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语系的小妞们》温莎林

67、第 67 章

　　空气中又沉寂了。

　　过一会儿，方越洋说，“不忍心。”

　　她说得这么直接，马院长反而有些诧异。

　　“不过，这世界上，我看着不忍心的事很多，也许超过您的想象，”她话锋一转，“我不可能仅仅因为不忍心，就去做自己做不到的事。”

　　“这......”马院长没想到她这么说，“...怎么是做不到的事呢？”

　　“林少峰说过，学校里一万多名女生，他就算和她们一个个轮流谈恋爱，也不会和我谈恋爱。”

　　“他......为什么跟你这么说？”老马微微一笑，“难道你主动提出，要跟他谈恋爱吗？”

　　“我......我说，学校里一万多男生，我和他们任何一个谈恋爱，也不会和他谈恋爱。”方越洋说着，不知不觉间，脸有些发热，随后意识到，自己掉到了马院长的套里。

　　果然。

　　“那，你会真的去找学校里任何一个男生谈恋爱吗？”马院长悠悠地问。

　　她咬咬嘴唇，没有回答。

　　“现成就有一个，李科，”马院长接着问，“你真觉得林少峰连他都不如吗？”

　　她依然没回答。

　　“你们这说的都是气话，”马院长拿起茶杯，看看，却没喝，“年轻啊。”

　　“那......马院长认为，我该怎么做呢？”方越洋抬起头，看着马院长。

　　“这个......”马院长踌躇一下，“...我是这么想的，过两天，我们院对于林少峰和李科同学打架的事，总支和辅导员们要开个会，如果到时，你能来，声明一下，你和林少峰同学，一直就是恋爱关系，只是两人之间有些矛盾，这样，即便不能完全替他刷掉责任，也会有很大帮助。”

　　“马院长在政法学院影响这么大，这点事就真的处理不了吗？”方越洋沉默一会儿，突然问。

　　“这个，”马院长小心地思量了一下措辞，“实话实说，每个院系，都有多条线，学术，政工，最起码两条，有些院系，两条主线下面还有很多分支，这个...其实你们外语系也差不多，分岔多了，关系难免复杂......有时候，的确是比较为难啊。”马院长不置可否地回答。

　　“还是马院长希望用最简单的方法，既能保住干儿子，又不动您自己的关系，顺便让林院长欠您一笔人情？”方越洋不动声色地追问，“毕竟，干儿子不是亲生儿子，至于某个女孩子的名声，非亲非故，直接就忽略，是吧？”

　　马院长心头又是一凛。他意识到，这个小女孩子实在不太好对付，明显是有备而来，可一时又看不出她到底什么背景。

　　他沉默片刻，决定索性把话说开，“有人的地方，就有政治。我承认，我们政法学院的环境，比较敏感。这种事，可大可小，就怕被人拿来做文章。你说你不忍心看着林少峰受处分，我更不忍心，要直接介入，当然不是不可以，我担心的是，一旦我直接介入，矛盾明朗化，反而进一步惹恼对方，到时候就不是两个学生之间的争执，而是领导层之间的......”马院长叹口气，“对不起，和你说这些，太多了......不过，方越洋同学，我实话实说吧，要是说得不对，请你见谅，”他清清嗓子，“假如，我是说假如，你和林少峰同学的一系列矛盾，背后有你们系......孙主任的意思，甚至，授意，当然我的意思不是想追究，而是，”他把声调加重一点，“我和林少峰的父亲，也是院系领导，孙主任如果承诺你什么，我们......”他斟酌一下用词，“我当然不可能立刻保证，但我们，
　　至少可以好好谈谈，”他抬眼看着方越洋，“你看上去很聪明，我的意思，该懂吧？我的话，只能说到这里了。”

　　方越洋也定定地看着他，片刻，微笑起来，“马院长，您的话，说到这里，也够了。”

　　她伸手去口袋里“啪”地按了一下，取出一个袖珍录音机，放在手心，然后迅速打开收音机的磁带盒，取出盒带，放在沙发前的茶几上。

　　“刚才我一直催您快说，不是我没耐心，而是这个盒带只能录三十分钟，您刚才的话全在上面，”她看看马院长，“这个盒带就算我送您的一份见面礼吧，如果我是您，就把带子抽出来烧了。不过，您说的忙，我帮不了，也不想帮。”

　　说着，她站起身，“对不起，告辞了。”

　　办公室门在方越洋背后关上，屋里恢复一片平寂。

　　马国梁沉默良久，走到茶几前，拿起那盒小小的录音带，拆开，拉出磁带，放到烟灰缸里，点上火。

　　连销毁的方法都替对方想好了，马国梁深深叹了口气，也就是说，方越洋从走进办公室的那一刻，就已是成竹在胸。

　　磁带在烟灰缸里慢慢变成一堆微红的灰。马国梁拿起办公桌上的电话，拨动号码。

　　“喂，小陈啊，林院长在吗？......我是政法学院的马院长。”

　　冬夜，为民湖湖心亭那边，几栋样式雅致的白色小洋楼被月光照得美轮美奂。民国时期留下来的楼房，九十年代初重新整修过，外观如旧，内里却完全现代化了。

　　一栋洋楼二楼的房间里，夏晓雨在自己的床上费力地做倒立，一边拿着电话咯咯地笑。

　　“你再惹我，我刚才明明都立起来了！这下又不行了，真讨厌！都怪你，都怪你！等春节你来，我不带你去玩了！”

　　电话那头也是一个女孩呱啦呱啦的声音，“你不带我去玩正好啊！让你爸学校里找个帅哥陪我去！”

　　“想得美！”夏晓雨笑得眼睛眯起，“那我就让我爸去哲学系马克思主义原理专业找个最古板最乏味长得最像葛优的研究生-----陪你去！”

　　两个女孩又笑成一团。

　　“你等等，”笑到一半，夏晓雨突然说，起身去把虚掩的房门打开，探头看看，回身关上门，跳回床上，把头埋在被子里，“有个秘密告诉你，不过你先保证，不许跟别人说！”

　　“我保证。”

　　“绝对保证！”

　　“我对着你们学校哲学系马克思主义原理专业最古板最乏味长得最像葛优的研究生保证，行了吧？”话筒那边的女孩也一样伶牙俐齿。

　　“我......碰到了一个人。”夏晓雨突然腼腆起来。

　　“谁啊？”对方一时没领会。

　　“一个......很特别的人。”

　　“明星吗？”对方反应很快却不到点子，“对了，上次我听说陈道明到你们学校拍电视剧，是真的吗？”

　　“不是，”夏晓雨有些好气又好笑，“你不是有男朋友吗，这都听不懂吗？我碰到了一个......我喜欢的人。”

　　“真的啊？”对方叫起来，“难道说，我们向来目空一切，只有被人喜欢而对谁都不多看一眼的夏大小姐竟然也有喜欢的人？我是不是在做梦？谁来掐我一把？”

　　“你讨厌，正经点！”夏晓雨咯咯笑着骂她。

　　“谁啊？”对方好奇地追问，“哪个帅哥这么有魅力？”

　　“是我爸爸学校里的一个学生，今年大二，学经济法的，”夏晓雨迟疑了一下，“唉，我问你，你第一次看见王俊，是什么感觉？”

　　“没什么感觉，是王俊先对我有感觉的。你呢？什么感觉？”

　　“我......说不好，反正，就是有点怪......”夏晓雨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这个时候，房门“笃笃”响了两下，片刻，又是两下。

　　“我爸爸！”夏晓雨轻声对着话筒说了一句，然后迅速掀下被子，提高音量，“第一次世界大战时的协约国是指法国，俄罗斯，英国，日本，和美国，同盟国
　　是......德国，奥地利，奥斯曼帝国和保加利亚王国......”

　　门又不轻不重地敲了两下，“晓雨。”

　　“啊，我的父亲大人来巡视了，”夏晓雨故意拿腔拿调，“亲爱的，那就这样哦，再见！”

　　门打开，夏志诚副校长端着一个托盘进来，上面有一个精致的瓷碗，碗里放着同款的勺子。

　　“爸，不是说好，我学习的时候不要突袭的吗？”晓雨嘟起嘴，“你们这么一会儿来看一下，我怎么集中精力啊？”

　　夏副校长在学校里威严凛凛，此刻却一副好好先生的样子，毫不生气，把瓷碗放在桌上，“你妈给你做了点夜宵，银耳红枣羹，吃了吧，补补身体。”

　　“现在都快九点了，还要我吃甜的，会胖的，”晓雨叫起来，“我不是说过吗，晚饭以后不能吃甜的！”

　　“你胖什么呀？”夏校长看看女儿，“哪儿胖了？你们这些女孩子，就是这样，都像非洲难民了，还偏要说自己胖，莫名其妙！”一边摇摇头，“刚才......跟江琳打电话啊？”

　　“嗯，”晓雨点点头，到底顺从地拿过勺子，舀了一勺点心放到嘴里，猛然一转头，“你怎么知道？又偷听了吗？”

　　“我猜的。隔着门我怎么听得见？”

　　“你不是老说自己从前是特务连的吗？什么飞檐走壁，耳听八方，眼观六路，在老山前线时连敌人在对面战壕聊天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知道爸爸有那能耐还不老老实实学习？”夏副校长笑笑，“又聊哪个电视剧呢？我可不信你和江琳凑在一起，会聊一次大战的同盟国和协约国。”

　　“我们就是在温习世界史啊！”

　　“好，温习世界史，”夏副校长温和地摸摸女儿的头发，“一转眼，长这么大，都懂世界史了，就要飞出去看世界了，”有些感叹，“明年这时候，估计家里就剩我和你妈这两只老鸟，大眼瞪小眼了。”

　　夏晓雨又喝一口银耳红枣羹，看看父亲，若有所思地想想，笑着问，“那......要是我......决定不飞出去，你们，会给我什么好处？”

　　夏副校长看看女儿，有些意外，“你的意思是......”

　　“我这两天仔细想了想，觉得你和妈说得对，留在家里上学最好，”她笑起来，“我打算，高考就报我们学校，国际经济法专业，”然后俏皮地一捅父亲的胳膊，“这下你们高兴了吧？还不跟我妈汇报去！”

　　“真的啊？”夏副校长有些不敢相信，“你不是一直说想考武大的吗？”

　　“武大名字太难听了！”晓雨嘟嘴。

　　“那吉大呢？”

　　“东北太冷！”

　　“那......江琳呢？你不是想跟她一起上大学吗？”夏副校长窃喜，但还是一本正经地问女儿。

　　“江琳......我，我刚才就是想跟江琳说这件事，劝她也考这个学校，那样，我们不就又一起上学了吗？”晓雨歪着头，“怎么样，为了留在亲爱的爸爸妈妈身边，我毅然决定作出这么大的牺牲，高尚吧？”

　　“高尚，”夏副校长点点头，话音一转，“不过，太高尚了，就可疑，其中多半有诈。”说着自己微笑起来。

　　晓雨伸手一拍爸爸的肩膀抗议，“爸，少来你那套冷战思维了！”

　　“你是说真的？”

　　“真的。”夏晓雨点点头。

　　“决定了？”

　　“是！”

　　“为什么？”夏副校长到底有些狐疑。

　　“因为......”夏晓雨眨眨眼睛，“我想明白了，书，在哪里都能念，而有些人呢，换个地方，就碰不到了。”

　　“比如......什么人？”夏副校长追问。

　　“比如马伯伯啊！”晓雨咯咯笑起来，“今天去见马伯伯，他特别好，一点架子都不端，可亲切了，我想，要是考到别的学校去，肯定不会有那么关照我的院长，在这儿呢，有他罩着，混混日子就好了！”

　　“唉，”夏副校长的职业习惯回来了，指指女儿的额头，“晓雨，你考我们学校我很高兴，不过，有言在先，可不能偷懒啊。”

　　“知-----道-----”晓雨撒娇地拉声拉气回答，“不过，爸，我有个条件。”

　　“什么？”

　　“我今天在学校里上厕所，看见墙上都是标语，什么‘入厕时不得谈论异性’，听说是你要校务处贴的吗？恶心死人了！”

　　“没有啊，”夏副校长一脸无辜，想了想，“我只是上次巡查宿舍的时候，听见几个男生在厕所里说班里的女孩谁漂亮，谁身材好，说得很难听，有点生气，就批评了校务处两句，说要端正校风，结果他们就真去贴标语了？”

　　“啊，到处都是！”

　　“这个......”夏副校长想想，有些忍俊不禁，“我也就一说，这些人办事......”

　　“爸，你下次别老看不惯这个看不惯那个了，”夏晓雨很不高兴，“你这样，别人会对我有看法的！”

　　夏副校长想想，“好吧。”

　　“那......那些厕所里的标语，你让他们撕掉吧！”

　　“已经都贴了......”

　　“看上去真的很荒唐，现在学校里都说是你让贴的！”晓雨看看父亲，“你不让他们撕掉，我就重新考虑志愿！”

　　夏副校长想想，“好，明天我就让他们给撕了。”

　　“谢谢！”晓雨高兴地抱着父亲的肩膀，“对了，爸，还有一件事，我......听说我们家对门，陈校长他们家的房子，以前死过人？”

　　“你听谁说的？”

　　“......学校里的人，说是......以前一位校领导的夫人上吊自杀，所以陈校长家晚上楼梯走道里总开着灯......爸，是真的吗？”

　　夏副校长脸色严肃下来，看看女儿，伸手搂过她的肩头，“是。”

　　“啊，好可怕啊！”

　　“这个，爸爸妈妈搬来时就知道，怕你害怕，就没跟你说，现在你知道了，也就知道吧，毕竟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夏副校长摸摸女儿的头发，伸手指指天花板，“你看那儿。”

　　顺着夏副校长手指的方向，是一面小小的圆镜子，只有拇指大，巧妙地嵌在天花板的角落里。

　　“这可不是一般的镜子，是我那次去普陀山求来的，开过光的，一共八面，我们家里每个房间，客厅，厨卫，都有一面，是照妖镜，法师说，有他们护着，什么妖魔鬼怪都会变成水。”

　　“爸，”晓雨看看那面小镜子，再看看父亲，有些不可思议，“你不是从来都不信这些的吗？”

　　夏副校长看看女儿，怜爱地微笑着摸摸她的头发，“我自己是从来都不信，可是为了你和你妈妈，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他点点女儿的鼻子，抬起头，轻轻叹了口气，“你知道，爸爸从前是特务连连长，老被派去出任务，常常还是绝密的，内容都不能跟家里说，出发前先得写遗书，那几年，你妈妈天天担惊受怕，不知受了多少罪，落下个心脏不好的病根，”又摸摸女儿的头发，“后来裁军退伍，我就下定决心，这辈子，再也不让她担心，一家人踏踏实实守在一起，比什么都强。所以爸爸听到你说，打算留在这儿上大学，真是高兴啊。这个学校呢，最早的时候是专科学院，后来慢慢扩展起来的，论底蕴确实比不上那些老牌的名校，但这些年发展得也的确不错，尤其商学，法律，外语等应用学科，爸爸是这么想的，你一个女孩子，也不用学得太深，将来硕士毕业，在高校，或者政府机构找个工作，抢占制高点，稳扎稳打，以后再要深造也行，就此打住也行，进可攻，退可守，灵活机动，自主作战，便于集中火力，不受牵制......”

　　“爸，你已经早就不是特务连连长了，”晓雨娇嗔地打断他，“我也不是你的兵，别一大堆军事术语！”

　　夏副校长被女儿抢白，笑了，指指碗里的点心，“快吃了吧，否则凉了。”

　　夏晓雨笑眯眯地吃点心。

　　夏校长又突然想起什么来，“晓雨，问你个问题，你觉得......你林伯伯，就是两个星期前见过的，管理学院院长林伯伯，这个人，怎么样？”

　　晓雨一勺银耳红枣羹送到嘴边，停住了，看看父亲，眼珠一转，想了想，“我觉得他挺好。”

　　“那......比孙伯伯呢？”夏副校长接着问，“就是你也见过的，外语系主任孙伯伯。”

　　“......就是他太太特别漂亮，他太太还追着问我妈妈头发是哪儿做的那个吗？”

　　“是啊。”

　　晓雨想想，肯定地说，“林伯伯好。”

　　“为什么？”

　　“孙伯伯的太太比我妈妈时尚，她的头发做得比我妈妈好多了，却追着我妈妈一个劲夸，就是为了拉关系，我不喜欢她。”

　　“那和你孙伯伯有什么关系呢？”夏副校长其实已经明白，但还是微笑着问女儿。

　　“你不是常常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吗？”晓雨笑着反问。

　　夏副校长赞许地刮刮女儿的鼻子，“那，你觉得...林伯伯，和马伯伯比，怎么样？”

　　晓雨又歪着头想了想，“非要选一个吗？”

　　“嗯。”

　　“嗯......林伯伯更好。”晓雨笑眯眯地说。

　　“哦？”夏副校长有点意外，“为什么？”

　　“感-----觉！”晓雨大声说。

　　“看来你挺喜欢林伯伯嘛，”夏副校长微笑着，“下回我告诉他。”

　　“不要啊，”晓雨大叫起来，“你敢！”猛然一伸手去挠父亲的胳肢窝，一边咯咯笑着，“你要是敢胡说八道，我痒痒死你！”

　　父女两个笑成一团。

　　同一时间，为民湖那一端的单身教工宿舍楼下，方越洋抬头仰望着宿舍楼的灯火，迟疑许久，终于拨响电话。

　　“请问，简文涛老师在吗？”

　　“我就是。”

　　“简哥哥，是我......可以......出来，聊聊吗？”

　　话筒对面静默片刻，“你在哪儿？”

　　“我在你楼下。”

　　“好，你稍等，我马上来。”

　　洋洋站在路边香樟树的影子下默默等待。这就是简哥哥，不会问“什么事”，而是说“马上来。”

　　简文涛和方越洋走在冬夜的校园里，前面的路，通往学校的西大门，路边大棵的白兰树，上完晚自习的学生或走路或骑车，人来人往。

　　“冷吗？”简文涛问。

　　方越洋摇摇头，却不说话。

　　两个人就这么默默地走了好一会，地上的影子越拉越长。

　　还是简文涛打破沉默，“我本来也正好想去找你，下星期，我要去南京开会，然后到东南大学外语系的语音实验室参加他们的一个短期项目，等回来，估计就是寒假了。”

　　“那......你打算回上海吗？”洋洋问。

　　“看情况吧，”简文涛说，“你呢？”

　　洋洋低下头，没有回答。

　　简文涛停顿片刻，问，“你家......还在吗？”

　　洋洋沉默一会儿，“在...是还在，不过，这次回去，就打算把房子还了，然后......”

　　她又沉默了。

　　“然后怎么样？”

　　“然后......”洋洋意识到，然后，她就真的没有家了。

　　“我看......房子，还是不要还吧，”简文涛说，“这样，你回上海，还有个落脚地。”

　　“用不着，”洋洋淡淡地微笑，“以后我也不打算回上海了，要落脚地干嘛？那破房子，一个月还要给我妈学校里一百块钱房租。”

　　“那你再有寒暑假，去哪儿呢？”

　　洋洋又沉默了。

　　“其实也是，”简文涛把手插在大衣口袋里，“你那一百块钱房租，与其交给别人，不如交给我家吧，”他微笑地转过头看着洋洋，“我家去年搬了，以前四川北路的房子，就是你小时候去过的，现在租出去了，你不是还挺喜欢那一带的环境吗？租客正好也是老师，寒暑假要回老家，趁他们回家的时候，房子转租给你吧，每月一百，谁都不浪费，也不空置。”

　　洋洋抬头看看简文涛，抿抿嘴，突然问，“你们家的租客在哪个学校？”

　　“在......”简文涛一时说不出。

　　“简哥哥，你说谎水平好像没有长进嘛，”洋洋忍不住笑起来，“而且一点不知道为说谎做准备，你不是做事一直很仔细的吗？”

　　简文涛不由脸热起来。是啊，在洋洋面前，有些事，或许他永远都学不会。

　　两人沉默一会儿。

　　“不过，还是谢谢你。”洋洋轻轻地说。

　　“不客气。”简文涛说。他明白，洋洋不愿意的事，勉强不了她。

　　“简哥哥，有件事......想跟你请教。”洋洋终于开口。

　　“说吧。”

　　洋洋把下午马院长找她去办公室交谈的细节陈述一下，然后问，“简哥哥，你说，我该怎么办？”

　　简文涛沉吟一下，看看洋洋，反问，“就是说，政法学院要处分林少峰，而他们院长说，如果你愿意公开承认和林少峰有恋爱关系，证明他的确是为你而打架，就能在一定程度上，甚至，很大程度上帮他，是吗？”

　　“是。”

　　“你确信，他说的是真的吗？”

　　“应该是。”

　　“你觉得，你应该去吗？”简文涛微微一笑，接着问。

　　“我不知道，”洋洋迟疑，“简哥哥，你说呢？”

　　简文涛沉默良久，又对她淡淡笑笑，“你很少叫我简哥哥。”

　　“那是因为，”洋洋有些不好意思，“我现在不把你当简老师，而是把你当成简哥哥。”

　　“你一会儿把我当简老师，一会儿把我当简哥哥，以为我是电视频道，可以调来调去吗？”简文涛笑笑，低下头，接着往前走。

　　洋洋对他笑笑。她的笑，让他的心顿时软化了。

　　简文涛沉默一会儿，说，“去吧。”

　　“去？”洋洋似乎有些意外。

　　“以你的个性，要是不去，以后恐怕会心里过不去。他毕竟帮过你，你会觉得欠了他的情，”简文涛温和地说，“是吧？”

　　洋洋迟疑一会儿，点点头。

　　“那你就去吧，”他看着洋洋，接着说，“把你认为该还的情都还掉，然后就没有心理负担了。”

　　“你是说，真的跟他假装谈恋爱？”

　　简文涛点点头，“除非你有别的办法。”

　　洋洋沉默片刻，“好像也的确没有别的办法了。”

　　简文涛看着她，轻轻地叹了口气，“你跟你妈妈真是......”没说下去，伸手去大衣口袋里掏出钱包，取出一张银行卡，“这次去南京，不知道下学期开学前还能不能再见，这是我的工资卡，你拿着吧，这学期的工资都在上面，应该有三千块，万一需要花钱，随时去拿就行了。”

　　洋洋并不伸手去接，用亮晶晶的眼睛看看银行卡，再看看简文涛，慢慢地抿嘴笑了。

　　“怎么了？”简文涛不解。

　　“简哥哥，一个学期，你就才挣......三千块吗？”她索性笑起来，“你这么有钱，将来怎么娶老婆啊？”

　　简文涛被她说得措不及防，脸倏地一下红了，“那是......我的...助教基本工资，一个月五百六十七块五，我们系老师的工资结构是，基本工资以每周八堂课为基准，超出的课时数另算课时费，
　　比如我一周十六节课，另外八堂就以一堂课二十块算，一周一百六十，一个月六百四十，还有科研补助和奖金，然后，然后......”他说着竟然失去从容，有些口吃起来。

　　“然后呢？”洋洋笑着追问。

　　“然后如果我愿意，还可以多上课，或者去外企做做培训......”简文涛在洋洋的目光下，恍然间仿佛回到很久之前，方家窄小的房间里，在黄昏的暖阳下，被方老师逼问功课的情景，平日上课侃侃而谈的风度全然没了，只剩下一个忐忑不安的少年，小心翼翼，就怕答错问题，为的，却是截然不同的原因 ----- 对方老师，是怕她不肯再教他；对洋洋，是怕她不肯接受他。

　　“我其它的收入，都打在另一张卡上......”他接着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系里要分开......”

　　“这么说起来”，洋洋扬起眉毛，“好像你那张卡上的钱，比这张上的钱还要多嘛？”她有些捉挟地问。

　　“哦，是啊，”简文涛想起来，又伸手去钱包里取出另一张银行卡，“就是这张，应该多不少。”

　　“那，简哥哥就那么慷慨大方，把......钱少的那张卡给我吗？”她又笑起来。

　　不知不觉，简文涛额头上冒出来细细的汗。

　　“不......不不，那这张卡你拿着，哦不，其实这两张卡你都拿着吧，因为我还有另一张卡，是来的时候家里一定给的三千块钱，到现在还没花完......”他把另一张卡也递给她。

　　洋洋索性咯咯地笑起来，“简哥哥你真了不起，一共也就一万多块钱，还要分三张银行卡，以为自己是兔子吗，狡兔三窟？”

　　简文涛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完之后，几乎同时意识到，很久没这么开心过了。

　　洋洋把两张银行卡推还给简文涛，“我也有钱，用不着。”

　　“你一个人，多点钱总不错。”

　　“真的用不着，”她固执地说，“卡多了，我还怕丢。”她用力地把卡一直推回到他的口袋里。

　　简文涛看着她执拗的表情，终于无奈地让那两张银行卡回到了自己的口袋，苦笑着说，“你就是不肯花我的钱，对吧？”

　　“不是不肯，是用不着。哪天需要，我一定会跟你借的。”

　　“你跟我还借钱？我们也算从小一起长大，你分得这么清，我......”他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叹口气，“其实，有时候，拒绝别人的帮助，也是会伤人的，”他顿了一会儿，轻轻地说，“就像，我爸爸从前中学时有个女同学，后来家庭情况不太好，一个人......带着女儿，
　　我爸爸一直想找机会帮助她，可她就是不愿意，最后......”他突然停住脚步，定定地望着她，紧紧抿了抿嘴唇，“洋洋，不要这样。”

　　“不要......怎么样？”

　　“你懂我意思。”

　　“我不懂。”

　　简文涛终于忍不住直说了，“你知道我爸爸当初多想帮助你妈妈吗？你不是觉得你妈妈太固执了吗？那你又为什么要重蹈你妈妈的覆辙呢？”他的声音在冷风中微微发颤。

　　“简哥哥，你别说了！”洋洋的声音也在微微发颤。

　　两人互相凝视着，气氛顿时尴尬了。

　　许久，洋洋的神色缓和下来，轻轻地说后，“你给我十块钱，好吗？”

　　简文涛迟疑了一下，“哦”了一声，从口袋里的皮包中掏出十块钱给她。

　　“谢谢。”她说，随后，快步拿着钱走到前面校门外的一个冰糖葫芦摊位上，很快，拿了两根冰糖葫芦回来。

　　“简哥哥，给你，”她把一根递给简文涛，微笑着说，“就算陪我吃吧，小时候你请我，现在我来请你。赶不上你们家旁边那个糖葫芦摊的，不过也还好，他们用的山楂很新鲜。”

　　两个人站在校门外的树荫下面对面吃着糖葫芦，突然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却都毫不在意。小时候，简文涛带洋洋出去过几次，给她买吃的，糖葫芦和臭豆腐，她总是挑糖葫芦，而且坚持要买到摊位上最大的那一串；只有那样的时刻，她才会完全展示小女孩的天真。

　　“我发现一个规律，”简文涛说，“你每次吃糖葫芦，最上面那一颗都不吃。为什么？”

　　“最上面那颗，女孩子会吃肚子疼，男孩子吃就不要紧。”洋洋回答。

　　“怎么会？你怎么知道？”

　　“我听人说的。”

　　“谁说的？”

　　“很小的时候，听人说的。”

　　“胡说八道。”简文涛笑起来。

　　“我现在也知道是胡说八道，不过已经习惯了，”洋洋摘下最大的那一颗递给简文涛，“你吃吧，否则浪费了。”

　　简文涛接过那颗糖葫芦，微笑地放进嘴里；洋洋总是有一些怪怪的固执想法，而对于她，他只有服从；那些怪怪的固执想法反而让她显得莫名可爱。

　　“这下好，我花了你的钱，接受了你的帮助，该安心了吧。”吃完糖葫芦，她微笑着说。

　　他低下头，用脚拨开街边的落叶，“好吧。”

　　“那我回宿舍了。”

　　他点点头，“晚安。”等她转身，他又叫住她，“记住了，是装谈恋爱，别弄假成真。”

　　她又笑了，“不可能。”

　　看着方越洋的背影消失在校园小路的那一边，简文涛转过身，竖起大衣的领子，
　　默默地顺着街灯照亮的路沿往回走，走着，眼前浮现起那个被他捉弄得够呛还满脸阳光，潇洒地一鞠躬“老师请多关照”的男孩。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洋洋为什么会那么讨厌他呢？

　　既然那么讨厌他，又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与之纠缠呢？

　　而自己，又为什么要鼓励她那么做呢？

　　这世上，也许没有人比他更了解洋洋。然而，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有些人，仿佛生来脑门上就写着“任性”两个字；而有些人，仿佛生来就注定要去包容他们。

　　在一个电话亭边，他停下来，走进去，拨动电话。

　　“喂？”电话那头传来父亲的声音，感冒像是好些了，依然显得有些疲惫。

　　“爸，”他迟疑一会儿，“我是文涛，能......聊聊吗？”

　　“好啊。”

　　他这头，却沉默了，口中的白汽呼到空中。

　　过了一会儿，还是父亲的声音，“什么事？”

　　终于，他轻轻地说，“没什么。上海......冷吗？”

　　“凯子我问你，我们全校一共一万二千名女生，一个男生要在大学四年里和所有女生各恋爱一次，其中，百分之三十的女生胸大，百分之四十的女生屁股大，百分之五十的女生腿长，求解，这男生每次恋爱，碰到一个胸也小，屁股也小，而且腿短的女生，机率是多少？”李国泰问孙凯。

　　星期六的下午，风雨操场边僻静的小树林里，撒着这个冬天罕见的暖暖阳光。外语系足球队的男生们正在整理行装，和物理系的球赛，半小时后开场。

　　“这还用问，百分之五十啊，”孙凯低头认真地套护膝，“我小学可是奥数班的！这就是一个简单的，常见的，经典的，交集问题嘛。你哪儿听来的题目？”

　　“下午上自习，前面两个政法学院的在算，半天也算不清。”

　　“嗯，不奇怪，政法那帮二逼光会动嘴，不会动脑，”孙凯很鄙视，“就是百分之五十，超级简单！”

　　“没这么简单吧？”国泰狐疑。

　　“就这么简单！”孙凯一来劲，也不套护膝了，顺手捡起根树枝在泥地上画起来，“看，这个圈，是全校女生的集合，这个...代表胸小的女生集合，百分之七十，这个...代表屁股小的女生集合，百分之六十，对吧？最后这个圈呢，是腿短的女生集合，百分之五十，三者的交集，就等于其中最小集合的值，百分之五十！Easyですが？本当にvery easy です！现在唯一的问题是，这题有意义吗？一个胸也小，屁股也小，腿还短的女生，与之恋爱的可能性，真的成立吗？试问，碰到这样一个女生，男生的动力何在？而男生的手，又该往哪儿放呢？”

　　只能说，文科男生的逻辑思维能力和他们强词夺理的能力成反比，一样让理科男生抓狂。

　　“凯子，别糟蹋我们日语！”范明抗议。

　　“我们日语？他妈的你什么时候成小日本了？你要真是小日本倒好了，大爷我这就把你乌龟爷爷当年侵略的仇给报了！”孙凯立刻回击，“再说，今天这场莫名其妙的球，还不是为你这小王八蛋踢的？”

　　“凯子shut up！我问你，后来呢？参加奥数比赛了吗？”国泰接着问。

　　“后来嘛......被奥数班淘汰了......接到淘汰通知的那天，我猛然意识到，中国的教育制度已经昏聩到何种程度，于是乎，壮士断腕，毅然向鲁迅先生学习，弃理从文，以图唤醒民智！”孙凯说得大义凌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