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逾矩》最后一枪

3、三

　　接回安葬的两具尸首早在大伏天里烂了个透，别说辨不出死法，哪个是哪个都分不清，各家胡乱领了一具回去，照样儿对着嚎啕大哭。田归农当了掌门之后，立即命人四处打探胡一刀的消息，好叫苗人凤早早断了报仇的执念。那苗当家的却已收拾了个黄皮包袱，上书“打遍天下无敌手”，四出挑寡去了。

　　田归农再去拜访苗家，那苗人凤却只是生分地以礼相待，摆一副客套面孔，说一嘴客套话；平日若不是总在忙着他苗宅的事务，便是干脆与人约战外出，田归农便也不好老着面皮独自留下。想到自己一五一十地当天龙派掌门，料理那些直叫他反胃的江湖琐事，为的不过是能有个身份借口去苗家，却遭了如此冷遇，不禁又恼恨又悲凉。

　　得到胡一刀护同夫人去南方生产的消息时，田归农已熬过了三年。一封急信告知了苗人凤，刚与他在京城会合，便又听闻胡夫人在唐官屯临盆。快马加鞭，不消半日，便到了那津南镇子上。彼时已近深夜，那喜得贵子的胡大侠本在客栈摆宴，苗人凤与田归农带了门人涌入，宾客立即散了个尽，只胡一刀一人依然定笃笃坐着。

　　平日见的那些个大侠只叫田归农觉得恶臭扑鼻，唯独这个胡一刀，却叫他觉得馨兰拂面。如此坦荡荡定笃笃的架势，他还是头一回见。转头看他那人凤，已搁了黄皮包袱，往胡一刀邻桌坐下，拔起酒坛倒了一碗，径自仰头痛饮。那厢胡一刀也这般回敬一碗。苗人凤间中瞧了那大侠一眼，这一眼竟生生让田归农看出一分怯来，不由心中嗤笑。接连饮罢三茬，忽闻屋内小儿啼哭，那胡爷手一松，号碗在地上摔了个粉碎。苗人凤见状，拍起剑对田归农道了声“走”，便抬脚出了客栈。田归农回头瞧了那胡大侠一眼，暗自拜他为奇人。

　　当夜苗人凤写了约战的信笺，托田归农遣门人次日送去。田归农暗忖你那些门人都是用来看的么。见他扭捏，田归农心底有些轻鄙，抬头望去，那又分明是他喜爱极了的脸，喜爱极了的人，那份轻鄙便堪堪化作了吃味。本一心盼着那两人速速消解误会，好除去一分莫名挡在他与人凤之间的隔阂，如今竟生出从中作梗的念头来。

　　那念头生起的时候田归农有种走火入魔的错觉。苗人凤口口声声对他道什么做得做不得，拿一副冰冷的假面孔待他，今日见了那了不起的胡爷，却一见倾心，毫不见他犹豫。若要嫌鄙他田归农，直说便罢了，搬什么规矩出来唬人。什么传宗接代把苗家剑法发扬光大，尽些个假模假式的屁话。田归农暗自向胡一刀赔了个不是，便这般定了计，心知这无非是叫苗人凤费点工夫，不会弄出什么变数。

　　次日那门人送信归来，领回一个人，名唤阎基，乃是前日急忙找来替胡夫人接生的乡下兽医，见了那田大官人便挤眉弄眼，一面弓着腰递过胡大侠的回信。田归农摸出一锭银两，叫他传话与胡爷道苗当家的定要与他比武，那兽医连呼数声“多谢田相公栽培”，听得田归农浑身不舒坦。

　　互相不明原委的苗人凤与胡一刀，隔日便在客栈碰头。胡一刀同夫人坐在堂内，那胡夫人脸上的坦荡神气，竟也不输她家官人。这一对神仙眷侣身上脱俗的气息如吸引飞蛾的烛火，又如强大的漩涡，将苗人凤向他们拖去。田归农头一回遇着如此叫他捡不出污秽的人，却偏偏是这样的立场。

　　苗人凤与胡一刀连战两日，愈战愈交心，田归农便愈看愈哀凉。猜到结果和眼睁睁看到结果，必定不可同日而语。那两人虽近在眼前，却又恍若隔了几世的光阴几万里的距离。两年情同手足，三年若即若离，一千七百六十八天，到头来他终是被人忘了个干净。

　　惊觉苗人凤心里已丝毫没有他的存在，田归农不由打了个寒战，四周的火把在他眼里也成了冷的。苗人凤已同胡一刀进了客栈，道是要把酒夜话。这客栈，这客栈门口尘土渐渐落定的空地，每条轮廓都如利刃一般扎进他双眼，扎得那眼乌珠眨不得，闭不得，转不得。近旁一弟子问道：“掌门，回去么？”

　　田归农脑中嗡了一声回转神来，痴痴反问道：“回哪去？”听得自己的声音，田归农心里一拧，眼中竟突然掉出两大颗泪珠儿来，将那弟子狠狠吓了一跳。

　　听得卯时的梆子，一千七百六十九，田归农想。突然觉得乏力，几乎起不了床。

　　第三日，胡家人耍得苗家剑，苗家人使得胡家刀，推来比去，笑靥两生。田归农一旁站着，觉得生命已行到尽头，只消再站那么一会，他便会自动气绝身亡。

　　不出一顿饭功夫，两人却停将下来，本已神智游移的田归农隐约听得他们提起书信的前后，接着那胡一刀便捂着膀子倒在地上，抓起剑割穿了自己肚皮；胡夫人又是毒药，又是儿子地说了一通，拾起同一把剑抹了脖子；苗人凤跪在那对魂魄已飞去九霄云外的神仙眷侣跟前，嘴皮子开开合合不知在说些什么。田归农呆然望着那近乎无声的连续画面，浑噩间有种不好的预感，转头果然见那阎基挤眉弄眼地凑上脸来，道是半夜往两人剑上涂了毒药，好歹算弄死一个，一面又搓着手向他请赏，说还望田相公栽培。田归农便说滚。

　　苗人凤恍然间听得有脚步声走来，眼角瞥见是归农的锦衣白靴。还未抬头，一封信扔到他面前。苗人凤取出信纸看了，脸色变了十八回，缓缓站起来道：

　　“是你？”

　　“是我。”

　　“为什么是你？”

　　“那得问你。”

　　“你打不过我。”

　　“却又怎样？”

　　田归农拔剑出来，遂又回到了本文开头那一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