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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眼见为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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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有多爱她。
这是因为我直到现在,也还是不清楚“爱”的含义,所以不敢说自己都多么爱她。我只是非常强烈的,全身心的想要和她在一起,无论前往何处,也不管她是什么人。
也许这种感情更近似于迷恋吧,失去理智的迷恋。
她的身份会不会也是造成当初我这种迷恋的原因之一?虽然不愿意承认,但我想是的。她那与生俱来的,神秘而特异的身份。她的存在能够无限激发人类对于“生死”这个困扰人类始终的问题,对于彼岸世界的想象,以及随之而来的种种奢望,和不自量力的举动。也许我在最初的时候,就已经被这种魔性所吸引了吧。
我想要和她在一起,就是这样。
不,“想要在一起,不论怎样都想要在一起”,这种想法在平常的状况下,也许的确可以等同为“爱”的心情。但是,我认为并不是这样。
是的,这也就是我要告诉你的内容。
我的父亲是国土资源部的调查员,经常在野外工作,有时候要将近一年才能回来,才能见到我和母亲。母亲是小学教师,为人温柔而且能干,父亲不在时我们两人就平静的生活,然后等待父亲归来时那亲人团聚的喜悦与幸福。
他们两人非常相爱,并且相互理解,这是非常难得的,在这样的年代。
而我则是典型的乖孩子,好好学习,听母亲的话,剩下的时间就是和其他小孩子一样倒数父亲回来的日子,等着见到爸爸,听他讲工作时遇到的事情,每天充满着期盼。
我记得大概在我6岁的时候,有一天父亲晚上抱着我带我看他们工作时在山里拍摄的照片,告诉了我关于深山之中引渡者的故事。那是我第一次接触到“亡灵”的概念。在此之前我一直认为死亡就是永恒的沉睡,灵魂和身体一起被埋在土里永不见天日,或者是被烧成骨灰,总之从此彻底消失在这个世界。但是……
“他们说人死后,灵魂一段时间内会停留在这片山脉最深处的地方,那里与他们居住的地方隔着一条深渊,而他们——被称作引渡者的人,能够跨过这道深渊,前往对岸,找到并且带回亡魂,让他们与亲人相见。”
“真的吗?人死了之后还可以回来?那不是和没死都没有区别了?”
“据说是这样。但是无论如何,这都是违反自然规律的,所以他们始终遭受着惩罚。”
“那他们为什么还要这么做?受到惩罚了还要继续做下去?”
“也许他们喜欢这种超越生死的感觉吧。让人有一种超越自然法则,无所不能的力量感呢。”
其实那只是父亲自己的想法而已。
他那时已经对这种力量产生了让他本人都觉得羞耻的向往和渴望。只是惮于那所谓的惩罚而不敢让这种渴望浮上意识的表面。
他们一行人在深山之中遇到了村民,而听说了引渡者的存在,执着的想要去一探究竟,然后找到了他们居住的地方。受到了族人的照顾,但是实际上并没有得知从真正的引渡者口中确认什么。大多是外围的村民们之间的传说。但是他却亲眼见到了另外的“传说”。
“传说,他们的骨血能让人得到永生。”
我至今不知道在他们留宿的那唯一一晚父亲看到了什么,使他打破了自己数十年以来建立起来的自然常识和生死观念,对这一传说坚信不疑。乃至于导致了后来一系列的悲剧。
说实话对于这样的传说,那时我脑子里也只能反映出“唐僧肉”这样的概念。虽然那时我只有六岁,但我觉得那属于幻想传说的范畴。
在那之后的很多年,我们如以往一样生活,父亲由于年纪和资历的原因,不再经常进行野外工作,转而进行研究和教学。本来我们的生活应当就这么按部就班的进行下去,就是那种毫无特点的,如同海滩沙粒般的三口之家。在这个社会中占有着自己不起眼的一席之地,和周围的邻居们和睦相处,在工作的地方踏实努力的工作然后等待着升迁等等。
我十二岁的时候母亲被查出得了肝癌。本来母亲的身体很好也不怎么生病,身上有些小病小痛也是挺一挺就过去了,没想到学校体检的时候被查出是肝癌晚期。尽管很快就被安排住院治疗,但是似乎没有多大的成效。母亲从确认病情的那一刻开始,迅速的衰弱下去。每天忍受痛苦的治疗,一天大部分的时间就是虚弱的瘫在床上昏睡,或者是呕吐。关于那段母亲住院的时间,我的记忆便是永远弥漫在空气中,混合着呕吐物,未及时处理的排泄物,以及病人身上散发出来的腐朽的恶臭,而母亲的形象不是在床上昏睡,就是上身因为呕吐而剧烈的上下起伏。除此以外,就是母亲那只要轻轻碰触就会掉落的脆弱的发丝,枕头上,床单上,地上到处都是,有时候还掉进呕吐物里面。母亲那一头曾经令人羡慕的浓密长发如同枯死树木的树叶一样纷纷落下。
母亲的眼神疲惫而惊恐,神志清醒时一直处于颤栗之中,只要一看到我,就会把我招到身边紧握着我的手不放,不知是怕我离开,还是怕她自己离开。
你能明白那样的感受吗?
的确,如果不是亲身经历过的话,是不会有多么深刻的体会的。医院,一直以来都被用来作为生命尊严遭到践踏和生命脆弱无常的符号。文学也好电影也好被引用频繁出现的让人生厌,于是人们开始渐渐习惯了那种场面。
生了病,尤其是生了重病之后,自己的身体逐渐脱离自己的控制,生死掌握在他人手中。还有哪怕是原本多么卑微的人,也比此刻的自己强,自己需要讨好那些人才能活命——除了极度的恐慌之外,这也是一种非常普遍的负面心理。那时候个我明白了这个道理。与母亲同一间病房的一个老人,原本是那间医院的一位主治医生,退休多年之后被查出患上了皮肤癌,大概是年轻时不得人心吧,生病之后只能住在那样的多人病房,之前的人脉完全无助于改善他的条件,原来的学生现在转过来手握着自己的生命,自己的经验和知识时常被告以“已经不符合现在的技术和理论了。”老人每天在病房里便是感叹和愤怒学生的不知恩图报,或者是絮絮叨叨的向老伴诅咒着自己活不了多久了她终于可以得到他的财产了,而见到大夫们的时候还要装出一副热络和卑下的态度,时时不忘的提醒他们自己全仰仗他们了——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非常热心的向我母亲灌输这些观念,不断的告诉她,不断地提醒她,她的生命其实已经不属于她自己了,而是属于那些身穿白袍能够开治疗许可和住院单,掌握着延续她性命的技术和设备的人,他们的技术,他们的能力,甚至是他们的意愿,都可以在某一个时间决定她的生死——老人看起来深知其中的含义。
母亲逐渐明白“入院”,并不代表就会得到全力和正确的救治,于是开始和老人一起每日忧虑和恐慌。
与母亲的日渐枯槁相伴随的,是父亲每日的焦虑,以及我们家急剧缩水的存款。
终于有一天,父亲对我说:
“我们去找他们。他们可以救她。”
父亲想要拯救母亲,而我更希望能够脱离这样的现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