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女之心》三月明A

29、第四章 魔女之森

　　“今天，一起去镇上吧。”
　　某天，杰罗姆这样对我说。我怀疑自己听错了，正在收拾餐盘的手停在了半空。
　　“这些日子一直都没出去过，储备的食物和用品快不够了，想趁今天天气不错去补齐来。何况，让你每天面对同样的风景，差不多也腻了吧。偶尔，去外面转转也不是不可以。”
　　“可是我这个样子，没有关系吗？”我指指自己，红色的长辫正搭在肩上。
　　“现在的时局相比之前安全了很多。雷德菲尔德刚与布鲁塔克开战过，元气大伤，暂时顾不上我们。至于你的头发，我可以想些办法，让人看不出来。”
　　“那好啊！”我按捺不住兴奋，欢快地答应。自从来到雷德菲尔德，就没有哪天不是被四堵围墙给囚禁在里面的，若是有脱离高阁体验寻常民生的机会，那真是求之不得。
　　杰罗姆从仓库里找出一盒黑粉，用梳子蘸着为我染发。我好奇他怎么会有这种东西，他说是乡间流传的土方，将桦树皮灼烧后提炼出黑色，可以当作染料，前代魔女在的时候他也是这么做的。我照着镜子端详，鲜艳的朱色被盖了一层油墨，滑溜溜的，不细看还真难看出，很容易让人误会是普通的褐色。
　　“眼睛是没有办法了，尽量用斗篷遮住，如果日光强烈的话，也不大看得出来。但是记住，别与人长时间对视，从来就没有万无一失的办法。一旦被人看出端倪来，而我又恰好不在身边，可就麻烦大了。我说，你有在听吗？”
　　嗯？杰罗姆刚才是不是在和我说话，算了，应该不是什么重要的事。这几天来，他的废话比以往多了一倍，亏我还以为他是个木头人呢。我一边敷衍，一边忙着挑选外出的衣服，究竟是穿白色花边的这件还是黑色花边的这件，是一个很严重的问题。啊，实在太过令人怀念，这份期待已久的心情仿佛阔别了一辈子那么久。时间再走慢一些吧，别那么快出发，就是要在等待中一直盼望着，快乐才不会轻易溜走。
　　好不容易待到整装完毕，杰罗姆牵住我的手，一阵旋风从四周渐渐围拢上来，托着我们腾空飞起。掠过尸林上空，俯视下界，树冠成片地倒伏，仿佛有看不见的巨人正踏着树林往前走，喧声沙沙不止。这就是魔法，引发奇迹的不可思议的力量。
　　我曾向杰罗姆问起魔女的核，我知道它不在我身上，可是他没有告诉我，一是怕人找到，二是怕我乱用。魔女的力量太过容易引起灾难。没有核的魔女是无法使用魔法的，出于好奇，我时常会想，假如有朝一日我拥有了举世无双的力量，我会拿它做什么呢？
　　不久，我们降落在城镇边缘的小树林里。还未进城，人类特有的同族气息已经前来欢迎我们的光临了，那是我做梦都眷恋着的归属感。或许是临近森林的缘故，木造建筑在这里比比皆是，较之王城的壮丽恢弘，木屋的精巧玲珑更令人赏心悦目。单看那飞在梁上的椽木，针脚似的密密缝着，又如枝桠一般向四周延展开去，木与木之间交叉得秩序井然，深浅分明。所谓古镇风韵，在我眼中就应当是这副模样的。
　　杰罗姆向我解释：“这里是布拉班特，尸林周边就属它最为繁荣。和平的年代，南北商贸往来都经由此地周转，因而聚拢了一大批异族人士。我们需要的东西在这里基本都能找到。”
　　“和平的年代？”
　　“战争又是另外回事了，就像现在。与几年前相比，布拉班特如今萧条了许多，鼎盛的时候，路边的铺子能一直摆到尸林里面。不砍掉树，人都没地方走。”
　　我叨念着原来如此，兴味盎然地打量前方熙熙攘攘的人群。节庆的时候父母曾带我逛过庙会，我对此印象深刻。要说萧条我是绝对不信的，光是攒动的人头和洋溢在空气里此起彼伏的吆喝，冬眠的动物们都要疑心是否春风已至。小城喧闹得出奇。
　　“我去那边看看，你有什么想买的吗？”杰罗姆问我。
　　“金盏花，摆在窗台上会很好看。”
　　“花的话森林里还缺吗？”
　　“这种我可没找到。”
　　“那你要负责照顾起来，死了我不管。”
　　“不会死的，我养过，它们会开出一片。”
　　杰罗姆松了口：“明白了，我去找。你别乱跑，在我看得见的地方待着。把斗篷遮严实了，任何时候都不要掉以轻心。”见我答应得爽快，他更加不放心了，频频回头确认，但终于还是不放心地走了。
　　我瞅着他的背影，直到完全看不见，悬着的心才稍稍安稳下来，然而立刻，又被一股更大的兴奋之情搅得小鹿乱撞。街角处镂金的神兽工艺品展示已经将我的灵魂俘虏了去，就等着我的双脚带上丢下的肉身过去重逢。还有那边彩纸做的风车小屋，还有再那边绘上奇怪图案的器皿，要说新奇的，数一宿也数不尽，或许人类智慧所有的奇思妙想都摆在这里了。
　　不是我不听话啊，我为自己辩白，即便是神仙也抵挡不住凡人的诱惑，何况是魔女。闻着不知从哪里飘来的烤玉米的香味，我大胆投入了自由的怀抱，瞬间便与汹涌的人浪融为一体。
　　布拉班特是一条狭长的山谷腹地，贯通南北，将森林往西伸出的支脉连根切断。在布拉班特发展为商业枢纽之前，这块土地作为森林王国的一员存续了几百万年，群草茂密得能将豺狼虎豹掩埋。后来经由一批先民开荒，野兽首先销声匿迹，河流改道，又枯死百亩山林。如今西南面的矮山都被剃平了山头，已有农家坐落山腰放牧牛羊。人类活动越来越频繁，北侧的绿色海岸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逐年退减，然后被木造房屋迅速填补上空缺。新增人口需要地方安置，只能向森林借贷。
　　对于人们来说，这是个最为幸运的时代。森林宝藏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灿烂的阳光，充沛的雨露，肥沃的厚土，还有各种颜色形状的花草果实和飞禽走兽。双手一箍，就能揽一箩筐。与这巨大的财富相比，开荒的病痛劳累仅仅是蚊虫叮咬留下的红斑。搁着痒，挠它会有一阵舒爽的刺痛，睡一觉就痊愈了，便可以尽情享受接下来美好的人生。
　　看看那些个幸福的先驱者们，绫罗绸缎，金杯玉壶，哪一个脸上不挂着和蔼可亲的笑容？衣不蔽体，饥寒交迫，尔虞我诈，反目为仇，一切丑陋的、可恶的、卑鄙的、无耻的、狡诈的、令人痛心疾首唏嘘感慨的，全然是不会出现在一个蒸蒸日上、茁壮腾飞的土地上的。即便存在，也是无伤大雅的毛病，不会被任何人所关注。只要明天会更好，今天便是值得的，这是希望的魅力。
　　我沿着中央大道一路向北，文明的繁华令人陶醉，自豪之情不必言说，喜从眉梢上开出花来。欣赏人类智慧的成果会给人一种莫名的成就感，即使我没有参与其中，也不妨碍我对此怦然心动，因为这种久久不能平息的感情是通过血脉一线相连的。只因为我们是同胞，彼此的命运便休戚与共。
　　再往前走，人流开始变得稀稀拉拉。偶尔能看见披甲佩剑的士兵，他们的装束甚是眼熟，我一眼就认出肩上的红色纹章——雷德菲尔德的王室家纹，这些人是从王城来的。
　　我将斗篷拉得更低了些，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避开他们。如果我没猜错，这附近一定存在着雷德菲尔德的驻扎营，与布鲁塔克交战后退守在此。看来已经走到头了，前面不能再过去了，一个遮着斗篷的女孩走在军营边上太过惹人注目。况且，不能让杰罗姆等我太久，让他担心的话，也许就没有下回出来的机会了。眺望着尽头阑珊的彩云，我驻足良久。
　　要回去了吗？你难道不想见见他吗？说不定他就在这里呢。
　　我咽了一口口水，性格的弱点又在此时显露出来。吃过了不知道多少亏，我依然习惯首鼠两端。还是去见见吧，我想，就只看一眼，知道他好不好，给心一个踏实的理由，只是这样而已。既然下定了决心，我转身钻入了屋宇间夹出的窄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