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战地记者 ...
-
呼呼的风裹挟着风沙,气势汹汹地掠过低矮破败的断壁残垣。
大小不一的沙砾打在人们临时搭建的棚子上,不停地发出扑簌簌的声响,随着呜呜的风声一起,成了当地人习以为常的日常生活的伴奏。
这些“伴奏”的“乐器”的同时也热衷于在人的身上展现“艺术”。衣服倒没什么,不过是多裹了一身的沙。但若是裸露的肌肤,便是隐隐的刺痛,也不不知是因为气候太过干燥,还是因为这沙砾划过。
不过来到这里几年时间,我基本已经习惯了这里的气候,皮肤也被这里的风沙磨挫得粗糙而结实。
只是有一段时间没喝水,呼吸之间,喉咙里像是进了沙子,干得很,又像是被细小的刀片划过,有点细碎的疼痛。
完全忽略喉咙间的不适,我走在这片土地上。
举目四望,是位于墙根的弹痕,是在断垣边缘的炸药造成的黑色痕迹,是爆破炸开的碎屑……
是随处可见战火的痕迹。
这些痕迹都蒙上了厚厚的一层尘土,说起来好像很久远,但其实这是两天前留下的。厚厚的尘土只能显示这两天风沙的肆虐。
略带沉重地,我走向那堵见证了一场暴行的半截墙,鼻尖是依旧未曾散尽的硝烟气味。
这里是出于“现在进行时”的战场。
我走在这里,却不属于交战双方中的任何一方势力,这并不奇怪,战场上有很多,呃,好吧,比起原住民的数量来说,我们并不多,甚至可以说是很少的,中立团体。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ICRC(红十字国际委员会),是吗?但很抱歉,也很遗憾的,我没有什么医护的专业知识,也不是那些救助人员中的任何一个。
我只是个记录人员。
我是战地记者。
“如果你没法阻止战争,那你就把真相告诉世界。”
这句话当然不是我说的,但这大概是每个战地记者的格言。
我当然没办法阻止这个,我只是个普通人,所以我选择用我的纸和笔、用相机和镜头,见证、记录下这些。
我很幸运我是个战地记者,尽管有些时候我也会因此感到无力。
哦,言归正传,在和当地人短暂示意后,我举起手中的便携式相机,拍下了面前见证战场的墙和人。
白光咔嚓一下闪过,面前的情景在照片中定格。
照片中是和现实同样的,饱受战火的人们和矮墙。
这家人只是木然地坐着,分明他们的生命还在,却无限逼近和他们一同在照片中的,他们身侧的那堵坍塌的墙,尘土满面、残破、麻木、而且无声。
我走近他们,尽力显示出自己的友好,用生硬的他们当地的土话和他们交流。
说句实话,那并不容易。因为我实在是个没什么语言天赋的人,即使费尽心思学了好久,依旧只能像现在这样,用着生硬而碎片化的短语,再加上肢体语言的示意,才能让他们明白我想表达的意思。
这个小家中唯一的一个壮年男子,开始向我叙述他们一家在这片土地上的故事,那个沾满了尘土和硝烟的故事。
他的话语很慢,像是很少说这么多话,慢慢地想着、说着,语气平淡,像是在说一件和自己不相干的故事。
但又像是掺了血与泪般的刻骨铭心。
良久,他停止了叙述,任故事中的风沙在最后的尾音中消散。
现实中,身侧的风沙依旧,洋洋洒洒地肆虐向远方。
我停笔,他说了很多东西,我也原原本本地记录了下来。
看着手中的本子,厚且沉重,上面全是我凌乱的笔记,记载的是一个个家庭,一个个人,在这场战争中的命运。
我不知道这些东西在未来会不会产生什么影响,或者又会产生多大影响。
我只想记录下这些,它们是这片土地和我共同的记忆。
而且至少在这一刻,他们是真相,在我手中的、我能感知到的,真相。
比如面前这家人,他们原是不远处一个不富裕的镇子中的普通人家,突然一天,炮弹落下来了,砸在了他们的房子上,无缘无故的、突如其来的。
他和他的妻子只是稍稍擦伤,老人却没了一条胳膊,四个孩子有一个当场毙命,还有一个在昨天晚上停止了艰难的呼吸。
记录在这里的,只是简洁的几句话,像是冷漠而微不足道的样子,但谁又知道,这曾经是多么鲜活的生命呢?
我的本子很厚,边角由于保存条件的缘故起了毛边,只剩下最后的八、九页纸一片空白。
在宏大的战争面前,一条条生命的逝去总像是司空见惯,甚至令人麻木。
但我是不能麻木,也不该麻木的,因为麻木会让记录也跟着麻木。
而我记录的是活生生的、血淋淋的战争,麻木会让这一切像是一串数字,而不是一场罪恶的浩劫。
于是我用我作为一个正常人的良知,来竭力保持着清醒,即使我被我所见、所听、所触到的东西、被我所感到的无能为力,一次又一次地划伤。
不过,或许伤口的疼痛是保持清醒的良方?
我不知道,但至少对我来说,这似乎的确有用,至少我现在还能清醒的感知到疼痛,还没有麻木。
这是个好迹象,不是吗?
远处,一辆伤痕累累的破旧吉普车,扬起车胎后面的沙尘滚滚,飞驰而来。
“陈!快点!离开那!”车内的人冲我远远喊道。
他叫西蒙,我少有的同行兼伙伴。他是一个憨厚的人,有着魁梧的体格,乱糟糟的深棕色的头发,和同色的眼睛,这一切让他的外表看上去像一头健壮的棕熊。
但就我们的交情,他的内心,要我说,大概是泰迪熊,饰品店里面卖的、布制的那种。
此时,这只“泰迪熊”冲着我疯狂地喊着。
“快!快!过一会有无人机过来投弹!说是监测到反动人物集会!”
这一句话,前一句是用当地语言,后面解释原因用的是我们俩日常对话的英语。
可那边,分明都是普通百姓啊!
我却也知道,这种事情,大都是不会跟你讲什么道理的,你所能做的只是接受它给你的结果。
这是我的无力,的很多分之一。
我向他跑过去。
附近的人也听到了他喊的话,跟着跑,很多人,隆隆地脚步声震动大地,轻浮的尘土滚滚而起,像是声势浩大的样子。
跑着,我慢了下来,倒不是体力不支,只是我看见有些人落了一截。
那些人很是茫然,看着周边奔跑的身影,没明白发生了什么,虽然也不明所以地跟着跑,但到底不是拼尽全力。
我回过头去,冲他们连吼带比划。
呵,也不知道我当时的形象是不是像个疯子什么的,不过那时候确实着急得像是疯了,说我是疯子倒也没什么问题。
嗡嗡的,远处的空中能看见黑点了,人群飞奔,在我身侧穿过。
“哧——”
尖锐的炮鸣划过天际,声音渐大,飞速接近。
“轰!”
身后是炸裂声,残破的墙体彻底垮塌了,滚滚的尘土炸开,扬起。
我现在已经处于队伍末尾,一个危险的位置。
“哧——”
又是一颗!看样子离我不会很远,至少没有跑出爆炸圈!
现在只有我留在最后了,于是我打算立刻加速,至少在爆炸之前减轻点伤害,少说不能致残。
不对!我身侧偏后方,还有个小女孩!
我的脚步稍滞。
“轰!”爆炸了,快得让人没时间考虑。
耳膜嗡嗡的响,但这是这时候最容易忽略的问题了。
弹片和碎石估计将整个背划开了花,浑身像是散了架,只觉得大面积的疼,也分不清主要伤口在哪。
疼,死疼,疼得视线都有点模糊。
我怀里是那个小姑娘,看着没什么大问题。
是了,我,一个普通人,最后却赶了个英雄的场子,这多奇怪,是不?
也不知道当时怎么想的,动作就这么做出来了,分明没想过,却流畅得不可思议。
我能感觉到身体的热量连同着血液一起,逐渐流失,四肢一点点发凉、变木,意识也一点点模糊。
嘿,我这条命怕是要搭在这了。不过至少我死前还当了一会子英雄,似乎,也不错?
用最后的精力,我把我的相机和本子一起,塞进那孩子的怀里,又推了她一把,让她赶快离开。
“孩子,快点,走。”
我尽力说道。却也不知道自己说得声音的大小,只是尽了全力地去说,不过想来那时候的全力,怕是也没多大音量。
她像是没听懂,看着我,只是退后了两步。
接着,她举起了我的相机。
“ 咔嚓!”是熟悉的声响,照片中的主角却变成了我自己。
凭着仅存的意识,我才想到,刚刚我说的,是中文。
无人机的破坏行动并未停息,隆隆的炮声依旧,刚刚是幸运的,炮弹落在了远处,接下来可就不一定了。
我想换语言再说一次,但已经没有力气了。
视线越来越暗,疼痛也渐渐远去,只是从骨子里的发冷。
在看见孩子被一个略显熟悉人影拽走离开时,我好像松了一口气,身体一下支不住,就倒地了。
不知道是因为疼得麻木,还是失血过多,倒地也没什么痛感,只是轻飘飘的,思想也跟着飘飘荡荡,没有着落。
不过想来,好不容易当一次英雄,台子都搭好了,最后关头,却是语言种类错了,倒是好笑。
不仅如此,一直给别人拍照,结果最后一张照片却是自己的,或许也是好笑的一点。
只是,如果我能有个墓碑的话,上面的照片千万别放这一张啊!
这可不仅是因为我这一副蓬头垢面的狼狈样子。
更主要的是,我这身伤口,虽然不知道有多严重,但就我的感觉,血肉模糊,至少是血迹斑斑是肯定少不了的。
别放上去,会吓到人的吧,毕竟,死前这惨样。
黑暗彻底笼罩上我的前一瞬,我的思绪飘飞。
战争,是一条条生命的落幕。
我只是无数分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