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舟已过万重珊》纪子期

2、青二

　　万重珊从小就爱吃东西，万家也从来没有苛刻过她，除了过分的要求，几乎有求必应，想吃什么想喝什么就去找厨子，让他现做，只要不吃垮万家就行了。

　　那年头的富家小姐一个个为了保持体形，不吃这个不吃那个，一个个身形窈窕弱不禁风，胖的本就不多，像万大小姐这样后天形成的，更是少见。

　　最开始，万家人都还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直到有天陆小少爷的惯常斗嘴出了新花样把女儿气哭了，他们才惊讶又忧愁地发现，自己的大女儿，这几年的确是丰满了很多。

　　可怜了万重珊，在外头听陆青舟说“母猪母猪，不会爬树”的时候已经气得要命，回了家又听见自己父母跟小叔叔在那嘀咕：“咱家女儿这可怎么是好啊，胖成这样，万一以后嫁不出去了怎么办？”“是啊是啊，按她这么个吃法，会不会吃穷了她未来婆家啊？”

　　呜呼，万大小姐悲摧了，万大小姐内牛满面了，她向天发誓，为了跟上这年头的流行趋势，为了嫁得出去，为了不再被陆家小子嘲笑，她要减肥！！！

　　可惜啊，就算她的思想再正确，誓言再狠毒，就算她咒自己如果减肥减不下去就要一辈子被陆青舟嘲笑，减肥这东西如果简简单单就能过关，这世上哪里还会有那么多“丰满”的人？

　　万重珊奋斗了四天，再往称货物的秤上站的时候——店里的伙计保持着欢快的笑容说：“恭喜大小姐，您最近又长高了两斤。”

　　没办法，天注定了她跟那人的缘分要纠结一生，再说这誓，可是她自己发下的。

　　但是不管怎样，胖也好，瘦也好，万家大小姐在她十四岁那年的夏天，终于真真正正地认识到一些只要长大了就得明白的事。

　　她已经快长成女人了，她也不像小叔叔一样是个男子，成了亲还能留在家里，她是一个女子，也许明年，也许后年，终有一天，她也会像隔壁余家的大姐，像镇上许许多多及笄的女孩一样，嫁到一个也许对她而言全然陌生的男人家里去，去当他的夫人，当他爹娘的媳妇，生很多孩子，做一个母亲，像自己父母的一样与他一起生活，慢慢老去，终了一生。

　　在那个家里，没有她的爹爹，没有她的娘，也没有小叔叔，没有万管家，就连陆家小子也不能出现了，那是全然陌生的生活。陌生到，万重珊这一刻，就已经开始微微惶恐地躲在娘的怀里跟大人们撒娇说不要嫁人了。

　　少年心性的孩子们，在想象过自己离开父母的生活之后，才真正要开始长大，学会成熟了。

　　终有一天，他们，也会变成大人。

　　只是那一天，不是来得太晚，就是太早。

　　*

　　陆家小少爷陆青舟现在十二岁半了，是“十二岁半，了”，可不是“十二岁，半了”，后面那后缀是他在别人介绍自己的时候一定要强调的。

　　这时节有钱少爷很早就能有丫头暖床了，这个镇子也不会例外。陆家的老老爷跟老爷夫人于是认为，陆青舟这样向每个人强调，是想告诉他们又不好意思直接出口，他也要个丫头暖床了。

　　虽然陆青舟现在的年纪的确不算大，可是他上头的两个哥哥却是几年前就成了亲的，他下面的妹妹们又早早定了娃娃亲了，陆府这一代，也就只有陆青舟这孩子的亲事还能有点悬念了。于是陆家的老爷夫人们一边感叹着“白驹过隙日月如梭，男大不当留啊”，一边琢磨着往他床上送丫头。

　　关于送几个的问题，他们也有过讨论和争议的。

　　陆青舟那身板儿才十多岁就开长了，陆家人一向又都长得高，长得高力气不也大？力气大了那……有些事情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啊。

　　陆家大少爷是个痴情种子，只娶了方家一个小姐，连妾侍都没纳，可是他的份好像都给了二少爷一样。陆家二少爷陆青流除了一个空置的正房，侧房妾侍大大小小娶了七八个之多，是镇上有名的风流胚子。那照这样看，陆青舟这个度儿，该怎么算呢？

　　这件事闹了他们一宿，最后把陆青溪跟陆青流也给拉进来问了。

　　其间只有陆青溪迟迟疑疑问了一句“青舟真是那意思？会不会是我们猜错了？”然后就无声息了。

　　——激烈的讨论持续了一个上午，最终拍板结果为：先送一个，探探情况，另外一个在外间候着，要不行了就接着上，还不行……那就算了，陆青舟还小，不能那么苛刻。

　　以上发言来自陆青舟的二哥陆青流。

　　也只有到了这个时候，他们才会稍稍想到，陆青舟，人家还只是个十二岁出头的娃。

　　上述行动将在今晚进行，一切听从指挥，不行就撤，避开战场特别是战争源头陆青舟。管家负责资源补充。完毕。

　　当晚，陆家的战火悄无声息地燃起，然后又以极其惨烈的形式结束——陆家小少爷暴跳如雷，气急败坏冲出了陆府，一夜未归。

　　直到清晨的露水打湿了看门的家仆，他们才清醒过来，远远地看见白茫茫的雾里出现了陆小少爷模糊的身影，他的表情很冷淡，步伐走得很慢，很稳，大雾湿了身上匆忙穿好的衣裳。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看门人却觉得，陆少爷出去了这么一夜，湿的不止是衣裳，他好像一夜之间，就这么生硬地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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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谁也不知道陆青舟这一夜去了哪里。

　　他谁都没告诉，只在自己的大哥问起的时候茫茫然睁大了眼，迎着着陆青溪的眼睛，认认真真地问：“以后，我们都要成亲的吗？是不是成了亲就不会跟别人分开了？”

　　陆青溪看着这个比自己小了好几岁的弟弟，他的头顶还只齐了自己的胸口，没长开的脸蛋脱去了以往故作深沉的冷漠，明明还带着些许稚气啊，怎么只有在这一刻，他才觉得，面前的这个弟弟，真的还只是一个孩子，一个没有长大，受了挫折只会寻求大人帮助的孩子。

　　天真的孩子。

　　他摸了摸陆青舟雾气未干的头发，微微地温和地笑了：“青舟想成亲了吗？如果有了喜欢的女孩子，想跟她在一起一定要告诉我们啊。跟她成亲才可以一直在一起，如果你说晚了，让她变成了别人的新娘，就再也不可能像小时候一样跟她玩跟她笑，再也不能轻易见她，再也不能跟她在一起了，你懂吗？”

　　陆青舟先是低着头红了白玉样的耳根，沉默了许久，才闷闷地说：“可是她讨厌我，她不喜欢我怎么办？我不想她跟别人成亲，我一点都不想……”

　　“那就想想自己为什么不讨她喜欢？好好地对她，慢慢地，也许她就会对你改观，觉得你很好，会喜欢你了。现在先不要想这些，留到以后，这个时候该洗个澡，喝点姜汤，去床上睡一觉，好不好？有了好的身体才能跟她白头偕老，就像我们的爹跟娘一样，懂吗？”

　　“嗯，谢谢大哥。”

　　少年扬起了脸，眼中终于带上了些许笑意，招呼着管家走远了。

　　陆家的大人神秘兮兮从门外摸进来，凑到陆青溪身边问情况。陆大少爷头一回有了不确定
　　的表情，他抓了抓头发，有点不好意思地地笑了笑，道：“几年前我还没娶亲的时候，青舟有次上完私塾回来跟我发了老大一通火，当时我还没反应过来。现在再看看青舟这反应，估计是很早以前就盯上人家姑娘了，那姑娘当年恐怕还对我有过啥想法，青舟是吃醋迁怒呢。这次大概也是这样，他想到人家姑娘要嫁了，着急了，又怕那姑娘不喜欢他，才闹了这么一遭大的看反应。”

　　陆二少爷撇撇嘴，皱着眉问：“不是吧？几年前你没娶亲那会儿那小毛头才几岁呢？我都没他那么早！”

　　陆老爷瞪了他一眼，道：“你那是花心！青舟是‘专一的纯情’！”

　　“哪里啊？他那是笨鸟先飞！”

　　“都别吵了！两个大老爷还争这个！青溪快说说，那孩子喜欢的是谁家的姑娘？咱们好去探探底。”陆大夫人一语定乾坤，可是陆青溪却犹带着笑意，故意挑高了眉道：“这我可不敢说，你们自己猜去吧，其实青舟这孩子喜欢人弄的架势可真不寻常，他要不再快点儿长，人家可就真成了别人的媳妇儿了！”

　　哎哎，这天气，真不错，小孩子要想要快快长娶媳妇儿了，当年那个撒火撒到一半，苦了脸要哭了一样爬过来问怎么办，却任你如何问都不肯说事儿的娃娃都想着娶亲了，唉，偷着乐的感觉真好，也该想想什么时候跟娘子生个娃娃来玩玩了。

　　悠悠哉哉走出房门，像没听到一样忽略掉后面乱糟糟的讨论会，陆青溪看看夏日万里无云的天，又望望陆青舟的厢房，这样想着，高高地挂起了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