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美的单思》米程程

1、浮生（一）

　　很多年后我依然会做那个梦。
　　梦里有一条开满了午后温暖阳光的小巷，你站在尽头，冲我微笑着不停地流泪。

　　那一年的槐花遍地时，母亲带着我去了那个叫作青迟镇的地方。五月清晨的小镇里弥漫着淡淡的花香，天空里有初绽的朝霞，绚丽夺目，偶尔有银白色的飞机，带着沉重的轰鸣声，在空中留下一条长长的白色尾线。
　　“妈妈，我们来这里干嘛？”我仰着脸问母亲，可是她并没有回答。
　　我抿了抿嘴巴不再问。
　　从上海来这里的一路母亲都没有说话。
　　紫红色的朝霞渐渐消退，金色的阳光透过云层从天际晶莹万分地倾斜下来，洒在母亲那张不施粉黛却依旧美丽无比的脸上。

　　镇上最漂亮的建筑是澄中的教学楼。
　　从大门通往教学楼的过道两旁种满了槐树，学生们在旁边的湖畔写生，偶尔说说笑笑。

　　这个时候，几个眼尖的男生看到了母亲，调侃地吹起了口哨。
　　“你们几个乱起什么哄？！”他们的老师是个有点发福的中年男子，却也似乎有点威严，被他这么一吼，学生们都乖乖地埋头画起了风景，瞬间无声。

　　男老师好奇地从湖畔那头看过来，看清楚走在过道上的我和母亲后，立即阴沉了脸，咒骂一声：
　　“该死！是米媛！”

　　米媛是我母亲的名字。
　　母亲笑了笑，对我说，没想到七年过去了，这里的老师还记得她。

　　我和母亲住在上海的某个小巷里，母亲长得极美，却不爱说话，她总是呆在房间里为了生计而画画，但更多的时候却只是发呆。巷子里的那些女人们闲来无事便喜欢议论母亲，说母亲来这里时就大了肚子，而且没有男人，肯定是只伤风败俗的狐狸。那么一点隐私，被猜得支离破碎。

　　走向曦楼，母亲敲开了校长室的门。
　　那个老校长打量了我许久，才叹了一口气，对母亲说：“没想到你当年竟然怀了陈天佑的孩子。”
　　“他在哪个班级上课？”母亲问。
　　“你现在回来找他是为了什么呢？带着孩子回来报复吗？”
　　“我只是想见见他。请您告诉我，他在哪个班级上课？”母亲面无表情地再次问。
　　校长无奈地摇了摇头，“现在他什么班级都没有教。”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在你离开的一个月后，就和妻女搬到杭城去了。你想啊，你把事情闹得那么大，全校师生都知道了你和他的师生恋这件见不得人的事情，虽然我看在他之前那么多年尽职优秀的份上没有开除他，但是，人的嘴巴是不严实的，他怕，他怕这件丑事传到他妻子的耳朵里，于是说服在小学当老师的妻子一起搬到杭城去工作了。”

　　母亲怔住，苦笑着自语：他多么聪明啊......
　　然后她说要去看看以前她学习过的教室，让我乖乖地呆在老校长这里。

　　几个小时之后母亲依旧没有回来，老校长带我找到母亲的时候，她已经在画室里用美工刀割腕自杀了。
　　老校长捂住我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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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纪浮笙接我回去的。
　　那天午后阳光满地，夕阳像金粉一般洒满了整个沸腾的孤儿院，纪浮笙开着白色的车子来到这里，说是要领养一个孩子。院长慈祥地叫我们换上最漂亮的衣服，被选中那该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
　　我畏畏缩缩躲在最后面，扯着衣角。
　　心里想着，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我害怕被选中，我好不容易熟悉了这里，不想再去另一个陌生的地方，让陌生的人用一种挑狗仔的眼神打量我，再发表一下虚伪的同情。

　　而，被他选中的那个幸运的孩子，便是我。

　　他长得那么高。
　　仿佛一眼便审查完了站在前面争先恐后讨好微笑的小朋友们，他绕到后面，站在我的面前。

　　他俯下身笑着要我叫他哥哥。可我摇摇脑袋，固执地叫他叔叔。
　　我说，你那么老。
　　他皱了皱好看的眉头，那张俊美如天神的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伤。他摸摸我的头，依旧眉目静好，浅笑如花。他说，丫头，随你。

　　我在纪家并不受欢迎。
　　纪浮笙的母亲陈雅欣翻着大白眼将一片瓜子壳吐在我的脚边，阴阳怪气地说：“浮笙，难怪你二十五岁了还没有女朋友，原来还对那个米媛念念不忘。看么，她死后你竟然连她那个肮脏的私生女都接回来了！”
　　纪浮笙说，我的确是还惦记着米媛的。
　　然后他侧过脸看向站在陈雅欣旁边的那个白衬衫男人，“舅舅，你和舅妈这几天是不是为了画展的事儿累着了？脸色这么难看。”

　　纪浮笙的舅舅叫陈天佑，他戴着一副眼镜，是个极斯文的画家。
　　陈天佑僵硬着表情敷衍地点了点头，聪明地转移了话题：“姐，那么北沫读书的事就交给我的妻子处理吧，她是杭城小学的教导主任，处理起来方便点。”
　　陈雅欣笑得花枝乱颤：
　　“那我就谢天谢地了～～～弟媳妇真能干，就算是换了地方一样能当上教导主任，而你，也不知道当年是脑子犯浑还是怎么的，放弃老师这么一口金饭碗硬是改行去了动画公司。若弟媳当年真跟你一起去做动画，那现在就帮不上我的忙喽～～～”

　　陈天佑嗯嗯啊啊地应了声“我老婆她喜欢教学生们画画”。

　　陈雅欣接着抱怨：“浮笙这个臭小子老不让我省心！他老爸去世得早，我辛辛苦苦地将他拉扯得这么大，当年你们搬来杭城工作，我也就带着他一起搬来了，也是为了大家住得近一点有个照应不用那么辛苦......可没想到，冒出来这个死丫头！我说那个米媛有什么好的啊，她当年生下孩子才十八岁吧？真是下贱！”

　　我咬了咬下唇，瞪着她。
　　“死丫头你竟敢瞪我？你妈和一个有妇之夫才有的你，难道不贱吗？！”
　　纪浮笙拦住了准备来打我的陈雅欣，慌乱地问：“妈，你......怎么知道米媛爱上的是个......”
　　陈雅欣不耐烦地回答：“是你喝醉酒时说的。”
　　“我还说了什么吗？”
　　“你就是哭着说什么为什么要爱上他，他是有妻子的啊....别的.....哎呦！我大半夜被你吵醒困得要死，哪有仔细听你说胡话啊！”

　　陈天佑面色苍白，连忙干咳了一声，打断陈雅欣的碎碎念，姐，那我就先回去了。
　　语音刚落便仓促地离开了纪家。

　　夜，就这样深深地暗了下来。
　　不言不语地吃完了饭后，纪浮笙叫他的母亲领我去睡觉。可是陈雅欣正忙着看安徽卫视的泰国片，盯着屏幕胡乱地挥挥手拒绝了:“她才七岁，你带她去又没什么好尴尬的！”
　　于是纪浮笙亲自带我去。
　　他将我的小房间打扮得很漂亮，画着蓝天白云的手绘墙，粉色的床上堆满了洋娃娃。
　　“喜欢这样的房间吗？墙壁上的图案可是我亲手画上去的哦。”
　　他柔声地问。
　　我不语，但内心却喜欢得很。
　　见我沉默着，他有些失望，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泛起淡淡的白雾，但也只是一瞬间。
　　他为我盖好被子，关了灯，轻轻地关上门走了。

　　我蜷缩着身子躲在被窝里。
　　这是我在母亲去世后养成的习惯，在孤儿院时，院长温声地斥责我说不能躲在被窝里睡觉，这样对身体不好，可我固执地一次次在院长走后重新将脑袋埋进被窝。因为对于我来说，那里是个安全的小世界。

　　初来纪家无法入眠，可听到开门声后还是紧紧地闭上眼睛装睡。
　　我感觉到有一双手轻轻地拉了拉被子，露出我的脸，温暖的手指不小心触及了我的鼻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