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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桃花的源(下) ...

  •   见我死活是不会开门了,霍铭非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从兜里掏出个什么东西,塞在了我挡风玻璃上。

      霍铭非塞完这东西,一秒都不多等,大步走开,就好像他刚刚给我留下的,是一枚可怕的定时炸弹。

      而我隔着挡风玻璃,歪了歪头,笑了。

      是一枚创可贴。

      我没拿,任由回程的高速路上,咸湿而清冷的海风,将霍铭非的定时炸弹,给吹到太平洋里去。

      就这样,开学前一天我和霍铭非惊心动魄,可开学后的一个月,却波澜不惊地过去了。

      霍铭非再也没有来找我。没通过许家家加我微信,也没再假装她给我打电话。

      我听许家家说了,Arcadia那个别墅是他上学住的,他只有要上课时才临时住那里。而那天我们迎新活动在柔似蜜的三层别墅,才是霍铭非真正长住的房子。

      那长长的意大利式阶梯,原来属于霍铭非。

      那新人走下,此后余生,不离不弃的阶梯,霍铭非又会和谁一起走下呢?

      反正不会是我。

      他现在有了我代课,不用亲自去上课了,我便再也没机会见到他。

      我的日程一下子忙碌程度翻倍。我不仅要上自己的数学课,还要上霍铭非的历史课。两套作业两轮小测,全天二十四小时都不够用。

      倒是我室友Mike,人还不错,给我讲了下在美国开银行账户的注意事项,还提醒我新车要买保险、要做检查、还要去DMV(车辆管理所)注册。

      只是我实在抽不出时间。

      我于是摆摆手把这事抛诸脑后:“不是新车,是二手的。”

      但我听Mike的话,隔天就去学校门口的摩根大通银行开了户,用的是我的学生签证。

      在表格上填写我的姓氏时,我又想起了爸爸。

      他现在应该还在达喀尔附近的某个地方,为制造手机、电视或是太阳能板的工厂,测试线路。

      我们一般每周末联系一次,平时没事就不联系。他那边话费贵,能省一点是一点。

      他早就熟悉了建厂的生活,循规蹈矩,日复一日。国内有些重型机械比较危险,可到了非洲,还能有什么重型机械?

      而我虽然初次离开中国,只身一人到加利福尼亚。可十八岁一个男孩子,还能让人欺负了去?

      再欺负能怎么欺负?

      所以我和我爸,我们彼此都没什么可担心的。

      我把我爸给我准备的一万美元现金全数存成定期,然后把还剩下的那一万元人民币找许家家换现,存到了活期账户里。

      接下去的大学四年,我就要全靠自己了。

      噢,我并不是只有我自己。我还有银行外面停着的、霍铭非强卖给我那辆奔驰A180轿车。

      从银行回宿舍路上,导航给我导了一条沿海的道路,即是传闻中的好莱坞日落大道。

      那是我来洛杉矶以后,第一次开上日落大道。

      我按下车窗,海风拂面,有椰香与海味清甜。

      我突然觉得这样也不错。

      被秦子豪暗算没考上国家一等奖失去了保送资格,花光了爸爸所有的积蓄却来到美国。

      被人欺负、被人排挤、还被霍铭非……下蛊下了好多次,至今未能彻底摆脱。

      可是这样迎着海风开着车,想象着太平洋那边我的祖国,好像也不错。

      我突然很想永远这样开下去。

      开到日落大道,开到好莱坞,再开到柔似蜜,开到Arcadia。

      这个词除了代表洛杉矶富人区,其实在古英语中,还有“桃花源”的意思。

      Arcadia,我的桃花源。

      多想开到桃花源啊。

      回到宿舍,Mike分我他做了一锅的肉酱意面吃。我本来客气推脱了一番,打算等他腾出公共厨房再自己随便煮点泡面来吃,谁料他盛情难却,直接把意面装盘盛好,还问我要不要奶酪。

      我说:“不用了,谢谢,我对奶酪过敏。”

      吃饭时Mike问我感恩节想去哪里玩。

      我说我听说哈瓦那很漂亮,有颜色鲜艳的小房子和免费而清爽的海风,如果能去哈瓦那就好了。

      我没说我根本没钱买机票的事。

      从我们这里去哈瓦那,要经墨西哥城转机。大费周章,当然也会折磨我的钱包。

      Mike倒是边吃边给我讲了许多加州人才知道的景点,都是开车就可以抵达的。

      什么悬崖峭壁绝美海景的大苏尔啊,什么乔布斯出家的慈光寺啊,还有南方与墨西哥的边境,供应能让人出现幻觉的莫吉托薄荷酒,还有好吃的玉米饼。

      我对幻觉不感兴趣。跟霍铭非这一次又一次的,已经够像是幻觉的了。

      每一次快到极限时,我都好像被他拽下深深海底,溺水的感觉如影随形,唯有彻底放弃挣扎,与他一同沉沦,才是最终的救赎。

      然后水中会射出一道光,四散弥漫开来,是霍铭非在我耳边轻轻的呼吸。

      他总是沉默一阵,再把我推开,让我知道那海底世界不过是一场幻觉。

      我还是要回到我的岸上来。

      我跟Mike说我对玉米饼挺感兴趣。听上去很辣,正是我妈妈老家的偏好,况且里头配的烤鱼、生菜、洋葱、米饭,都比较接近中国菜的口味。

      反正比学校食堂冰柜里,每天供应的零下五度沙拉要强。

      Mike诧异问:“你每天都去学校?”

      我苦笑着点头。

      是,我每天都去学校,而且是早晨八点准时出现在西班牙语课的教室。

      是霍铭非选的西班牙语课。

      那根本不是他专业的必修课。

      他小弟秦子豪在学校食堂打开电脑跟我对课表时,我忍不住抱怨:“没事闲的学什么西班牙语,他英语学利落了么。”

      秦子豪满脸崇拜地说:“霍总为爱折翼。他家艾玛从小讲西班牙语和法语,法语选不上了,霍总才选的这课。”

      我心想:屁,去上课的是我又不是他。要折翼也是我为爱折翼。

      不过……艾玛是谁?

      霍铭非从没跟我提过这名字。不过,我用手指头想也能想明白,他没必要也不可能,对我这种人,提他要追的女孩名字。

      我问秦子豪:“问他退了行么?换个别的课,三小时连起来上,一下午能搞定的那种。”

      秦子豪当时就给霍铭非打了个电话,电话接起来,那边是音乐动次打次的声音。

      剧烈的鼓点声响中,霍铭非轻声细语,只说了四个字:“好好学习。”

      神他妈的好好学习。

      秦子豪挂了电话,郑重地望向我:“霍总说这个课第二周开始就有presentation,你得为国争光。”

      我:“……”

      美国人连中国人韩国人日本人都分不清楚,我即使做好了这个presentation,争的又是哪国的光。

      不过,也是幸好美国人的脸盲,老师们果真都分不清我和霍铭非。

      没人怀疑过我不是学生清单上的Mingfei Huo。即使助教对着学生证上的照片点名,他们也没发现,我和照片上那只人鱼,不是同一物种。

      只是,在周围同学那里,我总还是得含含糊糊掩饰过去。

      当我室友Mike终于表达疑惑时,我支吾着解释:“呃,我的基础课是数学,比较难,所以我每天都要去学校——”

      Mike说:“数学课我也上,每周只有两节。”

      我只好咬牙又说:“我还选了一些人文专业的课。”

      Mike立刻夸张地露出八颗牙齿:“哇哦,你还对人文专业感兴趣。你想学艺术吗?”

      我敷衍道:“我挺喜欢摄影的。我给你看我拍的照片。”

      我给他看我降落在洛杉矶那天,在咖喱店用手机拍的一些许家家。红楼梦的壁纸,她一身露脐美式少女的打扮,头发高高地在头上梳起。她斜倚着大观园中如水泼墨的亭台楼阁,像画里走出来的中国美人,困惑而充满欲望地,准备探索眼前这光怪陆离的新新大陆。

      Mike不住地称赞这副照片。来美国一个月了,我发现全体美国人最擅长的就是称赞别人。

      而这在我的家庭、我的文化,简直是稀有之物。

      我和我爸,我们唯一的互相称赞就是在沉默对酌时碰杯,避开对方眼神,在心里想这人怎么这么能喝,不愧是我老子/儿子。

      Mike接着说:“哇哦,那么下一次有机会真希望向你学习摄影!现在,你吃了我的意大利面,可不可以先教教我数学呢?这个数学课真的是入门级吗?怎么会这么难?!”

      那个周三,我们约在学校食堂,我等着去上霍铭非选的历史课的间隙,给Mike讲题。

      我点开Mike的屏幕,是线性代数,让算XY坐标系上一个向量的长度,需要采用勾股定理。

      那是国内初中数学课就学过的东西。

      于是我从三的平方加四的平方等于五的平方给Mike讲起,他则托着腮帮子望天。

      “你在听吗,Mike?”

      “我在听……”

      我问他:“那你是哪一步不理解呢?”

      Mike回答:“我在想你是怎么知道四的平方是十六的?”

      我:“……”

      我叹了口气,给他谷歌搜索出一张九九乘法表,他看了一眼,夸张地哀嚎,啪嗒一声合上了电脑。

      Mike高声道:“我们期末考试能带计算器,是不是?”

      我撇了撇嘴,心想,谁让你们美国人小时候连九九乘法表都不会,等长大了你又懒得背。

      却见Mike突然不知为何站起了身,甩下我们桌上他还没吃完的零下五度沙拉,走到食堂另一边。

      我们的食堂是自助式,学生端着餐盘取完餐后,都要排队结账。

      而霍铭非就抱臂靠在结账台外的墙上。

      我立刻装作不认识他,打开Mike的电脑摄像头,注视着电脑屏幕,然后稍稍挪开身体,借着摄像头拍到的画面,偷看霍铭非。

      他依然在那闲适地站着,而他的小喽啰秦子豪,把本已在排队的许家家给叫了出来。

      许家家有点尴尬,她要么带着没结账的盘子走出来,这样肯定会被收银台的大妈瞪,甚至怀疑她偷东西。

      要不然,她就把自己盘子里所有选好的食物都再一一放回去,稍后回来重新拿、重新结账。

      许家家叹了口气,决定把东西全放回去。

      可她刚要把自己的沙拉放回冰柜,便被一个美国大妞制止了。她人高马大,是个黑人,是我们白色为主的校园里少见的肤色。

      她说:“你不能这样。你已经碰过这个沙拉了,再把它放回去是不卫生的,对别人也不负责任。”

      这样的上纲上线,让许家家顿时红了脸。

      而Mike正是看到了秦子豪跟许家家纠缠那一幕,才突然起身,走了过去。

      Mike过去问清楚了是怎么回事,便对许佳佳说:“把你的卡给我。”

      最后是Mike替许家家排队,用她的卡结账,而她顺从地跟着秦子豪去找霍铭非。

      霍铭非不知是在看许家家,还是心电感应到什么信号,竟往我的方向扫过目光。

      剩下的我没敢再看,立刻啪嗒一声,合上了Mike的电脑。

      我希望霍铭非没看见我。我祈祷霍铭非没看见我。

      但是我身上的某一个关节,某一个毛孔,某一个不听我指挥的脑区,暗暗希望,霍铭非要找的那个人,不是许家家,而是我。

      我希望霍铭非大老远从柔似蜜开车来到桃花源的理由,不是许家家,不是秦子豪,而是我。

      可我知道那不可能。

      因为霍铭非身边还站着一个时髦女郎。

      对,是女的。而且不是中国人,而是某种东南亚裔混血的长相。

      她五官立体,身材更是凹凸有致、宛如超模。

      我知道她不是跟秦子豪来的。她是跟霍铭非来的。

      因为她的右手一直挽着霍铭非手臂,左手替他抚平了头顶不听话翘起的一绺乱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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