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海的旅行者》我以火的十字

48、第 48 章

　　把人抱到床上后，萨卡斯基为伊蒂丝盖上被子，看着她酣睡的脸孔，心里有股说不出来的惆怅。

　　至今他仍旧觉得不可思议，曾经那小小一团，竟是眨眼间就长大成人了，虽然她那略带稚气的面孔和那副小女儿作态总给他一种这孩子还没长大的错觉。

　　但时光荏苒，到底是不一样了。

　　想到这里，他不由觉得有些遗憾错过了她的人生太多，这孩子太急切了，急于长大，急于变强，急于担当，以至于当他猛然回神，她已经从一个需要人保护的小小孩蜕变成了一名实力强悍的将领。

　　不过也没什么不好的，虽然性格还是那么不沉稳，闹腾依旧，但这几年已经足够让他引以为傲，至少伊蒂丝对外还是十分懂分寸，懂进退的。

　　因为她现在是个秉持正义的海军，是否父母对孩子的爱总是如此？赤犬仅仅是知道她也跟自己一样，走在正义的道路上就觉得足够欣慰。

　　可多少还是会觉得有些…怎么说呢？愧疚。

　　是的，没错。

　　愧疚......哈！说出去简直要让人笑掉大牙，赤犬居然也会愧疚？

　　可事实如此，在面对自己人生的礼物，一个突然出现在他生命中的孩子，他有责任也有义务去教导她，爱她，守护她，陪伴她。

　　但实际情况却是他忙于事业，根本分不出太多的时间，没能给予她足够的陪伴，没能扮演好一个父亲的角色，同样的也错过了她人生中许多重要的时刻，足以抱憾终身。

　　赤犬从未如此深刻的意识到，他不是个称职的父亲，从来都不是。

　　他忽然想起稍早那会，那个关于伊蒂丝后半生的话题。如果是以前，只要她高兴，生活过得舒心，哪怕是嫁个普通人家也无所谓，但现在情况不一样了…

　　那个屈辱的烙印......

　　想到这里，他下意识的攥住拳头，咬紧牙根强迫自己将那些烦乱的思绪抛之脑后，想要退出房间冷静一下。

　　而就在他转身之际，一只缠满绷带的手紧紧的攥着他的衣摆，一道不太真切的呓语声响起，“…不要，不要走…不要离开我，求求你！别留下我一个人，求求你…求求你……”女孩不知什么时候醒了过来，她哀切的望着他的背影，语气近乎于乞求。

　　那带着哭腔的声音很轻、很轻，像羽毛一样，轻飘飘的毫无重量，却让他的心头巨震。

　　他回过身沉默的看着那泪眼婆娑的孩子，喉头几番滚动，想要说点什么却又深觉语言苍白，何况他本就不善言辞。

　　他轻轻的拨开她的手，将她摁回床上，嘴皮嗫嚅，最后只干巴巴的从喉咙里挤出这么几个字，“…没有人会离开你，快睡吧。”

　　但这显然安抚不了被恐惧侵蚀的伊蒂丝，见他执意要走，一股深深的恐惧感席卷而来，她挣扎着下床，可手脚却不听使唤绵软无力，才刚下床便一头跌跪在地上，可伊蒂丝却浑然不觉疼痛，不管不顾的一路向前跪爬着抱住赤犬的腿。

　　那惶恐的神色仿佛只要不抓住他，就会被眼前的人永远抛弃一样。

　　“不要走，求求你，不要走，不要走…”

　　“别这样对我，我会乖乖听话的，真的！要不…要不你带我一起走吧，我不要在这里……不管你是谁，只要你带我离开这里，我什么都愿意为你干的！求求你，我不要在这里…不要……”她神情卑微，带着一丝讨好的啜泣着说。

　　黑黝黝的房间里回荡着女孩凄厉的哀求，仿佛就连月亮也仿佛不忍看见这一幕而收敛了月光躲在云层里。

　　他小心地抽回腿，转身久久凝视对方，随后俯下身想要把她给丢回床上去，但萨卡斯基突如其来的举动吓着了伊蒂丝。

　　尤其是当她看见他那有些扭曲的表情时，那向她骤然逼近的巨大投影，与记忆中那令人畏惧的面孔重叠在一起。分不清现实与虚幻，她仿佛回到了那个镶金包银，方方正正的小空间里。

　　几乎是下意识的，伊蒂丝的脸色唰的一下白了，眼泪争先恐后的夺眶而出，身体不住的颤抖，她惊恐的往后退。

　　萨卡斯基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中，不明白她为什么会突然这样。但很快他就反应过来，试探性的拉住她的手，想要将她拉起来。

　　可让他没想到的是，仅仅是这么简单的肢体接触却让她猛然崩溃了，伊蒂丝剧烈的挣扎着，反抗着，“不要！你放开我！放开我！父亲！父亲！”她歇斯底里的尖叫着。

　　萨卡斯基被她吓了一跳，但也知道这不正常，他摁住她的肩膀试图让她稳定下来，“伊蒂丝，醒醒，你怎么了，快醒醒！”

　　但是效果甚微，伊蒂丝依旧在发出那尖锐又刺耳的声音，“爷爷！爸爸！救救我！救救我！”

　　她的眼神飘忽不定，视线落不到实处，双手不断的挥舞着，推拒着眼前的男人，甚至还在他身上打了几下，手臂上也被她挠出了几道血痕。

　　她把能想到的人几乎都喊上了一遍，“啊啊！救命！香克斯救命！谁来救救我！父亲！父亲你在哪里！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在，我在！伊蒂丝，你到底怎么了！”顾不得落在身上的打击，萨卡斯基双手捧住她的脸，强迫她直视自己，他徒然拔高音量，盖过她那歇斯底里的尖叫声。

　　“你睁开眼睛看清楚，看看我是谁，看看这是哪里！这里就是你家！这是你家！你已经回来了，这里很安全，没有人能伤害你！”他双眼猩红的低吼着。

　　“你骗人！骗人！躲不掉的！我躲不掉的！这个世界没有我的容身之所！从来都没有！没有！”伊蒂丝像是个失去理智的疯子一样咆哮着，不断地撕扯着自己的头发。

　　萨卡斯基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急得不知所措，只能紧紧的抱住她，禁锢她胡乱挥舞的双手，不让她再伤害自己，除此之外他别无他法。

　　豆大的汗珠从她额头滚落下来，合着泪水打湿了发丝，糊了她一脸。身上的绷带也因为剧烈的反抗，而松垮垮的耷拉着，整个人显得狼狈至极。

　　伊蒂丝拼命的蜷缩自己，着魔似的呢喃着：“…不要打我……我会乖乖听话的…我是听话的小夜莺……所以不要再打我了…不要…”

　　萨卡斯基说了句骂人的脏话，心里窝火得很，但是他毫无办法，只能抱着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同样的话语。

　　幸运的是，这种情况并没有维持太久，在萨卡斯基不厌其烦的安抚下，伊蒂丝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

　　刚刚那一阵骚动似乎把她体内的酒精挥发了不少，缓过劲来后，伊蒂丝埋首在他的怀抱中，安静的像只小羊羔，但偶尔还是会不自然的几番抽搐。

　　萨卡斯基着实被她吓了一跳，伊蒂丝的癫狂来得太突然且毫无征兆。这打了他个措手不及，毕竟在此之前他可从来没见过这么歇斯底里的伊蒂丝。

　　他以为她已经放下了，但就目前情况来说显然是没有的。可为什么至今为止都无人发现呢？

　　这不应该，这不应该啊。

　　他开始回顾过去，竭力审视过往她所有的一举一动，但脑海中浮现的每一幕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笑着的，调皮的，哭闹的。

　　没有，没有任何异常。

　　所有的一切都那么的正常，唯独没有现在这样…那么的狂躁和神经质。

　　像是癔症一样。

　　那她为什么会突然这样呢？是意外吗？还是说这已经不是第一次，而是经常性的呢？如果是，那平日里那些活泼鲜明的表现难道都是装的吗？

　　萨卡斯基不敢想象，也不敢往深处想。他心中有愧，却又无从下手，他什么也做不了。

　　他只能静静地抱着她，除此之外他没有任何办法。宽厚的大掌摩挲着她的脸颊，然后是左上额的伤疤，接着是那根断角…

　　不疼了，已经不疼了哦。她说。

　　萨卡斯基发不出声音，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沉甸甸的湿棉花一样，不上不下的难受极了。

　　是我自己不听话呀，父亲不要这样了好不好。她又说。

　　他想大声的反驳她，不是的，不是这样的，错的人明明是他才对。

　　可他仍然说不出话。

　　良久，伊蒂丝声音含混地问他：“…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我犯了错，那你会原谅我吗？”

　　萨卡斯基眉头微皱，但他几乎是下意识的就脱口而出，“会的。”

　　伊蒂丝迷迷瞪瞪地抬起头看着他，像是要确认其真实性，而非他随口应和，“…即便是离经叛道的滔天大罪？”

　　萨卡斯基闻言一愣，他低下头看着那双醉眼朦胧的眼睛，他犹豫了。

　　他可以默认他们的不请自来，容忍他们的得寸进尺以及某人那偶尔夹枪带棒的言论。

　　这所有的一切他都能咬牙认了，因为他清晰的意识到这背后所蕴含的深意，而这恰恰是她最需要的东西。

　　亲情与关注。

　　但唯独这一件事不行，这是他不容碰触的底线。

　　可转念一想，他凭什么，又有什么资格不原谅她呢？毕竟追根究底，是他害得她落得这般田地，这是他欠她的。

　　这是他终其一生都无法偿还的孽债。

　　少顷，萨卡斯基定定的看着她，平静的说，“只要你还是个秉持正义的海军，只要你还穿着这身制服。”只要你还在我看得见的范围内，我就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

　　伊蒂丝闻言扯着嘴角点了点头，收回视线后，她低头靠着他，双手紧紧的攥住他的衣摆。

　　她觉得眼眶酸酸的，视线也从清晰变得模糊，她不敢眨眼，拼命的瞪大眼睛。可裙摆上那深深浅浅的颜色，仿佛带着某种嘲讽气息，似在嘲笑她的异想天开。

　　天真得可笑，单纯得滑稽。

　　接下来又是漫长的沉默，萨卡斯基猛然想起刚刚好像听见了某个不应该出现的名字，“你认识红发香克斯？”

　　“……”

　　“……”

　　等了好半响都没人回答他的问题，萨卡斯基狐疑地低头一看，见对方睡着了，即便是有满腹的疑惑也只好先暂时压下。

　　无奈的叹息一声，萨卡斯基将人挪回床上，盖好被子随后退出房间。

　　滴答——滴答——

　　秒针在称职的履行自己的职责。

　　熟睡的人儿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眼底一片清明，似有火星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