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7、绝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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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木托王寺，池房。
弯月形的浴池宽大漂亮，四围石壁上雕满鲜花草木，落地石窗的浮雕似日又似月，流动的纹路模拟了天空的云层，每隔十米都有一个内凹的槽，里面摆放着一颗颗人头大小的夜明珠。
夜明珠散发着微弱迷蒙的光线。
外面进来一个女侍从，光脚在地板上轻盈地移动，小心翼翼地朝池子里静静不动的生物看过去，害怕自己吵醒了它。
那团漆黑的阴影静得像死了一样，没有对脚步声做出反应。
女侍从见状松了一口气，内心却又浮上隐忧。
自从这条人鱼被锁在这里，四天过去，都没有任何动静。
不发出声音，不进食，没有动作。
只有颊边吞吐着丝丝水流的鳃证明它还活着。
女侍从至今还记得，这条人鱼来到这里的那一天。
八个抬着等身陶罐的武士，粗鲁地将巨罐子翻转，罐口朝着地面，苦涩的群青海水从里面“唰”地一下冲出来，如同脱笼的蛟龙。一声不响的墨发人鱼从罐肚子里狠狠摔出来，鱼尾折叠了两次，靠在伤痕累累的肩头上，两条手臂上全是钩子划出的深浅血痕，漾着一层浮在皮肤表面的血色水光。
同时掉出来的，还有一小条臭馊了的鱼，鱼目凸出僵死，鱼身完整，一块肉都没缺。
从那天起，女侍从被要求起居住宿在王寺内，不能离开寺庙，每天的任务只有从两道门后拿过新鲜的食物，投喂给池内的人鱼。
女侍从本来胆战心惊，她听说人鱼是非常凶恶的生物，杀人淹人吃生肉，她每次送食之前，都要向神像祈祷，保佑她的安全。
然而她只是在多想，四天下来了，人鱼没有理会过她。
她每天从水里捞起绑着生鱼的毛线，系上新的鱼扔下水，日复一日，每一条鱼下去时是什么模样，起来时就是什么模样，连一个牙印也没有。
她不禁开始担心，要是人鱼饿死了，罪责会不会归到她的头上。
女侍从踌躇了一会儿，咬着银牙悄悄靠近了池内的那团阴影。
…
林青蜷缩着身体，无力的双臂随意环抱着尾巴，紧闭双目，沉在池底。
水波卷动淡淡的夜明珠光辉，朦胧了他的脸庞线条，让独特的美丽又增添了一分神秘与温柔。
女子忐忑的脚步声传过地板，进入他的耳中。
歌姬夜猫的血脉擅长听音，林青知道侍女每一次前来更换食物的时间与举动，只是不想搭理罢了。
不过这次，对方好像靠得太近了。
水面上一团阴影慢慢移动到林青的正上方。
…
侍女双手撑着地板，大眼睛眨着眨着，朝水里仔细看，试图找到林青的身影。
光线太暗，怎么看她都看不清楚，心里像有个小勾子在挠，再加上她又没见过真正的人鱼，好奇驱使下，她胆子很大地把脸放进了水里头。
水面下的画面顿时一览无余。
墨发人鱼将鱼尾折叠在上半身和池底之间，曲着柔软的腰腹，抱着上半截鱼尾侧睡，仿佛在寂静里安眠。
模糊光线下的侧脸美得如诗如画，那种罕见的张力猛地摄住了女侍从，让她心跳加速。
侍女发呆地看着水底的人鱼，直到憋不住气了才把头提上水面。
惊讶地抚着胸口，侍女没有想过，这条人鱼竟然生得这么好看，以至于刚才弄出了水声，她懊悔地拿上放隔夜的生鱼，踏着水渍跑掉了。
第二日，在寝宫里快活的娜塔莎就收到了守卫报来的消息。
说是喂养塞壬的小侍女报告说，人鱼快要饿死了，恳请叫一名医生过来看看。
那侍女到底是对美丽的生物多几分关心，看到塞壬的模样，就把事情说得严重了好几分。
不过算上搬运水罐回苏木托的路程，林青的确已有三周没有进食了。
纵然没有饿死，现在的林青也没了动弹的力气。
他就像在以某种特别的方式，来抗拒被夺走的自由。
在那长达两周有余的水罐囚禁中，暗无天日，只有狭窄的黑暗和外面人类制造的闷响。
恶化的孤独渐变成绝望。
林青花了七年治愈的抑郁，人类仅仅用了两次堵截围杀，和一尊水罐，就轻易摧毁了那点阳光，召唤年久的噩梦卷土重来。
他的心灵陷入极度封闭的低落，吃不进任何东西。
死神的敲门已经候在转角。
娜塔莎刚听闻这个消息，满脸都是质疑和不敢相信。
“人鱼都是一根筋的野兽，被抓后不是尖叫就是撕扯，绝不会做绝食这种近似自杀的举动！”娜塔莎也是有些急了，不断强调，“我命令侍从给它精心挑选的是最肥美的淡水鱼，它不可能不吃！是不是那个侍女有问题？把鱼私自吃掉了？”
禁军武士回道：“不会是侍女的问题，负责清理的侍从已经证明，每天都会有一条完整的死鱼被丢弃。”
娜塔莎气急，火速赶到王寺，确认林青已经气息微弱。
她命人对着池子大喊大叫，捶打皮鼓，用脚跺地。
可这都没有吵醒林青。
或者说，林青一直醒着，只是沉默不作回应。
娜塔莎最后甚至命武士拉着锁链，将林青扯出水，掰开他的下颚将生鱼送进去。
然而等他们将林青放回水里后，林青却都会生理性地反呕，将鱼从头至尾全部呕出来。
几个来回，林青嘴角溢出了血丝。
娜塔莎的面色变得灰败，她的胸膛起伏了几次，终于忍住，不再命武士把林青拉出水。
她临走前，对着水池破口大骂。
“该死的塞壬！没卵蛋的孬种！当初不是很威吗？现在连东西都吃不进去，你活该把自己整死！”
池房门边，本来悄悄趴在门上偷看的喂食侍女惊呆地捂住了嘴。
王寺之内不得有粗言，身为虔诚信徒的人鱼征讨大祭司怎么会说出脏话？
而且，塞壬难道不是你亲手抓的吗？为了祭祀神而限制了别人的自由，违背了别人的意愿，怎么还会因此而辱骂对方？
侍女今天已经从禁军武士的嘴里问出来了，原来塞壬之所以被锁在这里，是为了几个月后的大礼日祭祀。祭品预言的那三条苛刻要求，居然是从一直被打上凶恶标签的人鱼中找到的，这是多么不可思议和充满讽刺！
那位武士每天换岗的时候，都能和她聊上几句。
侍女焦急地担心着林青的健康状况，最近她不停地抓住间隙询问那个好心的武士外面的处理方式。
娜塔莎骂完粗话回去的第二天晚上，武士带来了新的消息。
王宫里召进了十多名经验丰富的老渔人，应该是娜塔莎在向他们咨询给人鱼“治病”的方法。
这场讨论从下午一直持续到晚上，深夜里，几个养渔人在娜塔莎和一众武士的监督下走进王寺的池房，查看完林青的情况后却都愁眉不展。
“大人，您是喂它同种食物太久了，让它吃腻了吗？”
“是不是新来到陌生环境，惊扰比较频繁？”
“观赏鱼是很娇贵的生物，温度和水质都要调好，不然它会没有胃口。”
“是肠道生了病吧，大人，请允许我摸一摸它的肚子，看看它的反应。”
侍女绞着手在旁边偷瞄着娜塔莎的脸色越变越差。
最后一名说话的渔人眉毛浓密，下巴尖长满络腮胡，蹲在水池边，近距离观察林青昏迷的脸庞，似乎看见了什么东西，还准备伸出手去触碰。
娜塔莎像被碰到了胸脯的鸟，立刻喝止：“住手！这可是圣物，出了问题你全家都要陪葬！”
络腮胡渔人赔笑地耸着肩退开了。
这一夜，娜塔莎带着一众人无功而返。
侍女帮几个武士将林青放回水里，她的心思细，反复叮嘱大家都慢一点，轻一点。
她隐约看见林青的侧脸上似乎长出了几个白白的硬点，如同钝钝的小刺一样排布着，看起来像是生了病一般。
侍女没有养渔的经验，还以为是水质不好，让林青感染了疾病，揪心不已。
“谢谢大家，可以回去了。”
侍女最后感谢了帮忙的武士们，特别是那个好心和她交流信息的武士，将这些男人都送出池房之外，关好小门。
…
寝宫。
金色帐蔓花蕾初绽般八条垂下，约书亚靠在床榻上，漫无目的地读着手里的诗集。
窗外有个影子轻敲石墙上悬挂的铃铛。
约书亚一听，立刻放下泥板站起来，衣襟宽袍匆匆收拾了就快步走出屋子。
屋檐底，络腮胡浓眉渔人向他一五一十地报告了种种情况和判断。
约书亚沉默地扶着泥墙壁，垂下的双眸里晦暗莫明。
这个渔人原本是查拉里不惜调动多条人脉收买的机灵手下，这次进入娜塔莎眼皮底下，就是为了去投毒。
但约书亚哪怕处在神思迷惘之中，也仍比查拉里技高一筹，他毫不手软地截下了这个渔人，让他转而为自己办事。
“依你之见，要如何才能治好这条人鱼的绝食？”
亚麻发神子清冷的声音在夜色中穿过。
渔人斟酌了一会儿，道：“大人，我无计可施。它绝不是因为简单的生理原因而绝食的，它还活着，可失去了求生的欲望，这样的人鱼，就算将它放归自然也一样会死。”
“那你……告诉我，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
“大人，您是想问？”
“它为什么要绝食。”
“大人，这……”渔人迟疑了，才说，“您不知道人鱼是有智慧的吗？它们虽然没有我们的语言，但我们渔人一直相信，它们内部一定有神秘的文明，独特的思想。”
“大人，我就斗胆做个比较，如果您是这条人鱼，从备受宠爱的族群里被粗暴地锁到了封闭的房间，独自一个人，没有灯光、聊天的同伴，食物不能选择，池子的大小狭窄得一眼就能看得完完全全。”
“这样的生活，您会接受吗？”
约书亚仿佛声带哑了，清凉的目光泛起一股捉摸不见的水意。
渔人察言观色，不敢出声。
很久以后。
一阵寒风突然间吹过屋外，把两人吹醒了。
这风好像埋葬了什么死寂的事物，将书页吹翻过新的一面。
约书亚展露出和从前极盛时期一般无二的微笑，光鲜而高贵的模样，让他好像笼罩在神明关爱的光芒之中。
他的柔声捎带了一种特有的冷漠感。
“你不知道，那便算了，之前你说还在他身上观察到了一些新鲜有趣的东西，现在不妨给我讲一讲吧，说得仔细些，我很感兴趣。”
渔人打了个寒颤，弯腰屈膝地伺候着这位心情不善的主儿硬是直到天明。
作者有话说
第127章 绝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