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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六章 山寺桃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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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小川,我至今还没和别人说过话,松如突然来这一招,把我惊到了。
“原来小川什么都和您说了啊。我叫破岚,破灭的破,岚烟的岚。”该死的小川,居然叫我小破烂。
“我知道啊,但是我觉得还是小破烂比较亲切可爱。”松如依旧保持着回过头微笑的姿势。道袍领口有些宽松,他白净的脖子上已经有了淡淡的岁月痕迹,一张脸却还光滑。人到中年,眼角眉梢难免有些松弛,但并没有皱纹,眼波流转,已不年轻,可也不沧桑。松如保养得很好,年纪越大,反而越有勾魂摄魄的魅力。
“那您随意吧。”对他这种人,只能顺着来。
“你还没回答我呢,是不是很想看着他们?”
扭过头看一边,“咳,我只是担心韩扉照顾不好他。”
“是就好。”松如把拂尘插进空花瓶里,“我也想看,但是我在里面会影响到他们。”
“我没关系啊,韩扉不会在意一只猫的。”
“嗯,我出来,也不想让你在里面。”
我敢怒不敢言,无视之。
松如目光灼灼地看着我,开始脱衣服,第一步,解腰带。
我大惊,“道长,你要干什么?”不会吧,连人兽都有兴趣。
他脱了外袍,蹲下来,一把揪住想要躲闪的我,眯着那双桃花眼,“你以为我要干什么?”语速极其缓慢。
“我要知道不就不问了么。”我后腿被他拽着,悲惨地趴在地上。
他松开手,从衣柜中拿出一件样式普通的外衣套上,“走,看看他们要干什么。”
“怎么看?”
“上房揭瓦。”
我第一反应不是偷窥,而是“三天不打”。童年不美好的记忆真是根深蒂固啊。
插着拂尘的花瓶,怎么看怎么不顺眼,“道长,你的拂尘不拿着?”
“装装样子而已。”
一开始,我和松如的脑袋挤在那个缺口前,你争我抢,目不转睛。结果半个时辰过去,韩扉只是坐在床头假装木头人,小川貌似药劲儿没过去,睡得昏昏沉沉。
“韩扉真是正人君子,不肯趁人之危。”松如叹气,太遗憾了。
“要是换了小川,肯定有趣得多。”韩扉盯着小川的睡颜那么久,竟然一点都不动心,定力真好。
松如翻了个身,躺在倾斜的屋顶上,“真无聊啊,我们说点别的吧。”
“说什么?”
“就说你以前还是人的时候,有什么好玩儿的事?”
“没什么好玩儿的,也挺无聊的。”
“我从来没见过你这样的女子,怎么会支持男人断袖呢?”
“这在我过去的世界很正常,像我这样的女子,满大街都是。”
“那个世界应该有很多断袖吧?”松如好奇地问。
“还好吧,其实无论古代还是现代,人们都很难接受同性恋。像小川这么勇敢的人,在我那个世界也不多。毕竟这种恋情,背负的太多了。有些人甚至不敢直视自己的内心,更不敢公诸于众。男人嘛,玩够了,最终还是要娶妻生子,过正常生活。感情逐渐麻木,其实挺可怜的。”
“是么,”不知道我哪句话触动了松如的神经,他表情垮了下来,语调也冷淡很多。“你看我喜欢男人还是女人?”
“不好说。”虽然我觉得他应该喜欢男人,但是性向是比较敏感的话题,不能胡乱猜测。
“是不敢说吧。”松如拆穿我,“我年轻的时候,也爱上过一个男人。”
我沉默,等着他继续。
他突然问我:“你相信一见钟情么?”
我摇头,自己是慢热的性格。
“那年我十六岁,和小川一般年纪,在少林的一株白桃树下遇见了他。就一眼,我就喜欢上他了。在此之前,我并不知道自己喜欢男人,更没想到自己会喜欢上一个和尚。
“他穿着一身白色僧袍,在夜晚的树下打坐。蝴蝶立在他头顶,扑闪着雪白的翅膀。他的安静,仿佛能让时间停步,让月光凝固。我远远望着他,不敢走近一步,听着自己的心跳声,舍不得眨眼。
“就这样,过了很久,他忽然睁开眼睛。那个刹那,一树的桃花都落了。花瓣落在他的身上,像是来不及融化的雪花。
“我想自己就像那些桃花,舍不得打扰他,更舍不得他走。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勇气,居然敢走上前和他说话。后来我们认识了,成了很好的朋友。”
说到这里,松如忽然沉默了。
“再后来呢?”我忍不住追问。
松如转过头看着我,“再后来,他还了俗,娶妻生子,过正常生活。”
原来是这一句。
“那你怎么办?”
“我出家做了道士。”
我听见自己问:“他后来过得好么?”声音有些陌生。
“天晚,起风了。”松如没有回答我,“估计今天没什么好戏可以看,我们回去吧。”
他抱着我跳下房,风扬起他的外袍。
“桃花只肯开一刻,我也只肯用一生去等。”夜半,他在梦里这样说。
我想起白居易的《大林寺桃花》: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
他写这首诗的时候,或许以为桃花是为他而开放。如果他一直伫立在树下,看着桃花零落在流水中,大概就不会这么欣喜了。
等得再久,也只是枯萎了自己。
清晨,我醒来时,松如已经走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回想那个故事,忍不住唏嘘一阵。他不在,我跑回小川房间,光明正大监视两人。
小川已经恢复的差不多了,但他很会装柔弱,可怜兮兮地缠着韩扉,自己躺在床上,也不许韩扉离开半步。
我说不上来哪里不同,但韩扉确实和昨天不太一样了。
他给小川头上的伤口换药时,动作轻柔的要命。小川还没叫出声,刚一皱眉他就赶紧抬手。换完药,他一边缠绷带一边安慰:“伤口很轻,过几天就好了。”虽然语气还是冷冷清清的没有什么起伏,但是感觉很温柔。
他用温水投了毛巾,捧着小川的脸轻轻擦拭,训练有素,把小川伺候得别提多舒服。堂堂京兆尹的公子,怎么会做这些下人的事?
“有没有什么想吃的?”韩扉问。
“我想喝白粥,甜甜的。”虽然明知小川的性格,但是亲眼看着他对男人撒娇,还是被雷得不轻。
“还和小时候一样。”韩扉摸了摸小川的头,如果我没看错的话,他居然,笑了。
很浅的一个笑容,浮光掠影般。但出现在他脸上,堪称奇迹。抛开审美不论,我看见他的笑容,就跟看见鸡蛋里孵出恐龙一样惊讶。
小川愣了几秒,低下头,如果我没听错的话,他轻轻叫了一声“哥”。
真是挑战我视力和听力的极限。
韩扉也愣了几秒,“我去熬粥了。”起身出去,轻轻掩上了门。
屋里只剩下我和小川,把疑惑一个一个问清楚。
“少爷,晓府建造奢华,为何你的房间如此简陋?”
“我上面已经有两个哥哥了,娘一心想生个女儿,我的房间原本是按照女子闺房布置的,没想到我生下来又是男孩,我娘伤心欲绝,就叫人都给拆了。后来有人给我算命,说我福缘浅薄,唯恐被富贵煞到,要贱养,这屋子也就没再改动。”
“哦,怪不得你这么有女人味儿。”我一副了然的样子。
“你才女人呢!”小川怒,对我的脑袋下黑手。
我本来就是女人!
为了成全你和韩扉那点破事儿,变成现在这样人不人妖不妖的,我容易么我!穿越以来,从没觉得像现在这么委屈过,也从来没有抱怨过。一直都在麻痹自己的神经,不敢去想从前的生活,也不敢去想爹妈和那些朋友,甚至不敢去想自己是否有一天能回到现代。他一句话,让我长久以来的压抑全盘崩溃,眼泪控制不住地往外流。
以前他打我,我立刻还手,这还是他第一次看见我哭。
小川慌张,语气要多温柔有多温柔,“唉,你别哭呀,是我说错话了,乖,揉揉就不疼了。我可看不得你这样子。”
“你还知道怜香惜玉啊?”流眼泪又不用交水费,我等自己发泄得差不多了,才终于停下来,白了他一眼。
他见我不哭了,舒了口气,笑道:“我不是心疼你,我病才刚好,怕又被你给吓着。你不知道,一只黑猫哭起来有多恐怖。”
恨得咬牙切齿,“我就知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小川拍着床板哈哈大笑,“我还是喜欢看你这个样子。”
幼稚,懒得跟他纠缠,继续说正经的。“韩扉是京兆尹的公子,怎么服侍起你那么顺手啊?”
转移了话题,小川也收敛起令人讨厌的嘴脸。“不是说贱养么,除了乳娘,我身边没有别的下人。晓家世代出仕,我爹年纪轻轻就已官居大理寺卿。当年韩大人初入官场,没有身家背景,是以晚辈学生的身份拜在我爹门下。我娘嫌两个哥哥性情顽皮,偏爱韩扉的文静,又怜他娘亲早逝,将他收做义子。韩大人投身仕途,无暇顾及韩扉,就将他寄养在我家。他很懂事,见乳娘对我并不上心,时常关照我。”
往事娓娓道来,他脸上带着恬静的微笑。可以想象,他记忆中的那段时光是多么幸福美好。
“我听你刚才管叫他‘哥’,还觉得诧异,原来他是你的义兄。”又想歪了,还以为是契兄契弟呢。
“嗯,虽说是义兄,却比亲哥哥还亲。要是没有他,我小时候不知道过得有多悲惨,能不能活到现在都是问题。”
早上听见几个下人议论,说大少爷爱往外跑,长年不在家中,二少爷性情古怪,不太喜欢搭理人,就是三少爷最可爱,这下总算回来了。看来小川说的不假,亲兄弟间往来很少,倒是韩扉亲如手足。
我想他是因为从小缺乏家庭关爱,对韩扉的依赖才会逐渐升级。
“对了,你刚刚说韩扉幼年丧母,寄人篱下,家世平平,真让人难以置信。就凭他的气质,说是王子皇孙也绝不会有人质疑。”他就像一只打着金色灯光的凤凰冰雕,高贵而清冷,熠熠生辉,却让人不敢靠近。
小川被我逗笑了,“你还别说,真有人怀疑韩大人是先皇私生子,当今圣上的异母兄弟。”
“啊?我就随口一说,谁造的谣啊,这想象力也太丰富了吧。”
“空穴来风。韩大人当年凭空出现在京城,无父无母,只有一个儿子,亡妻身份不明,没人能查出他的来历底细。这样一个人,白手起家,十几年能有今天的成就,别人不造谣才怪。”小川凑过来,神秘兮兮道:“而且,据说韩大人和圣上长相有几分相似。”
“韩扉长得和他爹长得像么?难道皇上也是个美男?”
“论容貌,并不十分相像,父亲虽然俊朗,但远不及儿子。论气质,倒是一般无二,只是父亲比儿子更冷,根本不像官场混的。”
“不像当官的,那像什么?”我好奇,怎么能有人比韩扉更夸张,那还是人么。
小川想了很久,灵光一闪,“万年冰山!”
我错了,之前不该随便说韩扉是万年冰山男,跟他爹相比,他也就是一块千年寒冰。
突然明白了,韩扉他娘就是被这爷俩给冻死的。
我这厢沉默着,小川那厢已经在回答我第二个问题了。
“皇上应该很帅吧,”小川没少从我这儿学现代词汇,“毕竟经历了那么多代美女娘亲。”看来他还懂一些遗传学。
我想起明代皇帝的画像,非常悲剧地摇了摇头。如果先祖基因实在太差,牺牲多少绝世美人儿也很难改变子孙后代的命运。
从这个角度想来,那些傍猪头大款的美女也很倒霉。自己好不容易生得花容月貌,后人们却依旧惨不忍睹。
渐近的脚步声将我拉回现实,原来是韩扉回来了。
他打开食盒,盛粥,用勺子搅和几圈,沿着边儿?了一小勺,吹吹,尝了尝,温度正合适。然后走到床前坐下。
“坐起来吃粥。”
“不,我要躺着。”小川耍赖。
凭他刚才打我那手劲儿,凭他嘲笑我的声音,傻子才信他有病。
“会吃得到处都是。”
“你害我病得这么严重,你得喂我。”某人脸皮比城墙拐弯还厚。
我没想到,韩扉竟然会是那个傻子。
他真的喂小川。
小川一口把整个勺子含在嘴里,笑得那叫一个灿烂。
“张嘴。”
小川叼着勺子,摇头。
“乖,要不粥该凉了。”
在此以前,从没听见过有人用冰冷的声音说“乖”这个字。我终于明白了,韩扉的声音如同碎冰敲击,天生就那么冷,但这并不妨碍他说出带有强烈感情色彩的言语。要想明白他的心情,只管听他说话的内容就可以了,声音几乎可以无视。
小川试图与他抗衡,僵持了好一会儿,终于败下阵来,恋恋不舍地撒开嘴。末了,还咂嘴回味。
“有那么好吃么,我怎么没觉得。”
“粥好吃,勺子更好吃。”
韩扉愣了一下,然后面无表情地看着小川。
他不说话,我就完全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小川眨巴着他那双堪比SD娃娃的大眼睛,集中火力冲着韩扉放电。无论是萌的指数,还是十万伏特的强大电压,都不输给皮卡丘。
“那就把它吃完。”这局韩扉败北,避开小川的眼睛,继续喂。
多年以后,谈起这场对决,小川分外得意。
而我私下里有些不屑。这不公平,因为韩扉一直看着他,自始至终都没有眨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