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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初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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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
田金雯下葬的那天,灰暗的天空中飘起了毛毛雨。风很大,把雨丝刮得乱飞。
林诗在早上来到了麦田里,半空中还浮着朦胧的水雾,模糊了视野。
她穿了牧浪给她做的那件连衣裙,虽然花哨,但在她身上也看不出违和。头上戴着一顶草帽,上面绑着一个白色的蝴蝶结,丝带被风吹得飘扬起来。
空气中弥漫着土地的气息,头上的云层不断地洒下毛毛雨,落在手臂上,在盛夏也能感受到凉意。
麦田里零落堆着几座土坟,坟前也没有碑,只有一些杂草做伴。
林诗远远地望着其中的一座。
四下无人,她和手里的一捧白玫瑰孤独地前行。
沿着一条田埂走到了那座坟前,她停下了脚步,静静地注视了片刻,把白玫瑰放在了坟前。
她把耳边的发丝拢了下:“幸好是毛毛雨,田里的土没湿成泥,不然我的裙子又要脏了。”
她缓缓说完,轻笑了一声。
沉默了会儿,她又拿出了手机,打开了久违的相册,输入“505619”。
解锁开来,三张照片映入眼中。
少年的模样完全清晰了。
“每次拍你,你都在睡觉。”她翘起了唇角,又叹了口气,“我们也没张合照。”
“不过没关系,我记性很好,这辈子都不会忘记你长什么样的,而且......”她停了下,咧着嘴,“我记住的,还是你十八岁的样子,我觉得是一生中最美好的样子。”
说完,她摸着自己的脸,稍稍撇嘴:“我现在可没当时好看了,工作很忙,总是熬夜。”
“也不想做什么保养。”林诗笑了下,轻声说,“古人说,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但是,那时候,我并不懂你,到现在,只想为你打扮。”
“为我喜欢的人,为你,打扮自己。”林诗长出一口气。
“幸好,你记住的也是我最漂亮的样子。我们都变得不年轻了,但在对方眼中又都还是年轻的模样。”
她自嘲地笑了笑:“这可能是我们分别十年,带来的结果中最好的一方面。”
风停了一瞬,她也默了一会儿。
风再起来时,她蹲下,从花束中取出八音盒。摇动后,阵阵浪潮声随风传遍旷野。
“这是浪声,不知道你听过没有。”
浪声起伏着,逐渐和周围的风声融在一起,毛毛细雨也落在了这片浪潮中。
当第一遍声音停止后,林诗笑了笑:“我的名字啊,首字母是吧?你还挺厉害,从我名字的首字母能想到‘浪声’这个词,我还真一点都没察觉。”
“问你喜欢什么,我以为可能也就是相机、手机之类的东西,结果你说喜欢浪声,我当时好惊讶的,觉得你可能是在装深沉。”她抬了下帽檐。
“原来是我呀。”她笑着,眼中却泛起泪花。
明明今天早上都觉得哭够了,觉得伤心完了,觉得释怀了,可现在她又心痛了。
“为什么我偏偏在那一刻糊涂呢。”
她不说话了,想要等酸涩的劲头过去再继续说。
空气再次陷入沉寂,她事先想到了很多话。去市里买东西那天晚上的事,他说的一百万的事,以及她所不知道的他十年里发生的事......
她有很多问题想说出来,即使他不能回答。
但是,坟周围的狗尾草被风吹得摇来摇去,不经意地擦过了她的脸颊,让她的睫毛颤了下,把还未汇聚成滴的泪花抖掉在了地上。
心里的酸涩,突然就不见了,而且产生了一种温暖柔软的触感,让她不禁扬起了唇角。
她张嘴呼吸了一大口新鲜空气,双手撑着大腿站起了身。
“剩下的话,以后再说吧。”她的语气变得轻快,抬起头望向天空,毛毛雨吹在脸上,非常舒爽。
她伸出手,拦住一根被风吹歪的狗尾草。林诗闭上眼睛,低下了头,将唇轻轻落在草穗上。
她用气声说:“再见,最帅的狗尾草。”
与你的初吻,在不同世界。
“牧浪。”
此生最后一次呼唤你的名字。
风还在吹,狗尾草还在摇,不知是在挽留她,还是在向她作告别的挥手。
麻雀飞来了,叫声清脆欢快,脚下暄软的土壤,让林诗的步伐也变得轻俏,随着飘动的白色裙纱,好像跳舞一般。
夏风变得温柔,细雨变得稀疏,天上的密云也露出了几道光痕,天地之间,变得敞亮起来。
路边,顾瑜和李乐辰都在等林诗。当她走近时,两人都惊了。
顾瑜先回过了神,戏谑道:“怎么?昨天闷在屋里哭了一天,今天怎么就高兴得都快飞起来了。”
林诗也不甘示弱:“好几年前,是谁,看到路法官跟一女生挽着胳膊逛街,跑我办公室哭了三天?又是谁,在得知那女生是路法官的亲妹妹后,在我办公室里笑到岔气。”
她这伶牙俐齿的样子,顾瑜倒是熟悉,只是噘了下嘴而已。
李乐辰却震惊了,十年里,他从没见过林诗有过这副模样。
在他的印象中,林诗总是冷淡的、沉稳的、高贵的,但同时也是毫无生气的、神情恹恹的。
可现在,她的表情松弛自然,不再拘束僵硬,她的眼神,也变得灵动起来。她的气场,不再是生人勿近的冰冷,而是自信张扬的高傲。
他从顾瑜口中了解到林诗有过喜欢的人,并且以为自己能在那个人死后获得一个追她的机会。
可现在看来,那个人的死非但没有给他这个机会,反而还让他丧失了任何能够占据林诗心中的位置的可能。
“那个人很好吗?”李乐辰问道。
林诗看向他,微笑着说:“他不是很好,缺点很多,我那段时间经常和他闹别扭。”
这是她第一次向其他人透露牧浪的情况,心里有些激动,像是拉着男朋友见家长似的。
不过李乐辰却听得迷惑:“那你为什么喜欢他?”
林诗没有回答,而是望向了远方,看着金色的麦浪一波接一波地翻涌。
喜欢上你的原因,无迹可寻,只能从现在的结果中,倒推出,我原来是那么喜欢你,你也是那么喜欢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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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的葬礼,在一片灰暗的天空下举行。
寂寥的村子里,声势却很浩大。
路边的住户都出了门,站在两旁观看,传入耳中的哀乐极为聒耳。
棺材被一座绣花绸缎做成的灵棚罩着,下面几个壮汉用几根粗木担着棺材,扛在肩上,缓步前行。
棺材前的亲人都穿着白色孝衣,嘴里哭着丧,走三步、作揖,接着跪下,叩首,反复了三次。
顾瑜给林诗说:“看着仪式感好强啊。”
林诗点了下头,又想,牧浪的葬礼是不是也像这样有仪式感。
但她仔细想了想,牧浪他们家没什么亲戚,徐晨也只是同学,大概不会有。
跟在出殡队伍后面不礼貌,也不吉利,林诗等了一小时才又回到了邻近麦田的那条土路上。
然而,有人却走在了她前面。
她看到,徐晨和一伙男人向牧浪的坟走去,手里拿着白色的包袱。
他们到了之后,显然被坟前的白玫瑰和八音盒惊到了,几个人面面相觑,说了几句话后,便不再好奇了。
他们都跪在了旁边,从包袱里拿出一沓纸钱,点燃了火柴。
林诗站在离他们很远处,也能清晰地听到他们喊道:
“浪哥!兄弟们来给你上坟了!”
风变大了。
纸钱燃烧着,火焰在风中摇曳,亮起的火光在阴天的傍晚非常明显。
灰白色的余烬被风扬起,在旷野中飘飞。
天空又下起了雨,不再是轻柔的毛毛雨,而是颇具盛夏特色的瓢泼大雨。
汽车行驶在公路上,溅起水花,骤密的雨珠拍在车窗上,激起乱响。
两旁的草地被狂风掀起,如波浪般翻涌。
高大的梧桐树肆意晃动,树叶与雨水纠缠摩挲,发出的声音和浪潮如出一辙。
同样是在那个下着骤雨的夏夜,流落的泪水和悲痛的心情,在十年后却变成了想要珍藏起来的记忆。
三个月的时间,有关他的每一个细节,她都会细细品味。十年的时间,她不知道的那段时光,她都会想象着,每一分每一秒,他在做什么。
她没有在之后去到牧浪的坟墓,直到,她真的活到了一百岁。
在养子们布满泪水的目光中,她好像看到了什么,露出了笑容。
“我要去见他了。”
说完了这句话,她闭上了眼睛,一只蝴蝶落在了她的头发上。
去见他,在一个起浪的海边。
有个少年,会吻着她送给他的那支竹笛,向她吹奏出,最动听的情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