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昼偶作》小楼一刀

8、伤疤

　　即使是曲折的下坡路，翟昀也把车骑得十分平稳，胡栀子坐在后座，没有任何不习惯，恍惚间还以为从来就是这样。

　　只是，翟昀直接把她送到了小区门口，途中胡栀子看见了亮着招牌的药店，她没有开口要求，他不明缘由，自然也不会停。

　　胡栀子走进家门，把书包扔在地上，自己在门后的小木凳上坐下了。

　　没开灯，但窗外有光，倒也勉强可以看清。有那么十分钟，胡栀子就这么坐着，什么也没想。

　　直到听见楼道里熟悉的脚步声。

　　那步伐一开始很快，然后变慢，在极近的地方停下了，一片寂静之中，胡栀子能清楚分辨客厅里摆钟秒针转动的声音。

　　周樾在门外站了一会儿，盯着门锁看，其实他兜里就有一把这扇门的备用钥匙，是胡栀子的爷爷亲手拿给他的，爷爷脸上总是笑呵呵地，说道：“你们两个孩子自己待在外面，也没个大人照顾，如果遇到什么事，一定要相互信赖，相互依靠，总会好过一点。”

　　周樾时常会想起这句话。

　　胡栀子不想再等，准备伸手开门，却听见脚步声又响了，这次快速而果断，却是调转了方向，上楼去了。

　　楼上的门哐啷一声关上，胡栀子摇摇头，再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脸，也捡起书包，进书房继续做题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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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就讲到这里，谁有不懂的直接来办公室找我，”化学老师拿粉笔擦用力拍桌子，“听到没有！”

　　“听到了——”众人拖了长音回答。

　　化学老师伴随着下课铃声走了出去，丁小凌这才敢伸手挥了挥手空气中铺散的粉笔灰。她忍不住呛了两声，回头看同桌，发现她依旧沉默，低着头在练习册上写答案。

　　“下课了，休息会儿吧。”丁小凌说道。

　　胡栀子抬头对她笑，“好，我先把这道题写完。”

　　丁小凌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对，但具体也说不上来，好在，门口的一个身影适时提醒了她。丁小凌嘟囔道：“怎么又来了……”

　　“嗯？什么？”胡栀子刚写下最后一笔，凑近了问。

　　却听门边传来一个声音，翟昀问她，“在做题吗？”

　　胡栀子抬头，很意外的样子，“啊，你怎么在这儿？”

　　翟昀顶着不少好奇诧异的目光，却没有半点不自在，他直视着胡栀子，说道：“待会儿的体育课，我们班取消了。”

　　“哦……”胡栀子点头，问道：“有什么事吗？”

　　翟昀笑了笑，“就是这件事，我想先告诉你一声，免得你找我的时候看不到人。”

　　胡栀子来不及问“我为什么要找你”，翟昀已经离开，他说：“那我先回去上课了。”

　　胡栀子下意识说了再见，却还是困惑，丁小凌在一旁审视，“他什么意思啊？”

　　胡栀子耸耸肩，“不知道——高三竟然这么闲。”

　　*

　　翟昀班上的体育课取消了，高一四班的倒是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或许是有学生提了建议，又或许是体育老师终于醒悟并非所有人都热爱运动，总之，这次的体育课的大部分时间都留给了学生自由活动。

　　胡栀子和丁小凌依旧坐在升旗台下的阴影处，与上次不同的是，两人位置之间多了个翟柔。

　　翟柔捧着一本笔记，眼神专注，下笔也很认真，只不过，一旦看到答案，就能明白，这些其实没什么用。

　　胡栀子几次想开口，都不知道该如何措辞。

　　还是翟柔自己收起了笔，说道：“算了，我也不是非要上大学。”

　　“不着急，这才第一天，我们慢慢来。”胡栀子说道。丁小凌也在一旁劝，“是啊，只要有进步就行。”

　　翟柔笑了笑，“我不想给你们添麻烦。”

　　她面前的两人听了都是一愣，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接话。

　　翟柔又说道：“我总在给别人添麻烦，一直都是这样。”

　　原本垂落在旗杆上的旗帜忽然鼓胀起来，不知何时狂风大作，天边吹来一片乌云，脚边忽然落下硬币大小的雨点。

　　操场上的人开始奔跑着躲雨，篮球场上的人也吵嚷着要回室内。

　　升旗台下的这三个人却没有动，听着翟柔讲的故事，似乎淋雨也丝毫不能让她们有丝毫分心。

　　“在我家里，”翟柔不好意思地笑了，“哦，是从前那个家，那个地方根本没有上学读书这个概念。”

　　在翟柔的诉说中，从前那个家，是指山区里的土坯房，房子很小，除开土灶就是土炕，住了三个人，她，还有那对从人贩子手中用两百块钱买下她的老夫妻。那个时候，翟柔也不知道自己叫做翟柔，只是被年迈的“父母”称为，“哎，那丫头。”

　　“其实，他们对我挺好的。我那时候年纪太小，对于原来的父母没有一点印象，整天帮家里干活，虽然累，但也可以忍受，村里的小孩都是这样过的，大家都一样。山里也有学校，但没一个老师，也没学生，我捡柴的时候偷偷跑去山岗，往远处看，偶尔能看见教室破破烂烂的门窗，”

　　翟柔面无表情，倒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我只是不懂，如果真的在乎我，当初怎么会把我弄丢，如果真想把我找回去，为什么不能早点来。”

　　“我一点也不喜欢现在这个家，爸爸妈妈，哦，还有哥哥，他们装作关心我的样子，实际上呢，总是藏不住他们脸上的怜悯和惶恐，他们可怜我，却又害怕接近我，根本不愿意，或者说不敢和我有多的接触。”

　　翟柔摇摇头，“我十岁才学会识字，又土气，又懦弱，在学校里格格不入，他们无法接受，不明白我怎么是这样的人，我好像变成了他们的污点，我看得出来，他们不是没有后悔过，后悔为什么要重新找到我。”

　　胡栀子和丁小凌彻底呆住了，她们想要找出什么话来安慰她，但竟然想不到一句合适的。在直面真实的惨剧时，光凭语言实在是太苍白无力。

　　翟柔垂下眼皮，摸了摸自己湿淋淋的头发，说道：“下雨了，我们回去吧。”

　　胡栀子忽然按住了她的手，说道：“不行，不能这样想，就算……就算暂时感受不到他们的爱，可以试试先爱他们一点。”胡栀子脸上也是湿漉漉的，雨水砸在她的眼皮上，她胡乱抹开，“家人不都是这样的吗，不能期望太高，就算是亲情，也不是天然纯粹的，慢慢来，会好的。”

　　翟柔估计也没想到会听到这样一番话，她看上去有点不知所措，勉强回答了一声。

　　胡栀子忽然又紧紧攥住了她的手，说道：“就算真的没有，就算努力了也感受不到……”胡栀子尽可能坚定地注视着翟柔，“至少我很高兴你能回来。”

　　翟柔看上去还是怔怔的，丁小凌犹豫了一瞬，也把手伸出去，抓住了她俩的手，说道：“虽然我们也不太熟，没怎么说过话，但是，我、我也是。”

　　*

　　体育课的这场雨来得突然，不过十分钟，操场上就积起了浅浅的水洼。好在大部分人都及时回到了室内，最多隔着模糊不清的窗户感叹一句，“雨真大啊。”

　　胡栀子翻出兜里的纸巾，每人分了几张，聊胜于无地擦了擦，作用不大，勉强算个心理安慰。

　　三人回到教学楼下，挤在仪容镜的前面，看着各自狼狈的样子，都觉得滑稽，忍不住发笑。

　　翟柔的笔记本已经被雨水打湿揉皱了，她原本想直接丢了，走到垃圾桶边却又停了下来。

　　胡栀子往前追了几步，站在她身后，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说出了口，“其实我也喜欢老家，那里有很多山坡、大树，交通不便，信号也差，很多人都离开了，没有谁去怀念它，但我偶尔也会梦见以前的日子。”

　　胡栀子下意识比划着双手，好像找不到正确的说话方式，她又说道：“我不是同情你，或者是安慰你，就是……就是，我想说，没有完全正确的思维方式和生活轨道，无论选择哪一种，都不是错的。”

　　翟柔没有回头，好像根本没听清，但两分钟过去，胡栀子听见她含糊回了一句，“嗯。”

　　*

　　教室里聚了零零散散十几个人，都是从操场跑回来的，顾及到隔壁班还在上课，大家都不敢高声说话。但胡栀子一行人走进来的时候，还是引起了小范围的骚动。

　　华多多震惊道：“怎么淋成这样？你们……你们就不能稍微跑快点吗？”

　　丁小凌熟练地从他旁边绕开，挥挥手，“走开走开，哎呀，别看了。”

　　胡栀子坐下来擦头发，看了一眼华多多，问道：“你们不是打篮球去了吗？”

　　“咳，别提了，”嘴上说着不提，华多多却已经在旁边的桌子边缘坐下了，他面露无奈，“今天也真是倒霉，篮球场上堆了一摊废弃建材，但好不容易有机会打球，也不想就这么算了，我们随便收拾了下，可能是没弄干净，周樾一脚踩到颗钉子……反正，他现在在医务室。”

　　胡栀子唰的一下站了起来，倒把华多多吓得往后一晃。

　　“他一个人待在医务室？”胡栀子问道。

　　“呃……也不是一个人，还有几个别的人，其实吧……”华多多犹犹豫豫的，好像在顾忌着什么。他甚至开始眼神乱飘，用力瞅了几眼丁小凌，大概是指望她来转移一下话题。

　　丁小凌却不解其意，催促道：“你快说啊。”

　　好在，门边响起一点动静，周樾本人出现了。

　　胡栀子视线下移，打量他的腿脚，倒是没看到什么受伤的痕迹，但他一只手背在身后，不知道在干嘛。

　　周樾自然也看到她了，他僵硬地转了一点方向，随即一愣，说道：“你头发打湿了。”

　　胡栀子往前一步，他往后退一步，胡栀子飞快一闪，拽出了他藏在身后的右手，从手背到手腕，被绷带缠得严严实实，上面还有暗黄色的药水痕迹。

　　胡栀子沉默地看着他，周樾一声不吭，打算转身，却又被胡栀子挡住了。

　　“华多多说你踩到钉子，脚伤了……手怎么回事，这也是打篮球受伤的？”

　　“……不是，中途来了一群校外的人，起了点冲突，不小心撞到了。“

　　感觉到这两人之间气氛诡异，华多多努力插话，解释道：“那群人不是我们学校的，张口就让人滚，一群什么东西！他们人高马大，真不好对付，不过，哈哈，我们也没吃亏，咱们老周一个抵五个——”

　　“别说了。”周樾打断他。

　　胡栀子没有理会华多多，只是盯着周樾看，“你明明知道我最讨厌别人动手打架。”

　　眼前的女生语气不善，脸色紧绷，眼里带着责备与冷淡，周樾透过这张面孔，仿佛又看见了昨天她头也不回的背影。

　　周樾撇开了视线，嘲讽地一笑，“是吗，关我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