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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遥远共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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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训后的下午是有一小段休息时间的。闲来没事江禾也不想到处闲逛,索性就呆在教室跟沈坤他们聊些有的没的。
聊天之余他还不忘带包瓜子磕了起来,一嗑就嗑个没完,直把原本因训练超负荷嚷嚷着没胃口吃饭的沈坤活生生给嗑饿了。
“江大爷您是瓜子机吗?这么能嗑?要不让我帮你一下……”
“滚边去,刚刚不还嚷嚷着没胃口吗?”江禾故意拍了一下沈坤靠近的手,但又没真用力,最后也是推了其中一把给他。
“杜亦你要吗?要你拿点。”
“谢谢。”杜亦小心接过江禾手中的瓜子,捧在手心也吃了起来。
“你看看人家,礼貌用语。”
“大爷您对我温柔点我也给您礼貌一个……”
沈坤吐槽着,将吃完的瓜子壳堆成一座小山“还有杜亦你也别太温柔,都是自己人,往死里坑去。”
“没,没关系……”本就内敛的杜亦听着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磕着瓜子点了点头:“礼善往来嘛,礼善往来。”
“欸……”他依旧低着头,只是眼睛上抬像做错事的孩子一样左右来回瞟了瞟。杜亦稍微晃了晃左手,用曲起的食指含蓄地指了指教室右上角。
“你们不觉得她是来找人的吗?都站在那那么久了……”
可不是来找人的吗?
一直站在门口欲言又止的样子。
可是……
杜亦扫视着空荡的教室。
这里破天荒的一共也就三个人。
再怎么眼瞎也总该找到了吧……
万一,万一不是来找他们的呢?
不,不可能。
他很快又在心里摇了摇头。
不找他们,难不成她找鬼吗?
“什么啊……”江禾顺着方向也扭头看过去,门口站着一个身穿绿色军服的女孩,皮肤白净,一头茂密的棕发被黑色细皮筋扎在脑后,左右晃了几下。
江禾眯着眼,远处女孩的五官轮廓逐渐清晰起来,带有一丝不可置信的情绪却又不得不置信。
这张脸,他看身见长。
不但熟,而且熟透了。
“宋、彤。”
江禾几乎是以笃定的姿态喊出对方的名字:“你怎么在这儿?”
过了有几秒,女孩似乎是听到了却没有做出回应。她先是点了头,动作像只乖巧的泰迪犬似的眨着眼问自己能进去吗。
“进来聊,都是自己人。”被问的江禾对着她扬了扬下巴。
“你也在这?你在几班?”
“嗯。九班。”宋彤依着他右边坐下,把手搁在台上,露了个笑,脸上带着浅浅的梨窝,介绍自己:“你们好!我叫宋彤,在九班。”
真是个自来熟的个性。
江禾只是迅速望了一眼就低头自顾自的嗑起了瓜子。
对于宋彤这股热性子,他已经算是见怪不怪了。但老实说,自己初中转学后本就没几个朋友,再加上自身慢热的性子,很难不被一上来就那么热情的人吓一跳。印象里是在他刚转学来没多久的一个上午,周围都还是一群叫不上来名字的同学在班上聊天,有说有笑,本就插不上话的他索性趴在课桌上发呆。
好无聊。
这样想着,视线不知不觉就逃离了他的控制,双双奔向教学楼下郁郁葱葱的小树林。阳光不偏不倚的撒在了绿叶叠加而成的窗花上,精美绝伦,像是老天爷在刻意炫耀自己炉火纯青的技艺一般。
完全被眼前这幅画面吸引的江禾看出了神,全然没注意到落单的一缕阳光正悄悄爬到自己的蓝色校服上。这位不速之客肆意的落在他被校服布料遮住的脊背上,爬上他的蝴蝶骨,向发梢的末尾处蔓延,企图留下一些痕迹。
“你好啊!”
“?”江禾闻声望去,有些发懵。
哪来的小姑娘。
我好像不认识吧……
“你好。”女孩看他不做声,笑着挥了挥手:“你是新转来的吧!”
“我好像还不认识你……”她用食指点着下巴。
“介绍一下?我叫宋彤。”
宋彤起身坐到江禾对桌,手肘有意无意碰到桌上的钢笔,“……你叫什么?我们交个朋友吧!”
“你以前在哪个学校念书?也在这个省吗,还是外地……”
问题一个接着一个向江禾涌来,压得他有些不知所措。
搞什么啊……
这人怎么这么自来熟。
江禾有些局促的低下头,尴尬地玩弄自己校服衣角上凸出来的蓝色线头。
老实说,他有些慌了。
幼时种下的自卑果实在此刻早就生根发芽,长成了苍天大树。树上的绿叶繁茂成荫,挡住了耀眼火辣的骄阳,也遮住了他对未来的一切幻想。
从来没有人会无缘无故的主动认识他,从前没有,未来也没想过……
我这么烂,一无所有。
不会有人想去了解我的……
可就在刚才,就在他面前,这件本因被叫做痴心妄想的事情发生了。很突然,像一张完全没有几率中奖的彩票一样,被你随手扔在了卧室角落,失了踪迹。可有这么一天,那个彩票售卖员却突然不可思议的告诉你:
你中奖了。
首当其冲的快乐像汽水般涌上心头,混混沄沄,使劲藏也藏不住;可害怕是快乐之后的接班人。你担心,你恐惧,你生怕这是一场梦,害怕是一场醒了就一无所有的梦……
太过奇幻的惊喜总是带着不可估量的恐惧。
人们总是永不满足地寻求欢乐。
可恐惧是快乐的内心。
“欸……你没事吧?”江禾低下头玩弄手指,语气中却夹带着关切。
自从上次宋彤想要跟他交朋友被他拒绝后,江禾快有一段时间没见过宋彤的影子了。对于这样的结果,他也没怎么在意,依旧每天独来独往。
转校后从小区到学校的路程长了不少,手机里的天气预报说今天会下雨,为了避免大雨堵车带来的麻烦,江禾特意起早了一个小时。
凌晨的风像稚嫩活泼的孩子一样四处奔跑,江禾搓了搓被冻得僵硬的双手,往里哈了口热气,又塞回自己的衣兜里面。
寒冷无情的被教学楼挡在了外面。
没有了风的捣蛋,四面的温暖瞬间替代而上。
入侵、包裹、游刃有余。
暖气入身,刚才适应冷风的江禾不由得打颤,过了许久才缓和。他吸着鼻子,把深蓝色的衣领拉到最高,缩起脖子才肯往前走。
江禾紧缩着身子一路走到教室,刚进门就撞见捧着一沓废纸正要出去的宋彤。
“哗———”
写满歪扭字迹的纸张被撞得散落。
“抱歉……”江禾带着歉意弯腰蹲下,一张一张捡起地上凌乱散落的废纸。他伸手捡起脚下一张写满计算的草稿纸,上面画着一颗解刨过的心脏,心脏旁边还用各种颜色的记号笔写满了笔记。
这么用心?
要花不少时间吧……
江禾看着纸上关于心脏的描述,发现笔记里大部分是关于房间隔的构造与异常情况时会染上的病症。一时间有些想不通,江禾抓着纸胡乱往怀里一塞,像是在警告自己心里那个老不安分的小人。
不要多想。
不要去问。
老老实实帮忙就行。
劝服完自己老在敲边鼓的内心,江禾伸手就要去抓第二张……
房间隔缺损。
纸上赫然写着几个大字,手不受控制地停了下来。
原来如此。
是先天性心脏病。
那张纸上的心脏解剖图,密密麻麻的笔记,关于房间隔缺损的研究……他早该想到的啊。
江禾捡起那张研究资料抖了抖,皱着眉将它和解剖图放在一起。
都要丢掉了么?
治好了,所以不需要了,还是……
江禾不敢妄自定义,这个结论只不过是利用自己手中的信息推测出来的罢了。
是真是假,不可定论。
“你那边收拾好了吗?给我吧,谢谢你……剩下的我去弄就行了。”
宋彤依旧垂着眼,把手中的废纸理了理,叠放在腿上。
“行……”江禾愣了一下,迟疑了有几秒才把自己的几沓废纸递过去。他略微地张了张嘴,又抿成一条细线。心理的矛盾让他有些拿不准注意。想说的话如同放在桌边的餐刀,摇摇欲坠,仿佛这一秒不上前接住它,它就会在下一刻坠落,落到地上,发出晃当的响声,宣告着你错误的选择。
大部分人都相信,人在大难临头的时候所做出的行动会比平常勇敢一倍。
但凡是道理都有不管用的时候。
江禾自己就是一个再典型不过的例子。
他表面风光,假装勇敢,所谓落落大方,却不敢直视自己潜滋暗长的心病。他从没为自己争取过什么,也从没为任何人改变过什么。
他告诉自己,是不值得。
是那些事不值得,还是自己……不值得?
渴望在生命中无数次流失,可他却平静得像一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没有失声的痛哭,也没有挣扎的悔恨。
那么那么多幻想中的美好。
我真的一个都不想要吗?
那么那么多渴望。
我真的没有期盼过吗?
他也曾怀疑,他也曾犹豫。
可被藏在旧时田野里心中的答案,早已随浅淡的记忆和沉重的梦境远去,深深埋葬在厚土里。
积雪藏封,独自为伴。
而藏在木箱中的是什么,只有少年自己明白。
冬去春来,也无人知晓。
消失有一段时间的重力似乎又回来了一般,重重地把江禾从回忆拉回了现实。
反应过来后江禾伸手去扶宋彤手中的废纸,连同嘴上说了句拿好,就连忙站起身来给对方腾出空间,“教室离最近的垃圾桶也挺远的,要不我帮你拿去扔?”
本想着做回善事当回好人,可对方似乎在这方面很是执着。自荐了两次无果后,他也就不争了。
雨在不知不觉中逐渐下大,雨点落在栏杆上,像无数个调皮的玻璃精灵一样降落到走廊地面。
江禾明知雨大,却依旧靠在了走廊边。他听着楼下的树叶被雨点打得劈啪作响。
忽然有点想买玻璃珠。
还是五颜六色的那种。
拿出一颗举起来,会发出好看的光的那种。
想着玻璃珠,却没想到宋彤会走到自己身边。
江禾有些惊讶,他先是扭头看着对方,然后又扭了回来。
要打招呼吗?会不会有点自作多情……
那假装看不见?这样是不是又不太礼貌……
“欸……”江禾左右矛盾,最后还是不争气的喊了一声:“那个……你没事吧?”他低头玩弄着手指,但语气中夹带着关切。
不言而喻的关切。
雨淅淅沥沥的下着,融合着声声蝉鸣,演奏着世上独一无二的,华丽的乐章。
“我从小就这样,已经很久了。”宋彤没转身,依旧背对着雨点。“不过问题应该不大,这么多年我也没见出过什么大事。”
兴许是出现了幻觉,对方的声音在江禾听来,如同被此刻的雨滴包裹住,似乎像耳语一般近,但又好像很远……
“为什么不去看医生?”他问道。
宋彤没有回答。她沉默了半晌,然后答非所问似的抛出了另一句话。
“你知道吗……他们说没有爸妈管的小孩就没有家了。”宋彤轻声细语地说着,却始终掩盖不了字句中的颤抖。
“我快没有家了……”她轻声叹息,语气却像是在哭诉,一场没有眼泪的哭诉。
指向胸口的刀尖终是狠下心来,划过一层层的皮与躯壳,直达他左侧的软肉。
锋利的刀刃仅是轻轻划过便鲜血涌出,接连不断,止也止不住。
就这样放任它吧。
江禾闭上眼,温热的鲜血从软肉中流淌开来,他感受着血液在胸口的涌动,不愿挣扎,也不想自救。
就这样不堪的死去吧,伴随着尚未冰冷的心。
“我知道。”
审判最终落下,重重的砸在江禾脑后。
上帝派来了使者,告诉你你还活着。告诉你一切如初,告诉你数十年如一日的噩梦还在继续。
告诉你……
你或许永远逃不出这里。
“我知道的……”江禾语气很轻,像是在说给自己听。“我知道的!……我都知道……!”他的声音忽大忽小,颤抖不清。
像在回答对方,又是在说自己。
江禾缓缓抬起垂下的眼皮,扭头看向始终背对着自己的宋彤。
“我都知道的……”
他注视对方的眼神复杂难解,像是看到了另一个自己,眼中满是恐惧,不安与痛苦。
“因为我们是一类人。”
漆黑孤寂的夜空之下,脆弱的狐狸收到了第一声回应。那是来自遥远的森林里,第一次的共鸣。
萤火虫散发出微弱的光,狐狸褪去狡猾的外壳,他们在遥远的孤寂中寻求回应。
相互搀扶,度过黑夜。
“你不是要和我做朋友吗?”
清脆柔软的雨声中,融入了江禾微弱的声音。
“我叫江禾,很高兴认识你。”
“……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