不约而同地放弃了让女儿读高中的奢想,而是选择让日子不那么难堪。女儿读了中专,护理专业,住读。

      和佳欣在女儿读民办小学时认识了几个家长,其中一个是同行,往后断断续续来往着,听说华鑫在陪别的女人逛街。上辈子她像一块木头那样继续要死要活,新房子很快乌烟瘴气,这次她只管设计自己的小天地——宽阔敞亮的卧房,有蔡骏的新书、能打痛快打网游的超大屏台机和一抽屉塑料珠子,她把它们组合成蜻蜓、莲花和蝴蝶,拴在手机上。某天,她根据记忆看华鑫和女人出演一见钟情,和她的男伴交换着品尝冰激凌,和佳欣知道同一时刻她的女儿在男人手里弹跳和雀跃。她没问和佳欣讨过生活费,和佳欣也不管,她曾经已经哭过好几个晚上了,面颊盛着堵住的泪,潜水钟那样下坠。

      她和华鑫各玩各的,她和女儿各玩各的。一件件事情似曾相识也必然发生,比如他们默许的夜不归宿,比如女儿不愿实习而辍业——那个男人仍然看破了不再养活她,她终于记起家里的地址,换个地方躺在床上玩手机。和佳欣心如止水,房贷很早就还清了,她花钱约了心理医生,做头发、健身或和教练调情,学提琴和跑半马,偶尔客串微商。她以前没想过会爱上跑步,风清清淡淡吹过去,她像在飞。

      华鑫发现她的不在乎,没人摊牌。他们已经老到了考虑多买几份保险的年纪,吊椅也早已闲置,但华鑫总觉得那里盘踞着一只美人蛛,厚长的发榕树似地扩建着她的盘丝洞,他梦到她睡在他和不同女人接吻的照片和比纽伦堡判决书还长的开房记录里,他们和年轻时一样狂热地抚摸对方,结果他自己成了干尸。他半夜惊醒,去小吧台喝了一杯,她照旧锁着房间,不准他和女儿进去。这套房子有三间卧室,他们是群租房里一群老练的租客和爱巢下的同盟——但谁知道她是不是在和律师聊天呢?她的男人里头有没有做这个营生的?他又喝一杯酒,以败军之态挺胸走出门。

      和佳欣不管这些。有天女儿破戒到她的房里去,和佳欣猜她可能是想和谁证明哪些东西是谁谁谁送给她的,但那不重要。她和几个朋友打招呼,请她们给女儿找份实习,潜台词是找个男人或接盘义士,接着她从容自若地经历了上辈子的烂事——她们争执着,床上的餐盘被抄起来,打断了和佳欣的一颗牙。餐盘的两条边夹着和佳欣粗粝深沉的两条法令纹,她把戒指摘下来擦干净。那一线压得单薄的怨恨埋在她们的眼睛里,不分伯仲。

      她丢掉半颗牙,到医院,嘴唇上缝了几针。她的背脊始终笔挺得不食烟火。

      好处是年幼的行凶者得了教训。房间现在完全是和佳欣一个人的了。

      她锁上门,出去绕绿地公园慢跑,像飞起来。

      ——

      “睁开眼睛。感觉怎么样?”

      “还好。”和佳欣说。她迷惑地揉额头:“我梦见我从家里跳下去了。”

      医生鼓励地看着她,容貌并不出色,但很有魅力。

      “一个梦罢了,你太紧张了。”医生令人信服地说,“也可能你真的跳了下去——可是给有修行的高人拉回了人间。”

      她笑起来,疲惫地,脉脉地:“哪有那么好的事——”她摆弄手机上的蝴蝶挂件,想着樟脑和小泥人,微笑凋萎了,慢慢地,浮起坚毅。医生松了口气。

      “我们聊点儿开心的事情吧。判决下来后,你想做什么事?”

      “扫个墓。”继母死了……大概七年,继弟——她很久没见他了。和佳欣转着僵硬的脑子,拿臃肿的手指梳理没光泽的头发,戒指不上不下卡在那里。“跑一次半马。”她停了停。

      “他死也别想抢走我的房间。”她说,露出一颗残损的牙。

      五月二十一日,一个女人飞出了窗户,有人说她升了天,有人说在绿地公园里踩到一个哭泣的眼球。那天是五月二十一日,爱情霍乱四处扩张,每对在绿地公园表白、约会、打啵上垒乃至于求婚的情侣都收到了一点血红玫瑰色的祝福。为了不破坏祝福的魔力,没有人宣扬这件事:那天是五月二十一日,某个男星和某个女星举行了世纪婚礼,发生了几起连环追尾。

      那天医生就坐在吊椅上,喝着从吧台端来的酒。

      “没有遗书。”她撩着卷发,“宗教迷狂、神经错乱……他们会编这类故事,一个女人梦见自己变成了海东青,她醒来还在梦里,就飞走了。”

      “海东青没有屋子,”华鑫说,“也不上锁。”

      她一瞬不瞬,抠着耳钉慢慢说:“清了?”

      “清了。”

      吊椅边上有个泥人,木木的,丑,有股子巫蛊气,她扔进了垃圾桶。华鑫喜欢她的利落。

      他不无赞赏地送她走,同盟到此为止,他不会记得她。

      这事完了。不用开庭,没有判决,房子是他的。

      接下来,他要做的是展演悲恸,过一年找个女人,填一份结婚证,他的女儿需要一个继母参加她的婚礼,他需要女人来撑一只体面的爱巢。

      每块骨头都松弛了。华鑫朝十五楼的窗户吐出悠长的、假日般的叹息。玻璃里沉着一道阴郁的剪影,僵硬的法令纹就像他无名指上的戒痕,她陪他驻扎在这堂皇的城,他们是共筑爱巢的同盟。

      他是真爱她的。

      此时。

      此刻。

      地老天荒。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521同盟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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