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心花》水水_水紫银

1、第一场 沙漠海（一）

　　我的心是沙漠海
　　多情最无奈
　　你的伤痕一直到现在
　　有谁看不出来
　　——张宇《沙漠海》
　　这天柯唯同往常一样，睡到下午三点方醒。
　　不慌不忙洗了澡，细细吹干了头发，涂爽肤水时指尖抚过眼角微有些刺痛。她怔了怔，眼尾扫过床角，探手过去，枕头上果然是湿漉漉的。
　　梳妆台上放着一只保温杯，里面盛满褐色的药汁。杯子上粘着蓝色的便笺条，上面依旧是往常那般龙飞凤舞的笔迹：别忘了吃药。
　　杯子里的药还是温的，正好可以就口。她只喝了两口便皱眉放下，转身从药箱里翻出去痛片，闭着眼吞了四粒。
　　轻车熟路撕下字条黏在桌上，拿着杯子进了厕所，跟着里面传来冲水的声音，不一会她走出来，把便笺条黏好，连同杯子一道放回原处。

　　临出门前看了看表，她决定先去趟文化胡同的南山书屋——昨天老板在微博上留言说终于淘到那套精装版的《倾国怨伶》，让她过去取。
　　南山书屋跟电台在同一方向，她开着二手的白色捷达晃晃悠悠上了路，四点前就到了书屋。老板从柜台里拿出包好的书，“现在大家都看火影，海贼王，名侦探柯南。这种台湾老漫画特别不好找！”
　　她接过书，从钱包里拿出三张百元钞，“不用找了。”
　　老板脸上堆满笑，“……好像有点多。”
　　她还是没什么表情，“找了这么长时间，太麻烦你了。而且我还等着原版的《魔幻游戏》呢。”
　　老板听了便不再推，接钱的时候被她手腕上的光芒吸引了去，“你每次都戴不同的手链，真漂亮！”
　　她微有些不自在，不动声色缩回手，含糊道了谢便出来了。
　　两白一黑三条水晶链子齐齐在阳光下闪着光芒，她垂下眼，慢慢拨弄珠子，一道横贯手腕内侧的狰狞伤疤毫无预兆地暴露在空气中。
　　漂亮吗？
　　她冷笑。
　　从此再也没去过南山书屋。

　　直播台正前方的墙上，红色跳动的数字显示着还有十五秒钟进入直播状态，on air的指示灯随之亮起，纤长白皙的手指熟练操纵着推键，背景音乐缓缓响起，低哑慵懒的声音沿着虚无的电波漫入千家万户——
　　“现在是北京时间二十点整，听众朋友们大家好，您正在收听的是FM92.6兆赫，都市倾听广播电台。有闲来聊，有心来聊，我是主持人柯唯……
　　“昨晚收到一位听众朋友的电邮，说刚刚跟恋爱了七年的男朋友分手。她觉得自己好像死掉了一半，怎么也没法相信七年的感情就这样付之一炬，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
　　“之前看过一个网友的签名：我多想一个不小心就和你白头偕老……
　　“白头偕老的爱情是爱情，中途夭折的爱情也是爱情。张爱玲说过，时间，可以了解爱情；时间，可以证明爱情；时间，也可以推翻爱情……
　　“其实，我想说的是：能开口说出的委屈，便不是委屈。能离开的人，便不算是爱人……
　　“下面将陈奕迅的这首《爱情转移》送给大家……”
　　指尖轻移，音乐响起的同时话筒被关闭，播音稿旁放着半包长白山，她抽出一支点燃。
　　她的烟瘾并不大，一包烟能吸一个星期，但做节目时一定要吸。尼古丁进入肺叶的时候音乐刚好抵达大脑皮层深处，她抗拒不了这种诱惑。
　　隔音玻璃外的导播向她示意，她不紧不慢熄灭烟蒂。“现在请导播帮我们接进第一个热线电话，打进777的这位朋友，你好！”
　　“你好。”耳机里传出的声音有丝踟蹰，“我爱上一个人……”
　　她不动声色笑笑，“请继续。”
　　“因为一些特殊的原因，我们不能在一起……”
　　她唇上浮起微不可见的冷笑，“为什么不能在一起？他有老婆孩子？”水晶手链被来回拨弄着，腕上的伤疤时隐时现。类似的电话每天都会接到十个八个，她麻木地听着，偶尔给予一两句引导，线路那头的人便滔滔不绝地继续下去。有时她想，也许人们打电话到电台来，并不是真的需要有人为他们的生活出谋划策，他们想要的不过是倾诉。那些无法说给身边人的话，干脆说给陌生人听。
　　她时而温言劝解，时而讥语讽刺，你来我往之间，解得不过是一时的结。她只是红尘过客而非摆渡人，自渡尚且不能，逞论渡人。
　　音乐过后，导播继续接入热线。
　　压抑的女孩说自己爱上了亲叔叔，两人发生了关系，婶婶一气之下抱着刚满月的孩子投了湖。
　　女孩说她心里很难受，婶婶和孩子被水冲走了，到现在还没找到。
　　她说她真的爱叔叔，不想跟他分开。
　　摆弄珠子的手慢慢收紧，她突然来了脾气，“请问你今年多大了？你读过书吗？你知不知道人可以无知，但不能无耻！他是你的亲叔叔，你们留着同一个祖宗的血！你跟他——那是乱、伦！根本不是爱！”
　　女孩嘤嘤哭了起来。
　　“我可以毫不客气地对你说，现在等于两条人命攥在你手里，而你却在这里口口声声说爱你叔叔，不想和他分开？每个人都会犯错，但你没办法为所有的错误买单！青春不是放纵的借口，爱情更不是堕落的理由！我觉得我们没有继续说下去的必要，给你两个建议：要么去加入寻找婶婶的队伍，要么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再见！”她毫不犹豫切断通话，“下面我们来进一段音乐。”

　　直播继续进行，她变得有些心不在焉。半包香烟一会功夫就全抽完了。
　　导播将电话一个个切进来：痴情的男孩怨恨着嫌贫爱富的女友。遭遇家庭暴力的弱妻凄凄哀哀述说着自己的不幸。又当爹又当妈的七尺男儿讲述为五斗米折腰的心酸……她几次抬头看表，终于挨到节目结束，跟录音师要了一根烟，躲进休息室里吞云吐雾起来。
　　她患有严重的神经性头痛，发作起来恨不得死去。现在两个太阳穴跳个不停，她抖着手在包里翻找止痛药，手机突然有短信进来：自责和逃避无法改变任何悲剧，请一定勇敢面对，所有的不幸终将成为过去。
　　发来短信的号码十分陌生，柯唯微微怔住，一时也忘了疼。
　　这时休息室的门被推开，导播小谢慌慌张张跑进来，“出事了！刚才打进热线说爱上叔叔的那个女孩跳楼自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