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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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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中的笺纸薄薄几页,甚至自塞外尘沙间辗转而至,已是有些泛黄,然而还是翻来覆去,看了又看。清逸的笔锋一如那人,一钩一划就仿若他在御苑中舞剑的时候,落英纷纷间的谪仙子。函匣底有一支干花,想起信中还带着那人儿的戏谑:“前者兄道漠上荒凉,殊不知自有其风情。此番暂不得归,奉此花,聊谓相思尔。”不免又气又喜,气的是这人宁愿听那漫漫黄沙的边城寒角也不肯回京相聚,喜的是那么傲的人,也有这般小儿女言语,到底不枉了这份情。小心捉起那花,却左右不知安在那里,最后起身取了架上水晶镇纸,靠着玺盒压在御案上。
看着窗外雪后方晴,琉璃一般的世界,恍惚又想起那年他刚入京,也是雪后的天气,那么一个孩子仿若立在画儿上,还以为是弟弟们堆的雪人儿成了精;俄而父皇身边的余公公转出身来,说道:“这便是刚封的定安侯,咱们清河长公主的孩儿了,这今后住在宫里,还盼殿下多多照顾表弟。”随即一个金玉般的声音轻轻道:“我叫梅沁。”
“我叫梅沁。”就是这四个字,自此便放在了心上。
还是薄薄的几页,行间隐约透出些兴奋:“得仲和兄照应,军中一应具悉,自先考身后,隐弊渐出,此番誓为整饬,以保我军英武长存!”想着他意气的样子,笑叹当年那个仙童儿如今也长大了。记得他初安顿在宫中那一晚,自己心上仍是放不下,落匙后悄悄摸去探视。却见寝殿中灯犹未灭,那小小人儿裹着被倚在床角,眼中水雾氤氲。心都化了,直直把人抱到东宫,却是自此便未分开……
如今天高任他飞,却狠心离了自己,去那荒鲜人迹的边塞,扬言要替自己夯牢一段防线。说起防线,又忍不住想起临行前那一晚,明明已经在自己怀里化了一滩春水,还要撩拨;末了还不忘问一句:“倒不知我这一走,陛下又耐得许多时日?”这人,难道不知自己一颗心都是他的了,哪里还容得下许多。
这次的信比前次又薄了几分,说不介怀也是不能的。总提那赵仲和,他竟是这般好人了?!不过男儿立志,总不好说什么,只能由着他高兴罢了。只苦了自己一番相思断肠。想着边塞的风霜他是否经得住,毕竟宫变那日他替自己挡的那剑是那样深,血流得让自己看着,生平第一次发了颤;北边这般冷,可别引动了伤才好。再把老幺这次进上的裘衣也给他带去吧。话说,千秋宴那日老幺送进来那少年,委实是……不如,去别院看一眼罢?阿沁总也不回来,望梅止渴也是好的。
这次的信更短了。阿沁不会是觉出了什么吧?想来不可能。只怪那少年是在可人,一个把持不住啊……只要在沁回来之前把人送走,断不会有事。沁儿啊沁儿,这少年可是会如此多般花样呢,等你回来怎么也要哄得你试上一试。
几近没有意识到,这次隔了两月才有信来,还是那些话:“诸事平顺,兄勿念。朝中冗累,盼兄万安。”想来赵仲和他们的例行折子也并无奏甚么事,也不知沁儿都在忙些什么呢。南边新进了些梅子,你可要赶得及回来尝那新酿的梅酒呢。说来倒是第一次发现糖渍梅子也别有些滋味,怜卿那妖精还真是别有心裁。对了,沁儿而今不能多饮酒,不如再给怜卿带些吧。
诸关平安,诸事平顺,沁儿和这帮守将怎么就那么口径一致呢。也难怪让老幺这疑心病盯上了,说北边俱是你父亲昔日一手带出来的,要防微杜渐。我怎么能防到我的沁儿头上呢?不过你也是的,早早回来,免了这许多闲话多好。南苑沁儿从不去,那边别院应该没事吧?怜卿怜卿,一哭还真是我见犹怜,等沁儿回来,把他安置在那边,想来应该无事。
“蜀道虽艰,开有大利。解北军粮草辗转之苦,实泽万代。望兄允仲和奏本,切切。”我何尝不知开蜀道以借川粮要比现今便利许多,可这阵也不知你惹着朝中谁了,明里暗里参你的越来越多;你还偏在这节骨眼上提那么大一个工程,为兄……难做啊。你还是回来吧,你回了京堵了那一干人嘴,便甚么都好说了。
“滋事体大,假他人手终不能绝虑,沁一腔热血为国,一片赤心为兄,但求兄允沁!”滋事体大,你就罔顾朝中千夫之指么!你哪里还像那时候听话的小沁儿!梅沁你给朕回来!
“昔日兄亲教导岳武穆故事,弟不敢忘。而今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惟求陛下体戍边之艰,察边防之需,臣沁伏惟。”体,察,朕何尝不想体你察你!可川陕粮道是你爹门下,这粮道一通,便是朕也难保万一!而今遍朝都在骂朕护短,你再不回来给个交待,便是朕也难信你!
算你还知道听话!等回来为兄让你见见怜卿,你肯定也喜欢这孩子的,比你少时还招人怜的。这次边疆换了防,你就在京里安安生生呆着吧,别再给我添乱了。
沁儿回来了……怎么只有赵仲和回京述职,沁儿呢?你说这棺中是沁儿,愚君之罪你可担得起!
“宫变时那一剑伤了肺,他自知是好不了了,又不愿在陛下面前去了,只好躲到北边去。挣着病体留下这些信,交待臣道,蜀道事若能结,之后一年两封,长长远远的瞒下去,只当陛下的沁儿只是在塞外的玩野了不归家罢。若终是熬不住年月的砥砺,人事的诱惑,等情份淡了,那料得陛下已能受得住讣讯,便归葬梅陵。然君命臣不敢违,故先携沁面君。”
镇纸下那千里寄来的花,早已不堪这殿中融融暖意,支离破碎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