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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1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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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标题:春节不回家
    今年春节,我无处可去。
    这边的天气,比东北暖和许多,我穿着毛衣走在湿漉漉的路上,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常常生出春天已经来了的错觉。
    每当这样的时候,总是要恍惚一下,有些迷茫地望望身周匆匆来去的行人,然后低下头来,若无其事地给自己的影子一个微笑。
    心里却是在想着,我的故乡,此时可是正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离家已有半年整。
    到今日,仍是一事无成。
    其实离家时,也没什么豪言壮语,也没想过什么“不破楼兰终不还”,只是淡淡一句:“我走了。”便背了行囊,转了身,从此再不回头。
    初时妈妈还常打电话过来,声音总是带着些哽咽的:“在那边过不下去就回来吧,妈在家等着你。”
    总是强笑着安慰她:“放心,我在这边很好。”挂了电话却总是泪流满面。
    我已经回不去了,怎么你还不明白。
    离开,不是我愿意的。
    前几天还好好的,打算着从此一心一意在你身边,守着你过一辈子,永远不分开。
    到今天我还保存着那几张浴池联票,它们缩在我贴身的口袋里,皱成小小的一个团。到今天只有它们才能提醒我,我曾经那么天真和幸福地,以为自己终于可以不再飘泊,终于能和你一起,过上安宁的生活。
    到今天,我还能记得下定决心的那天,天高云淡,阳光洒一地的碎金。
    爸还在电话里吼着,我一言不发摔了手机。
    妈缩在墙角里掉眼泪,我走过去,把她拉在自己身边,伸手在她脸上抹抹。
    “妈,爸让你过去,他想你。”
    这句话,我咬着牙说出口,脸上还得强撑着一丝笑,五官拧成一只麻花。
    只有几岁孩子智力的妈,颤抖着摇摇头:“我不去。”想想又补充一句:“我和你在一块儿。”
    听到这句话,压在心里多时的辛酸忽然再也忍不住,迸发成泪落如雨。
    妈刚病那时,还不严重,我跟爸说,想休一年的学,在妈身边照顾她。
    爸不肯,骂了我一个狗血淋头。
    爸出去打工,走到哪里,把妈带到哪里。爸说,她年轻的时候我没看住她,到老了,我要把她天天带在身边。
    爸说这话的时候,甚至有隐隐的欣喜。那顶绿帽子,压垮了他本应最得意的盛年。到今天,他终于能彻底地守住自己的女人,纵使她已经疾病缠身。
    第一次见到妈时,她还能和爸一起走走。
    第二次见到妈时,她已经下不了床,神智也不清了。
    工房里乌烟瘴气,妈躺在床上微微喘息。爸独个出去的时候,我扑在睡着的妈身上,痛哭失声。
    我一边哭一边说,妈,你死了吧,你死了我也陪你一并死了,胜过于受这人世的许多苦。
    妈病得太重,爸带她回家去治病。
    我一个人留在学校里,日日心神不宁。
    接到爸的第一个电话,是让我回去,说家里的存折被几个舅舅拿走了,要我回去才能还。
    当天晚上,我没来得及给导员告假,就独自一人登上了北归的列车。
    回去很是折腾了一阵,吵也吵过,商量也商量过,好不容易一切安排好,我去医院见妈一面。
    她还认得我,拉着我的手喊了一声“姑娘”,她的手瘦得干树枝一样。
    如今我还常常梦到那个时候,她拉着我的手,凝望着我,目光温柔。如今我还常常冒出莫名的想法,如果时光能停止在那天,我只是说如果。
    我匆匆赶回学校,没几天,爸又来电话。
    银行卡丢了,要我去办挂失。
    我咬咬嘴唇:“你自己办不了么?”
    爸的声音发涩:“爸现在头都是晕的,你回来吧。”
    “不如我休学一年……”
    爸却忽然恼怒起来:“这种事你别再提!”
    我沉默半晌:“好吧,我去买车票。”
    为什么呢?为了什么呢?
    为了面子吗?宁愿让我反来复去地两边奔走,也不肯背个“让女儿休学”的名。
    我忽然想仰天大笑。
    临回去的时候我只在卡里留了一百元,其余的钱都塞给了爸。
    没有钱了,总不能两个人一起喝西北风。让他去借,他不肯。我说我去,他又扯住我。
    这个时候了,他还苦苦守着那点面子。
    我实在厌倦了吵架。我说好吧算了吧,你们爱怎样怎样。
    第三次,爸在电话里说,妈没钱治病,打算把房子卖掉了,协议要我回去签。
    我什么也没说,只在火车上流了一路的泪。
    那一学期,我也数不清自己回去了多少次。数不清一个人偷偷哭过多少回。从最开始的接一个电话也能哭上半小时,一直到最后刚在电话里吵完转身就言笑晏晏。
    那学期快结束的时候,爸又打电话来,说妈的病好了。
    还有些话,欲言又止。
    何必瞒我呢?如何能瞒得住呢?
    她的脑子烧坏了,智力只有几岁孩子的水平了。我早没了哭的力气,我说你带她来吧,我在这边租好了房子等她。
    爸妈回来的那一天,天下着倾盆大雨。爸电话打来,我下楼,在站牌站了十五分钟才等来他们那班公车,我淋得湿透。
    可心里是暖的,妈握紧了我的手,担心地说:“淋到了,要感冒了。”
    快半年了,第一次,重又拉住妈的手。好像顶小的时候一样,我们拉着手,走在绿杨成荫的小道上。
    那只手,瘦削,柔软,却有着神奇的力量。只要握住那只手,就像握住了全世界,从此再大的风雨,都不会害怕。
    水不断地从脸上流下,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即使是泪,也是开心的泪。真希望这条路能一直走下去,没有尽头。
    租了一间小房子,不便宜,爸说要去打工了,让妈和我在一起。
    觉得很幸福。整片天都晴了。从前的一切悲伤都不存在了。
    妈,你知道么,从前我好多次梦见你走了,你不要我了。
    傻姑娘,梦是反的。
    妈只有几岁孩子的智力了,可是她依然是我最爱的妈妈。只要能和她在一起,给我全世界也不换。
    买了台小电视,妈喜欢看。
    一起去洗了澡,问妈:“买联票么?”妈问:“划算么?”我笑:“要是常来就划算。”妈说:“那买联票。”
    我很开心,心里想着从今以后要在这里住很久,和妈一起。想着就觉得有幸福的热流在心底升起来。
    楼下有片小广场,晚上的时候就有人在那跳交际舞,次次从那边走过去,妈羡慕的眼光流连忘返。给妈买了张碟片让她学,妈却摇头了。
    “学也没用,这边呆不久的。昨天你爸来电话说,过两天还让我过去。”
    我才知道这消息,心里仿佛响了个炸雷:“你过去干嘛?过去再惹一身病来?”
    妈低下头,哭了。我一巴掌拍在桌上,手心扎了根刺,拔了半个小时。
    又过两天,爸的电话打过来。
    “让你妈过来。”
    “妈不能过去。”我硬梆梆地顶了句:“我马上就考试了,送不了她。”
    “让她自己来啊。”像是没听出我话的刺,爸笑得很畅快:“你妈很厉害的,自己坐火车没问题的。”
    我冷笑。
    我六岁的时候,你会让我一个人坐火车么?
    爸,妈在你心里,到底是什么?
    “她不能去。”我重复一遍:“她在这边有我照顾,过得很好。”
    后面的话,我生生吞回肚子里。
    到你那边,住工地,吸烟气,病再犯了,要怎么办?
    爸却先火了。
    “很好?你别把你妈照顾死了吧!”
    “啪”地一声,我摔了手机。
    回过头去,妈已经缩在墙角里哭起来了。
    智力低了,心单纯了,反而更容易看懂别人脸上的表情。我几乎要咬碎了牙,妈又怎么看不出来。
    面无表情地抹抹她哭花的脸。
    “你不去也得去。那边发起火来,我们吃什么喝什么?”
    下午我出去,买了第二天的火车票。打电话给爸,告诉他我们就过去。
    我声音冷淡,爸笑得尴尬。
    那天晚上,犹豫再三,终于还是决定,和妈摊牌。
    妈,我要走了。
    去哪儿?
    不知道,反正是不回来了。这里我一分钟也呆不下去了,以后我要是不联系你,你就当我死了吧。
    这么说着的时候,我心里在想,我宁愿靠自己的手,哪怕去喝西北风,也比在这里,吃着人家的东西,受着人家的气强。
    其实我已经忍了很久了。我本来以为还能继续忍下去的,没想到今天吵这一架,成了压上来的最后一棵稻草。
    也许只不过是因为,妈来的那天,我撑了许久的那口气,终于松了下去。
    这一松,就再提不起来。
    妈又哭起来了,我撇了半天嘴没忍住,也哭起来了。
    妈,对不起。
    我忍了又忍,盼了又盼。好不容易等到了今天,我又要亲手抛了它。
    其实我只是有点灰心。
    我在想,我在爸眼里,到底是什么。
    是个东西?和他的打火机或者剃须刀一样的,想揣在口袋里就揣在口袋里,想抛在大街上就抛在大街上?
    是这样的么?
    需要的时候就在手里捧一捧,不需要的时候就随便往地上一丢,被人踩碎了也不会心疼?
    是这样的么?
    我想我也许多少对我爸还是有一点爱的,不然我不会为他这样灰心。
    我只是忽然间觉得,其实一切都索然无味,我踮着脚尖盼啊盼来的东西,不过是一具空壳。
    我曾经因为妈要给谁照顾的事情,和爸在大街上大打出手,这一仗以我右臂脱臼告终。
    从那次以后我就再也不和爸争了,因为我知道一件事,我打不过他。
    我想,其实也许我从那时候起,就害怕我爸了,就想远远躲开他了。每次他指着我的鼻子骂我的时候,我低着头站着,一声不吭,心里想的却是有机会就赶紧逃开吧,逃得远远的,谁也再看不见谁吧。
    我这个人,就是这样,对自己害怕的东西,总是想远远躲开。
    躲到哪去呢?躲开了以后怎么办呢?
    那都是以后的事了,以后的事,我都懒得想。
    我想,我盼的到底是什么?
    是我妈妈好起来。
    她好起来以后呢?
    她好起来了,我就不用再为她担心。
    不用再为她担心,就可以放心地离开了吧。
    也许这才是我的心里话。
    也许我早就预谋好了今天的逃跑,爸最后一次责骂,只不过是我碰巧能找到的顶好的借口。
    妈,我到那边,赚了钱,就来接你。
    妈不说话,只是哭。我却要把泪收了,眼睛哭得桃儿一样,待会走到外面,要让人笑话。
    其实我也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才能赚到钱。
    也许我一辈子都赚不到钱,最后也只能一个人凄凉老死异乡。
    也许我这一走,就再也见不到妈。
    我盼星星盼月亮盼来的妈妈,只跟我一起呆了不到两星期,就要再次生别离。
    那一瞬间,我的心甚至有些动摇。
    可是下一秒钟,我又想起了爸,想起我在街上和他拼了命的厮打,想起他多少次指着我鼻子毫不留情的叱骂,想起他最后一次在电话里,粗声大气地向我吼:“你别把你妈照顾死了。”
    心慢慢冷下来,变成一块铁。
    把妈送到爸身边,一转身,我坐上南下的列车。
    半年里,我耽在这边,尝试过各种工作,也只够自己温饱。
    许着接妈过来的日期,拖了又拖。
    电话换了号码,只有妈妈能找到。
    不想再想大学的事情,那些年轻华美的记忆,只应该被封存在内心最深处的角落,等待岁月的尘埃慢慢积满,最后自己也相信,它们根本不曾出现过,只不过是一个美好的梦境。
    也不必再想和爸有关的一切,他早晚会知道,知道又能怎样呢?他再也找不到我,也许他会伤心吧?像丢失了一样珍爱的东西。想到这些的时候,隐隐有一种报复的快意。
    有时妈会打电话来,絮絮说一些自己的事,说自己多念我,说到动情处,抽抽噎噎哭个不住。
    按着手机强笑。
    不强笑,我还能怎样呢。
    妈说,姑娘,回来过春节么?
    我冷笑声,说,回去?再也莫提。
    用头发想,都知道回去是个怎样的场景。
    无非就是再吵,再打,我再逃。
    安宁的生活得来不易。何必再多生这一场事端。
    偶尔也出去走走。
    挤挤商场,买点日用品。这样的时候,恍若当年。
    当年再不能重来。
    几天前,从商场转出来,习惯性地一摸口袋,手机不见了。
    我站在原地,怔了一怔。
    然后慢慢地,没事一样地,走回家去。
    其实这样也好,不是么?
    反正已经决定了不回去,如此一来,自然少了许多眼泪。
    却又忍不住苦笑,离开真的是命吧,老天都来帮这个忙。
    站在火车站附近的立交桥上,看归心似箭的人们来来往往。从这里往下看去,密密麻麻的人仿佛一大群挨挨挤挤的甲虫,振动着翅膀发出嗡嗡之声,艰难却有序地,缓缓地往车站里涌进去,进去一点,再进去一点。我看着忽然有些想笑,不自觉地扬了扬唇角。
    隐约听见有人在抱怨,春运难,春运苦。却不知道此时清闲的人站在立交桥上,带着一丝淡淡的笑纹,羡慕他们能有吃这份苦的资格。
    今年春节,我无处可去。
    今天春节,有多少个人,如我一样,独自飘泊在异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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