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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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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以为她的幸福终于来了。
而当她走回那间洒满了阳光的病房时,刚要推门,就听见他那熟悉的、低而轻柔的声音,从室内传出来。
「不,爸爸。我不能这样做,你们为什么要把荇湖叫回来?」
她听不太清楚高伯父的回答,但是他的声音又响起来了。那样低而且柔,却很坚定。
「我对她说『好的』,是因为我当时怎样也无法拒绝她呀!我最好最好的朋友,站在我的面前,明明知道我来日无多,仍然哭泣着说即使能站在某处看着我,也是一种幸福……」
他的声音中断了,再响起来时,充满了混乱的思绪、烦躁、困扰与苦恼。
「我能怎么说?难道要我说,对不起,我怎样也没有办法对你产生相同的感觉,我谢谢你,可是我永远也无法回报你的好意?」
果然,果然她还是苦杏仁露。那被他所忽视、被他所忘却、不被祝福的苦杏仁露呵!
她跌坐在冰冷的走廊地板上,把脸埋进了双手之中,无声的哭泣。倘若她能,她一定是会哭到声嘶力竭的,她的泪水沾湿了自己的两手、从指间的隙缝中落下,在她的裙裾上晕开了小小的一块水迹。
但当半小时后,她走进那间病房,站在他身畔之时,她的双颊有着润泽得似乎笼罩着隐隐水光的红晕,眼眸里如一潭湖水般的清亮,浅浅的微笑,温暖的注视着他。
「还不起来么?治疗的时间快到了。」
如果,我能够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她轻轻的说,手指在自己眼下触到湿湿的痕迹。
「我想成为他的心脏。不是为了让他心里只有我的存在,那在死亡面前,一点都不重要了……」
「这样我也许就可以帮得了他,我只是希望他的心脏,能永远永远的跳动着,不管发生什么事情……让他能一直、一直,幸福的在这世界上活下去——」
他在她的鼓励下,接受了手术,术后他醒来。
——谢谢你,荇湖。我说不出,自己有多么感激……
原来,这就是她一生所能从他那里得到的。感激。
只有感激。
她哭泣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能看到他醒过来对她露出浅笑,和她当初想象的感觉一样,是件幸福的事。但他的微笑,让她快乐,却也使她绝望。
原来,爱人,也是种心碎的幸福。她对他所付出的爱与信任,最后只换来一声,他的感激。
原来,真的像她的诞生花——牵牛花所代表的花语那样,被爱,是一种奢侈的幸福。于她而言,是一种可望,而不可得的幸福。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呢,荇湖?」在黑暗里,他轻轻的问。
她一怔,想起自己匆忙回国的那一天,在机场里对邻座的女孩所讲的故事。
「在希腊的小村镇里,有这样一个传说……」她放柔了声音,「如果你想要和一个人成为好朋友,只要听着同一首歌,同时从同一个杯子里喝水……」
他疑惑的看着她。她笑笑,继续说:「虽然我们从没有从同一个杯子里喝过水,但我们有很多很多次,听着同一首歌……所以,我们是好朋友,不管走了多远,我都希望你幸福——」
她伸手,在他额上撩开一绺不听话的黑发。
「其实,就是这么简单的事情。这么简单,两个人的命运就可以联系在一起,就可以成为最好最好的朋友;毫无理由的,一个人就可以期待着另一个人生活得幸福……」
他突然握住她的手,他的手是温热的。
「谢谢你,荇湖。我说不出,自己有多么感激……」
「荇湖,我们结婚好不好?」他语调温柔的问着她,注视她的黑眸里,依然有亮晶晶的光芒跳动。
她张口结舌,惊讶得忘记了反应。这样的场面,在自己少女时代的梦里,不知道重复上演过几百几千回?可是当这一刻真的降临的时候,她却只能怔怔的看着他,吃惊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温暖的低声轻笑,执起她的手,将一枚小巧而精致的白金戒指套上她的无名指。
「荇湖,你愿意嫁给我吗?我会尽力,使你今后的一生,都过得幸福。」
她深深动容了。这样的求婚词,让她无法抗拒。无论是她的理智,或是她的感情,都无法抗拒这样温柔的请求,无法抗拒自己想要相信这样的承诺,去追寻未来幸福的期盼。
思蓉「吱」的一声急剎车,让她有点晕头转向;而且这里似乎是不准停车的——可是思蓉在气头上完全不管那些小事,拖着她跳下车,直接冲进路旁一间餐厅的大门。 「你自己看吧!比我转述,来得有说服力!」
她疑惑的往餐厅里看去。时值晚餐时间,餐厅里七成以上的桌子都坐着人。而沿着思蓉指示的方向,她看到了他——
还有,他的甜杏仁露。
她的心脏,在那一瞬间,往下无尽的沉下去、沉下去……仿佛直直坠入了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暗深渊,她只能怔怔的站在原地,注视着那正在低声交谈的两人。
他们看起来并不亲密,而且他的表情虽然有丝激动,但仍是光明而坦荡的。她有充分的理由,相信他并没有做出什么出轨的、不可原谅的事情。她了解他,她知道他是这么的诚实而正直,他是宁可压抑着自己的感情、违背了真实的心意,也不愿意做出伤害别人的事情来的。
可是,她无法云淡风轻的一笑,让这件事就此过去。因为她在他的脸上,清楚的看到了那个笑容。
那个幸福的笑容,真正幸福的笑容。
——我会尽力,让你今后的一生,都过得幸福。
他求婚时所说过的话,又回响在她的脑海里。
呵,为什么自己当时竟然没有听出这其中的差别?是因为她被太幸福而难以置信的浪潮所淹没,以至于愿意去相信着,他许诺中要给予她的幸福了吗?可是,他自己呢?
他要尽力给她幸福,同样,她也希望自己能让他幸福啊。她的名字,不是就叫「真幸福」吗?那是应该……拥有真正的幸福的名字啊,他说过的。
可是……为什么她已经这么的努力,却还是没能带给他幸福呢?
「我们走吧,思蓉。」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轻而平静的说着,语气里甚至连一丝该有的波动都没有。
「这里没什么值得一看的,我们还是走吧。」
她听见思蓉惊讶万分,不敢置信的提高声音,冲她吼叫起来:「什么?!周荇湖,你不要告诉我,你可以漠视这个半个月后要娶你的男人,坐在这里和那个忘恩负义的狐狸精约会!当初,是你把他从生死的边缘上拉回来的耶!当他陷于病痛的折磨中的时候,当那个狐狸精自私的把他丢下不管的时候,是你放弃了自己已经到手的一切,在他身边支持他活下来的耶……」
她看见所有的人都因为思蓉的话而看向这里,包括他,和他的甜杏仁露。
他的表情是那么愕然,又震惊、又不敢相信的看着她。那眼神里,甚至有一点小心翼翼的担忧,好象生怕打碎了什么东西——
她了解的。所以她不再看向他一眼,因为她也怕他从她的眼神中知道,那样东西,已经粉碎了。
那是她的心,她的守候,与她曾经近在眼前的幸福。
可是,她还是表情平静的,拉起了思蓉的手,只是微微提高了声音。
「我说过了,思蓉,这里没什么值得一看的,我们该走了。」
她漠然的转开了头,毅然朝门外走去。她甚至没有看他一眼。
在思蓉的汽车旁,她被追上来的他抓住了。
「荇湖!你要相信我,我们只是见面而已,我真的没有其它的意思……」
他的语气是那样急促而焦虑,而她,居然还能微笑起来,摇了摇头打断他急促的辩解。
「我知道呀,夙仁。所以,我要回家去吃晚饭了。你……也回去好好把这顿饭吃完吧,这样没吃完饭就跑来跑去,会对健康不好……」
见鬼了,她怎么能这样的平静,平静得仿佛事不关己呢?而且,她居然还看了一眼餐厅的门口,然后以一种轻松的玩笑口吻说:「还有,别忘了结帐唷。你怎么可以让女士请客呢?」
他楞住了,他也许从没想到,她居然会用这样云淡风轻的态度吧。她想。总之,他是歉然的看着她,然后回去结帐了。他不会让女士付帐的,他一向就是个这么体贴而有风度的男人,她一直知道的。
可是,这一次,她没有听从他的话。他明明叫她等他回来的,但她却转向身旁的思蓉,轻声却坚定的说:「开车吧,我们不要等他了。」
所以,她现在就在家中的客厅里了。思蓉不放心的想留下来陪她,可还是被她赶回家吃晚饭去了。
而她,站在客厅的门口,一眼就看到了方才匆匆忙忙随着思蓉离开时,无意中自她膝上掉落的那本书,还摊开在她没有读完的那一页,静静的躺在地上。
她慢慢的走过去,慢慢的蹲下身子捡起那本书。那是一本古诗集,她在看的那一页,是一首汉代班婕妤的「怨歌行」。
「新裂齐纨素,鲜洁如霜雪。裁为合欢扇,团团如明月。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常恐秋节至,凉飙夺炎热。弃置箧笥中,恩情中道绝——」
她轻声念着,话音未落,已是泪流满面。
这是一首苦杏仁露的诗,她想。不能抑止的眼泪流满了一脸,她跌坐在地毯上,把脸埋进了沙发,无声的痛哭。
夜幕降临了。她一直一直无法控制的哭泣着,仿佛那已经积聚了二十年的泪水,那一直不敢凝结成形的悲伤,都在这一刻涌上了她的心田。
泪眼朦胧中,她模糊的望着墙上悬挂着的那幅巨大的婚纱照,那样正大光明、那样招摇的炫耀着她那虚幻的幸福。可是他的笑容是轻浅的,小心翼翼的,仿佛害怕打碎了什么东西。
她知道,在这世界上,也唯有她才知道,他害怕打碎的,是什么样的东西。
他担心自己会越过了那道恩惠与感情的樊篱,担心自己终究有一天会辜负了她的关怀、年轻、忠贞和爱情,担心自己无法回报那太深重的期待。
担心她会终于明了,他是怎样努力着,却终究无法爱上她。
她的脑海里,纷纷乱乱的,响着很多的声音、很多久远以前的话语。她尝试在令她心碎的啜泣里,捕捉到只字词组,却终究徒劳无功。
——如果加上我的姓,别人就会以为是「装幸福」,真夸张。
——你叫『幸福』,就代表你今后的一生都会过得幸福。加上你的姓,就更完美了;是「真幸福」的意思呢。
——我一直很喜欢你。所以,我想留在这里,留在一座有你的城市中,留在一个能够注视着你的地方,留在与你相同的一片天空之下,和你呼吸着同样的空气……
——爸爸,你们怎么可以这样对待荇湖?你们要她放弃了自己的工作、自己的幸福、自己的生活、自己的未来……回来把自己交托给一个没有办法给予她任何承诺的人?
——他饮下了苦杏仁露,因此他中了毒。能使一个人日渐消瘦、能使一个人失去他所有幸福的,只有苦杏仁露……
——荇湖,你愿意嫁给我吗?我会尽力,使你今后的一生,都过得幸福。
——对不起,我怎样也没有办法对你产生相同的感觉,我谢谢你,可是我永远也无法回报你的好意……
她的脑海里轰轰作响,无法思考、无法回忆,甚至连哭泣的冲动都消失了,所剩下的,只有一种出自心底的悲痛。使她的整颗心、整个思想,空空荡荡的悲痛。
在深浓的暮色中回头,没有点灯的室内,她看见一个倚在门旁的高大身影,不晓得已经在那里伫立了多久。
看见她终于停止了哭泣,他显得十分忐忑不安的走过来,蹲在她的身前,在夜的暗影里仔细注视着她的容颜。
「荇湖,我非常抱歉。如果这样做竟然是这么的伤害了你,我真的无法想象,自己应该怎样恳求你的原谅……」
她沉默不语,咬着下唇,舌尖尝到一丝丝咸味,分不清是渗出的血珠,还是眼泪。
他的黑发——那已经长长了的、重新变得浓密而柔软,还带着微微卷曲的黑发,此刻已经变得有些凌乱了,有几绺不听话的垂落在他宽阔的额前。
她抿紧了唇,伸出手去,将那几绺柔软的头发轻轻的拨到他的额边。她纤细修长的手指,浅浅的碰触到了他的肌肤;他因而屏息,全神贯注的望着她。
他看到她那依然美丽的容颜,虽然经历了一番长久的哭泣,但她那微微通红的眼睛,还是大而幽深,如同一潭温柔包容的湖水。她的眉、她的鼻、她的唇,都和他们初相遇时一样,鲜活而生动。
「你现在……立刻向我求婚,我就原谅你。」
什么?他无法置信的睁大了眼睛,可是她收回了自己的手,坐到沙发上去了;被泪水洗得晶亮的眼眸,仍然直视着他。
他毫不犹豫的屈起一膝,执起她那只戴着订婚戒指的手,握在自己的掌心,仰首望着她的脸。
「荇湖,你愿意嫁给我吗?我会尽力,使你今后的一生,都过得幸福。」
她的眸光,在黑暗中闪了闪。然后她微笑了,唇角的笑容既轻且浅,带着一丝令人心碎的温柔。
她俯首,温暖柔软的唇,轻轻的碰触到了他的前额,烙印下一个如蝴蝶般轻柔的吻。
他楞住了,不知为何,心跳得很快;一种奇异的直觉让他惶然了,不安的注视着她安静的脸,像个做了错事的孩童。
「对不起,我怎样也没有办法对你产生相同的感觉,我谢谢你,可是我永远也无法回报你的好意……」
她终于说话了,嗓音依旧轻柔而悦耳,却让他的心情冻结成冰。他从不知道,原来她是知道这些话的,原来她什么都知道。他曾经对自己父亲说出的这句话,此刻从她口中说出,却仿佛变成了一种十足的讽刺,刺痛着他的心底,嘲讽着他的无情——
室内的空气,在那一瞬间也仿佛凝固了。
「所以,抱歉,我不能嫁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