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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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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人界定生死的标准各不相同,有人坐拥万千财富仍旧认为自己腐朽不堪,正走向无可挽回的灭亡;有人穷困潦倒、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却在苦难中挣扎,寻求活下去的微弱光芒……
那么能让我活下去的微弱光芒是什么呢?
我绞尽脑汁竭力思索着,试图从模糊、蒙尘的过去抽离令自己怦然心动的惊艳美丽,但这样的努力似乎是徒劳。
“……好像没办法说服自己呢。”我缓缓抬脸,透过显映万物的镜子清晰地窥探出皮囊下涌动的浑浊。
嘴边的叹息尚未远去,刚准备收拾每日惯例的自怨自艾黑泥情绪,一种久违的钝痛感沿着脊骨攀爬而来。
我很难描绘它具体的难耐,只能干瘪地蹙起眉头,忍耐肢体渐渐失去控制、颤抖又扭曲地撒下小片晃动的阴影。
过了好几分钟,我才后知后觉发现,或许颤动的不仅仅是身躯,还有天旋地转快坏掉的思考能力。
回想起前段时间医生惋惜不忍心的叹谓,他双手背在身后,一次性医用口罩遮掩大半面颊,那双形如看破所有的眼眸汇聚层浓烈的沉痛。
“……很抱歉。”
过了很久,起码我是这样认为的,医生才继续说话:
“……我无力治好您。”
“……”
我没有继续留意医生的话语,他诚实的言语像强迫我面对真相的枷锁,抢夺走后退的余地和喘息的机会。
但耳畔的陈词仿佛人生必须经历的咏叹调一般,喋喋不休、反反复复地唠叨着。
医生恳切地说了很久、很久…以至于原本朦胧的黄昏被夜色吞没残留的余晖,以至于我不得不出声打断,告诉他:
“医生,我不想住院了。”
“请让我签署出院的免责声明,我想去见见一些故人。”
我真的有故人吗?
真的不是说辞吗?
没有人怀疑即将逝世之人如此的言论,他们用某种见惯的怜悯和慈爱,迅速送来资料室早已打印好的协议。
我在末尾签上自己的名字,却在扫到家属签名栏时愣了愣,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个人的身影。
赭色的头发,发尾梳成小小的一束,他大多时间着一身沉郁的黑色西装,唯有艳丽的发丝与钴蓝的瞳仁晃动我眼中的色彩。
——中原中也,我惊鸿一瞥就再也无法忘怀的暗恋对象。
回忆到这里戛然而止,掌控肢体的能力一点点归拢收束,我借着身边错落低矮的各类家用物品,撑起乏力的身躯,取出身前抽屉里早已写好封装完毕的信件,慢慢地、慢慢地往外走。
和之前在医院预定的计划一样。
感觉自己快要死亡的时候,在解决自己潦草又荒唐的一生之前,将信件和证明自己存在过的东西寄给他。
这是很厚脸皮的行为,他连我名字都不知道,却要面对一个人临死之前的嘱托和告白。
就像我淌过的二十余年人生一样荒唐。
“我也不想啊。”
“可是,只有你对我善意的微笑过。”
“要是没有对我微笑,你就不会收到如此厚颜无耻的信件了。”
……
我絮絮叨叨地说着,像之前的医生那样。
我无法理解、站在医生的角度思考,剖析他前段时间的话语掺杂多少情绪,但此刻头脑和心脏突兀的产生共鸣,随着家门彻底打开、随着料峭春寒汲走温度——
忽然之间,好像明白了什么,但我没能抓住它,它从我迟钝的反应中逃掉了。
我只好感叹:“…好冷啊。”
“……为什么今天雾蒙蒙的,没有太阳呢。”
“太令人难过了。”
喘息、说话的热气被寒冷结出具体轮廓,还未停留多久,一阵扑面的凉风将它们吹得无影无踪。
我掩好房门,如同最笨重、迟钝的蜗牛,为了小小的秉持挪动着。
年轻、健康身体带来的便利只有老去或者大病一场才能明白吧。
之前我并没有觉得自己住处很不方便、甚至瞧见走路艰难的老人也会疑惑不解,二十阶楼梯,有那么累吗?
事实证明,我选房子的眼光和爱人的眼光大相径庭,简直烂透了。
过高的每层楼梯台阶,延长我走路的时间,我踏下的步子又重又响还有愈来愈急促的沉嗬,声音堪比木工初学者用锯子锯木头,难听又极具存在感。
等我走下楼梯的时候,后背的汗水淋湿衣服,死死地黏着皮肤不放。
我缓了好久,才勉强找来思考能力,根据记忆回想距离住处最近的寄信桶位置在哪,又该怎么赶往心仪的河川。
有点后悔贪便宜住在这里了,怎么办?
日本计程车价格高昂,如此偏僻、充斥暮色的小镇几乎无人乘坐,门罗可雀的生意赶跑最后一辆坚守的计程车,除开偶尔大城市、钱多烧手的人,乘坐计程车来到小镇外,再也没有它更多的身影。
“……”
“……”
我沉默了。
我甚至怀疑自己会不会累死在路上,而不是像某人至理名言那样,清爽的死去。
贪便宜,吃大亏。
说实话……这也太逊了,逊到我怀疑一旦死去,一旦有人发现我的尸体,他们根本不会在意我写满“生病啦!快死掉程度的病”的脸颊,他们只会像发现新大陆那样——
看到汗水留下的印痕擅自夸张猜测、他们所有的想法会在发现信件的时候达到顶峰,然后我将成为他们的养料。
充斥铜臭味的养料。
“……太糟糕了。”
光是想想,都忍不住恶心和恐惧。
好在上天还是眷顾我的,我幸运的等到小镇每日不定时派件的邮差先生。
他也并非有意毫无规律的派件,但偏僻的小镇麻烦事一件接一件,作为小镇唯一的管理人员兼职邮差,他不得不暂缓日常信件派送,但绝不会拖欠至第二天。
邮差先生常说:
“信件是很重要又神圣的东西,我无法暗示送达,可我希望它尽早抵达。”
“它啊……”
说到这里时,他脸上增添一些我看不透的神情,周身弥漫暗淡的晦涩,和他平常笑嘻嘻的模样相去甚远,宛若两人。
“早点送到,会少很多遗憾。”
令他涌现悲戚情绪的具体事件我不知道,也不愿意去过问,每个人都有无法抹去、无法提及的故事,没必要去刨根问底。
那是极为失礼又不尊重人的傻子才做的事。
不可否认的是,很多人是傻子却觉得守口如瓶的才是傻子。
多荒唐啊。
默默吐槽完,背负信件包的邮差先生也走进公寓一楼集中存在的信件的地方,我扶着墙壁慢慢靠近他。
“邮差先生。”我尝试和他搭话,“可以麻烦您帮我寄一封信吗?”
分辨信件信息的邮差先生轻轻笑了笑,他朝我颔首温声道了句:“请稍等,马上为您处理。”
我看着他动作娴熟地把一封封厚薄不一的信封塞进信箱当中,信件打落的声音大同小异透露点动人的意味。
他动作很快,信件也不算多,我大概听了十几声坠落的震动声以后,邮差先生再次开口:
“久等了。”
我摇摇头,慎重地递出信件,随意问道:“从这里寄到横滨要多久啊?”
接信封的邮差先生顿了片刻:“快的话明天,慢的话后天。是急件吗?”
“不是。”我否认。
这个答案让我小小的松口气,最快也是明天,我有充足的时间执行计划,不用担心还没开始就见到他。
为什么会这样想呢?
他太温柔了,像头发的赭色一样温暖,像眼瞳的钴蓝般柔和。
虽然是个工作狂、职业也不算光明,但本性却没有沾染任何红与腥,还是最纯粹又有些混沌的干净。
即便是只有一面之缘、不记得名字,说不定也会跑来小镇阻止我。
中原中也,太温柔也是一种罪恶啊。
会让人产生眷恋,想继续痛苦的活下去。
“请问一下。”
“请问一下。”
“请问!”
邮差先生倏然加重的声音扯回我游散的思绪,伴随身体越来越差、离医生说的日期越来越近,我的注意力越来越难以集中。
“请问,需要我送您一程吗?”邮差先生扣好笔帽,装好信封:“下一处派件的地址是医院附近。”
所以你才没办法按时派件呀,邮差先生。你总是这样忍不住帮助别人。
“谢谢您,我需要去河川附近坐车探望故人,如果没记错的话,您下一个派送点会路过那里,能不能麻烦您带我一程。”
又是这个谎言。
我哪有什么故人呢?
荒凉又偏僻的河川附近确实有公交车,可是最近停运,暂且还没有大面积通知罢了。
因为本来就没有人乘坐。
啊…我又走神了。
我连忙收拢思绪,抬眼看向邮差先生。
他满脸欲言又止,忧戚的目光若有似无地划过我的脸颊。
发觉他不相信,我掏出出院时医生嘱咐我按时的药品,装作不小心弄掉那样。
啪嗒——
它掉在地上了。
我:“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药品如我所愿停在邮差先生脚边,我静静看着他弯腰帮我捡起,小心地拍去上头沾染的尘土。
他递过来时,面容里的忧戚褪淡许多,“没关系,载您一程当然可以,不过探望故人也不能忘记服药和按时就诊。”
我点头应是,想对他微笑着说谢谢您,尝试好几次也没能笑出来,只好干巴巴地说:“谢谢您。”
邮差先生:“不客气。”
他回赠一枚分外温柔的笑容。
“……”
我有些无措,有些羞愧,总觉得自己要执行的计划辜负了眼下的温柔,但我不想痛苦的活下去了。
夜半难忍的疼痛,仿佛用刀破开萎缩的血管,闷中的喘息搅扰黑暗的安静,胃也不老实,来回翻江倒海,吃下去的药片吐出来时,只融化了一点点,混杂味道难闻的气味。
我尝试过研磨成粉吃下去,往往刚刚吞咽,就吐了满地。
它似乎在嘲弄我,命运无法容许我活下去。
又走神了。
我轻轻叹息。
对于我的数次走神,邮差先生包容的没有提及,他和传闻中一样是个热心肠又体贴的人,他没有催促我,仅仅是礼貌地伸来手掌,笑着说:“门口台阶不好走,我扶您。”
我:“谢谢您。”
有了邮差先生的帮助,我很顺利地坐上派件车副驾驶的位置,车内散发着淡淡的笔墨气味,我胆怯地缩了缩。
它太好闻了,与邮差先生的温柔一样。简直快追赶中原中也在我心头地位的尾巴,是如此的令我恋恋不舍,令我萌生继续活下去的念头。
哪怕痛苦,哪怕幽幽夜色孤寂一人,也想苟延残喘。
为了照顾我这位弱不禁风的病人,派件车的车速很慢,本该五六分钟的车程挨了十五分钟才赶到。
下车之前,我细细来回观察了车内的布置,忽然有些后悔没给他也写一封信。
这个念头持续得不算久,我在邮差先生的帮助下下车之后,它立马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看着承载信件和包裹的车辆缓缓驶去,直到它变化为眼中不起眼的小黑点,才放肆地喘气。
胸腔的闷痛游离到四肢百骸,我靠着身侧的站牌调整许久,告诉自己放平呼吸,告诉自己快走神吧,回神就好了。
回过神就能继续执行计划了。
想着想着,被痛楚集中的思绪逐渐发散,我再次拾捡“忽然有些后悔没给他写一封信。”这个念头。
……真恶心。
擅自祸害中原中也的善心,还想为邮差先生增加负担的我,真恶心。
“中原中也。”
我低声喃喃,唇齿被他名字的音节占据得满满当当,从立下决定以后再也生不出勇气,喊他:中也君了。
“我是个卑鄙小人。”
“哪怕这样的时候,也想去问问他,记不记得我。”
“知不知道我的名字。”
“但我没告诉过他,应该是不知道的吧。”
……
走神与过去混杂,轻而易举卷走大半时间,等思绪再次平静,蒙蒙天色已经呈现明媚的阳光,照得百米外的河川波光粼粼。
第一次来到小镇的时候,我沿着河岸静静走了许久,从骄阳正好走到暮色昏沉,时间不着痕迹地逝去,裹挟走我当时自认为富裕的日子。
最初发现自己生病时,我曾后悔自己浪费的诸多时间,包括散漫、无所事事闲逛;包括不敢告白,只敢偷偷观察他;包括早早察觉异样却自顾自拖着。
医生也说:“要一个星期来,我也有两分把握治好你。可惜……”
可惜什么呢?
有什么好可惜的。
听到医生替我惋惜,后悔的情绪瞬间跑掉,跑得干干净净,像病房擦得透亮的玻璃窗。
明明是自己选择挥霍的结果,为什么我要后悔呢,还要拖拽别人替我后悔……
我总是这样,有时候会觉得自己很奇怪,本该痛哭流涕,偏偏冷静;本该趁着最后时光做有意思的事情,偏偏……
好吧,不管怎么极力否认,中也君……
我终于承认了,中也,他确确实实算我的故人。
“……明明不想承认的啊。”
“一旦承认内心不舍的情绪像不断打气的气球一样,一直长大,让我没办法忽略…让我想继续忍受折磨活下去,甚至——”
甚至想跑去横滨再见他一面。
再见中原中也一面。
……可我没有勇气继续活下去了。
我曾经尝试过获得与谢野小姐异能力的救治,试图延续生命,但命运证明它是徒劳。
——她不该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坦然承认中原中也故人身份以后,胸腔的痛楚如同退潮快速离去,我草草收拾好思绪,心里一遍又一遍默念计划,踏向我预定好的道路。
我唯一值得称赞的地方,或许是做计划的时候还算用心,为了获得清爽的逝去,我认认真真查阅许久资料,又以喜欢小镇河川景色的借口做理由,出钱找人帮我拍摄相片。
借此获得河川附近的人流情况,毕竟雇佣者想从我手中获得更多的钱财,总会交谈自己的不容易,拱手送上我最想知道的消息。
“小姐,河川附近荒草蔓生,为了拍摄这张相片,我耗费大量时间……”
“你看这张,它……”
……
抵达目的地的同时,耳畔属于雇佣者的声音也迈向尽头,我单手撑起桥面栏杆,静静注视流淌的河川。
原先灰暗的天色彻底脱下它寡淡的外衣,袒露内里澄澈的蓝色,它是多情又薄幸的,抬眼望去碧蓝里拈不起半分杂白,桥下远去的河川浸透它的颜色,盈泛属于它的美丽。
……这样能算不算死在钴蓝中?
大概是算的吧。
我胡乱想着,爬上白漆斑驳的桥栏,慢慢倒数着:4、3、2……
“1…”
我念出声了。
说实话,自上而下坠落的感觉并不好,耳畔风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利像刀子般绞得耳朵生疼。
而伴随跌落、混杂各色情绪的心跳越来越快,无端拉长整个过程,制订计划之前我查阅过部分资料,大致晓得原由。
可正因为晓得,又忍不住笑话自己都这样了还想继续活下去的念头。
“……或许我该庆幸。”
庆幸什么呢?
庆幸我选择拥抱天空,庆幸我眼中最后的景色是碧空如洗的湛蓝,是他眼眸的颜色,而不是我背后幽深冰冷、窥探不得的河川。
“中也君,好可惜,我没机会继续喜欢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