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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Chapter 01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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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外路灯的光照到段兰珩的侧脸上,君鸣趁着这光,仔细的用目光描摹段兰珩的五官,他似乎想透过这层皮囊,看见皮囊下段兰珩灵魂的颜色。
君鸣报出了自己家所在的街道。
“我该怎么叫你?连名带姓,不太亲切。”段兰珩的目光最后落到了君鸣的睫毛上。
君鸣已经好几个小时没有喝水,他舔了舔嘴唇:“随便。”
段兰珩对君鸣这并不算友好的态度没有意见,他掏出手机,点开自己的二维码,那如画的眉目凑到君鸣眼前,语气却仿佛一个大爷:“我帮了你,你不准备加我的好友?”
“我也不用你感谢。”段兰珩的语气平静,但似乎有善意。
君鸣总觉得这个人有点不对劲,他在说话,可近乎自说自话,似乎根本不在意别人的意思。
可他仍然掏出手机,加上了段兰珩的好友——这是他今晚捕到的猎物,猎物并不常见,既然抓住了,那就要长期饲养。
几乎没好友的君鸣,一晚上连加了两个人,谢不周的头像是一个奇怪的符号,段兰珩的头像却是他自己的脸,正对着镜头笑。
旁边的男人仿佛是什么灵丹妙药,他现在已经彻底不痛,也不再饥饿,他的情绪变得平和,愤恨又悄悄藏进了他心脏的破洞里。
“那你为什么帮我?”君鸣的话充斥着一种明显的恶意,“难道你在路边随便看到一个人,都会帮?圣父吗?”
段兰珩似乎什么都没有察觉到,他自然地说:“你长得好。”
君鸣“哦”了一声。
他对自己的外表也没什么认识,自己看自己的脸久了,也就分不清美丑。
更何况,从小到大,他听过很多关于自己外貌的评价,其中绝没有“你长得好”这样的恭维。
他小时候生得很丑,大眼睛,凹陷脸,脸比现在还白,白得没有一点血色,即便是最好的伙伴也总看着他的脸说:“你还是遮一遮吧!看着吓人,像外星人,你有没有看过ET?”
丑,是他对自己外貌最初的认识。
半夜他在山上玩,总能把上山找孩子的家长吓一跳。
“这孩子长得不知道随谁,柴火棍上插了个外星人脑袋!”
“白天看他就吓人,晚上跟鬼一样。”
刚转到城里读书的时候,同学们也都不肯和他一起玩,都觉得他看着怪异,甚至已经不是一个丑字能够概括的了。
一会儿说他像外星人,一会儿说他像猫头鹰的幼崽,总之是丑,且丑得非常有特色,丑得遗世独立。
而君鸣也是有自尊心的,没谁喜欢一直被人大呼小叫地称为“外星人”。
他小学时就留起了刘海,遮住自己的脸,也遮住大多数人的目光,偶尔有看过他全脸的人,比如赵晖,更不会夸他长得好。
对自己的外貌,君鸣很有自知之明,不丑到别人就算他行善积德,美就不奢望了。
段兰珩看君鸣没什么反应,又直白地说:“尤其是你的眼睛,这么黑,不常见。”
君鸣转过头去,就看见这人的表情十分坦荡,没有一点狎昵的意思,好像是在说“月亮是圆的”那么自然。
没什么恶意,可也没有太多的好意,只是在平静的叙述一个事实。
君鸣礼尚往来道:“你长得……也很不错。”
“都这么说。”段兰珩不太在意,“我自己也看不到,总给别人看,显得我亏了。”
出租车停在了街边,段兰珩透过车窗看出去,这条街是条老街,但并不残破,无非是位子太好,去哪里都方便,于是这么多年仍旧没有拆迁。
这里依旧热闹,街边总有各色小店,附近的居民就在这个静谧的夜里搭起了一块小小的热闹天地。
在君鸣打开车门,脚刚落地的时候,段兰珩没头没脑地说:“这里很适合你。”
君鸣没回头:“是吗?”
他反问完,不给段兰珩说话的时间,转头说:“今晚谢谢你。”
段兰珩灿烂地笑道:“那下周你请我吃饭,你们周末应该会放假,我提前给你发消息。”
不等君鸣答应,段兰珩就对司机说:“去云麓庄。”
君鸣站在路边,看着出租车离开自己的视线后,他才走向那条逼仄的小巷。
这里或许真的适合他,斑驳的墙面,满地的污水和垃圾,怎么擦也擦不干净的油渍,喝醉酒赤裸上身的中年男人,和他们“豪气冲天”地摔杯吐痰。
他们和这条街,和他都是一样的,一样的贫穷,一样的老旧,一样的被那个更光辉美丽的世界排斥。
但现在君鸣再想起这个,已经没有任何情感波动了,他所有的欲|望都变成了食欲,情感似乎也很难有波动,一旦有,也绝不是什么正面的东西。
君鸣看了眼手机,现在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半。
手机也在这时候微微震动。
段兰珩的网名就是他的名字,不需要设置什么备注,他给君鸣发来了消息。
君鸣点开一看,发现段兰珩发来的只是一张照片。
照片的主角是他,但没有脸,只有一个下车的背影,这个背影也没什么细节,因为他背对着光,但在他的对面,是好几家店面,招牌闪着五颜六色的光,但最多最大的那一道,却是店家拉出来的灯泡所散发的昏黄光线。
在那些光线下,坐在摊位上吃着烧烤,喝着酒的男男女女们或摆手争执,或仰头大笑。
他没有照到角落的小巷,也没有照到地上的纸巾。
君鸣按黑了屏幕。
可在踏进家门之前,君鸣又点开看了一眼。
只是匆匆的一眼。
另一边,还在车上的段兰珩也在仔细观察这张照片,他原本只是欣赏自己随手一拍的构图,但看着看着,他突然发现有哪里不对劲。
照片上背对着他的人似乎并不只是单纯的背影。
段兰珩看到有黑色的触须从那漆黑的背影中探出来,细长、扭曲、似乎还带着尖刺和叶片。
在那黑暗中,睁开了一只更为漆黑的眼睛。
段兰珩猛然丢开了手机。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重新拿起手机,目光扫过照片。
照片里只有一个普通的背影,刚刚他看到的东西似乎都是他的错觉。
·
君鸣走进小巷,掏出钥匙打开门,站在门口换鞋,鞋还没换完,卧室里就传来男人的怒吼声:“你跑去哪儿了?你知道现在几点了?!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急!!”
“进来!滚进来!!”
君鸣赤着脚走到卧室门口。
“你长本事了!学会夜不归宿了!”男人气急败坏,一张脸扭曲得挤在一起,他看到君鸣站到了门口,立刻把床头柜上的矿泉水瓶砸过去。
君鸣没躲,他结结实实挨了这一下,身体都没晃。
男人高声嘶吼着:“你去哪儿了?!你说!!说!”
君鸣没说话,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发疯的男人,他已经习惯了这种疯。
“你!你要气死我!”男人喘着气,伸手指着君鸣,“你长大了,你翅膀硬了,你连爸爸的话都不听了!你还是学生,学生什么最重要?!读书!学习!成绩!!”
“为了你,我成了个瘫子,要不是为了让你在城里读书,要不是为了让你能考个好学校,我为什么要去工地?我不嫌累吗?!我不嫌苦!为了你,我血都熬干了!”
男人又哭了,他眼里全是泪,稀里哗啦落了一脸:“我是为了谁?我为了谁?”
他哭着,君鸣就看着。
直到男人哭累了,用来拧鼻涕的卫生纸用完了,他才重新看向君鸣,泪眼惺忪地说:“今天就没一个好消息,你没回来,我饭都吃不上!”
他不肯点外卖,因为懒,除了打牌以外,他能不下床就不下床,连饭都要君鸣给他喂到嘴边。
这个点了,君鸣只能去煮了碗面,端着碗去喂男人。
男人暴怒之后缩进了君鸣的怀里,他很瘦,瘦得几乎要成一把骨头,因此他感受不到儿子的削瘦,觉得儿子这是在长身体,甚至认为儿子是强壮的。
他吃着面条,细细地嚼着,吃到一半就不吃了。
“小乖。”男人摊开手。
君鸣从兜里掏出一叠钱,这是男人昨天给他的,今天又要要回去。
“今天手气差。”男人毫不觉得羞耻,他甚至扯了把儿子的衣袖,“还欠了点,这不够。”
君鸣:“你要多少。”
男人笑嘻嘻地说:“一千二。”
君鸣盯着他:“你打的多大?”
“没多少!”男人说,“十块。”
男人振振有词:“我现在打得小,不像以前,这才多少啊。”
他得意道:“我现在打得小,你看看,这么久都没人来家里要债了,你和你妈都得谢谢我。”
男人说得滔滔不绝,好像他真是电影里的赌神,此时的失意是为了将来的得意,更何况他也不是没赢过,赢过,因此自觉总结出了一套经验,他也不管儿子能不能听懂,就要一股脑把自己的经验交给对方。
说完,他还一抹嘴强调道:“打牌没什么,但你不能打,你还小呢!”
君鸣平静地说:“我不打牌。”
男人抬手揉了把儿子的头:“不打牌好,乖。”
他有时候会把君鸣当做一个小宝宝,而他还是那个健康的,没有只剩下小半截能动的成年人,但很快又露出无耻的面目:“你妈打三份工,家里哪儿用花那么多钱,你去找你妈,她肯定藏得有钱,没跟咱爷俩说,你别看你妈不会说话,她心里精着呢!”
“我恨打牌。”君鸣突然说。
他冷漠的看着男人,看着他的爸爸,他或许小时候崇拜过这个人,但那是太久远以前了。
男人愣了愣,他缩了下脖子,刚才哭闹的气焰消失了,像做错了事的孩子,还轻轻拉了一下君鸣的手:“小乖,爸爸……爸爸就剩下这个爱好了,爸爸动不了了,什么都干不成,我要是不打牌,我还能干什么?”
君鸣回忆起他爸刚瘫的时候,他和他妈妈都心疼他爸,他爸在家骂人打人,他们都忍耐了,那段时间母子俩每天身上都带伤,他爸爱上了打牌,他妈妈就天天推着他爸出去打。
他都那样了,都那样了……好不容易有个爱好,能让他高兴,让他笑一笑,为什么不行呢?
可他输光了赔偿款,输光了家里的积蓄,输得他妈妈要一天打三份工还债。
君鸣曾经很爱他,后来有些恨他又心疼他,再到现在,爱和恨似乎都变得淡薄了。
“爸。”君鸣开口。
男人连忙抬起头看儿子:“怎么了?”
就在他抬头的瞬间,君鸣看到了一抹奇怪的烟雾从男人的耳侧滑过去。
那道烟雾是一股浓重的灰色,比黑浅,但又比平常的灰深,一不留神就要认成黑色。
君鸣微微皱眉,这道烟雾不是他的食物。
但这道烟雾,却让他君鸣觉得后背发凉。
突然有什么画面从脑中滑过——
他下车之前,段兰珩的身上也有这道烟雾。
君鸣不知道这缕烟雾是什么,意味着什么,但它令他感到不祥。
不是美味的不祥,是让他觉得恶心,叫他感受到威胁的不祥。
“爸,你别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