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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番外 ...

  •   难得一个两人都在家的周末,阳光很好。

      大学毕业六年,方秉鹤和程应寒一个在京剧团任副团长,一个留华戏任教,工作日忙成陀螺,周末往往还有演出。这周末总算都没事,在方秉鹤的要求下,两个人出去吃了个饭,看了场电影,下午才回来——纪念恋爱八周年,总该隆重些。

      方秉鹤把自己扔到松软的沙发上,两条长腿交叠着曲起来,架上扶手,整个人呈头下脚上的诡异姿势,偏偏躺得十分放松,半张脸陷进雪白的长绒毯。程应寒跟他说话,他也只意思意思哼哼几声,活像只犯困的猫儿。

      程应寒把鞋规规矩矩摆好,又从玄关挤了点免洗洗手液,才板着脸过来抓人:“起来。”

      “困。”

      方秉鹤从喉咙深处模模糊糊发出来一声,半张比羊脂玉还白的脸仍隐在长绒毛里,只露出一线英挺轮廓。

      方秉鹤的侧颜是几位京剧前辈亲口评鉴过的绝,也不知叫多少戏迷哐哐撞过大墙。前些天他被抓去在某京剧节目客串评委,只扮上唱了一小段,就被微博众网友评了一个最美伴相,很是闹腾了一阵。

      叫无数人心旌摇荡的一张脸,程应寒瞧着却毫不心软,上手摇他肩膀:“换了衣服再躺,这毯子毛长,又是白的,沾了外头灰就不好洗。”

      “那就不洗,”方秉鹤半阖着眼,说,“本来么也不脏,你非得要半个月洗一次,是不闲得慌?”

      程应寒差点给他气乐了,他时常怀疑方秉鹤同志是只猫托生,懒得出奇不说,还奇爱毛茸茸,这毯子就是他非得买的,说搭着睡觉舒服。这还不算,撒娇耍赖很有一套,懒得洗毯子还懒得振振有词。

      程应寒懒得废话,直接上手掀人:“起来。”

      方秉鹤长臂一伸,握住程应寒双肘,然后早有预谋地一拽一接,程应寒顺顺当当落进他怀里。

      “不起,”方秉鹤答他,“抢到就是我的了,陪我躺会。”

      “你当老虎叼食呢?”

      方秉鹤扎扎实实把程应寒抱个满怀,一只手扣着腰,另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的捋他后脖子,撸猫似的:“我王老虎抢亲。”

      程应寒好气又好笑,真被抱个结实,又不忍心放开,索性把头埋进方秉鹤肩颈一线,轻轻磨蹭两下,心突然变得很静。

      方秉鹤似乎是笑了一声,听不真切,只能从胸腔的振动感知。他低声哼唱:“托了媒人拿了聘,几次上门来求亲……若能嫁给方公子,好比似口含蜜糖甜在心,定在今年三月三,吹吹打打抬进门……”

      这人还不要脸地把姓改了!

      程应寒喷笑一声,半是唱半是斥:“乌鸦也想披凤麟!”

      两个人牛皮糖似的缠了一会,程应寒拍拍他胳膊,方秉鹤耍赖道:“心肝,再让我抱会,充充电……”

      “你多大了?”程应寒木着一张脸问。

      “多大了看你也是心肝,”方秉鹤终于休息够了,搂着他半坐起来,“外头煞笔太多,还是回家舒服。”

      “我看你像炒肝,”程应寒低头整理自己袖口,冷不防被方秉鹤偷亲了一口,忍不住笑起来,“烦不烦人。”

      方秉鹤大笑,一个鲤鱼打挺从沙发上挑起来,伸个懒腰:“充满了,走了。”

      他终于给自己充满了电,趿拉着拖鞋去阳台,给郁郁葱葱的盆栽浇了点水,回头冲程应寒一笑。

      ===

      方秉鹤被京剧院丢去十一频道的综艺节目出差半个月,用自己英俊的容颜吸引了不少新戏迷(本人原话),深觉劳苦功高,说要好好恢复元气,除去上课,绝不出门。

      周二要给学生上课,他必须得来,这位深居简出的爷溜溜达达走到郁峦旁边,后者一打眼居然没认出来。

      郁峦一路上看了他几眼,终于忍不住问:“你有必要包成这样啊?”

      方秉鹤抬起一点棒球帽,从墨镜下高贵冷艳地斜了他一眼,又扶了扶口罩:“你不懂,最近老有人偷拍我,这群狗仔忒没职业道德,得防着点。”

      郁峦明晃晃嘲笑一声:“您老也奔三的人了,这又火一把,也算夕阳红。”

      他不放过留下方秉鹤黑历史的机会,抬起手机对着他拍了一张,扔进同程应寒的聊天框里,附言:“他最近打扮一直这么像神经病吗?”

      “……”程应寒大概还没开始排练,回复很快,“不是像。”

      紧跟着一条:“丫就是。”

      方秉鹤还在喋喋不休:“上周末我喝个豆汁,也不知道哪个小混球偷拍我,还传网上去了,配的标题是‘京剧男神现身北京闹市,老头汗衫喝豆汁,粉丝心碎’,大早上的我就喝碗豆汁儿,不穿T恤我还西装革履么?闲得慌!让我抓着非得抽他一顿。”

      郁峦没忍住笑,被方秉鹤瞪了一眼。

      郁峦道:“你动作再激烈点,下周的标题就会是‘京剧男神装束诡异,动作激烈殴打同事,疑精神失常’,你信不信?”

      两人正玩笑,迎面一个学生问好:“郁老师好!”

      郁峦忙把满脸嘲笑一收,十分正经地一点头:“早。”

      学生又看了两眼方秉鹤,犹豫一下,从喉咙里疑惑地挤出一句:“方……老师好?”

      方秉鹤透过墨镜的眼神凉凉的,也点点头:“早,上课啊小韩?再不跑两步迟到了哈。”

      学生吓了一跳,一缩脖子赶紧跑了。

      方秉鹤牙疼似地转头问:“他怎么认出我的?”

      郁峦无语:“在华戏穿得跟银行劫匪似的,还没被保安叉出去的,除了你还有谁?”

      “还有,”郁峦上下扫他一圈,“下次想隐蔽,把你那老头保温杯换换,都快成你本体了。微博上你粉丝都讨论三圈了,重金悬赏求人帮你把这保温杯扔了,土瞎了都。”

      说着,郁峦摸出手机,给他转发了一个贴子:“偶尔也关注一下网络世界的动向,回应一下粉丝呼声。”

      方秉鹤却没理他。郁峦抬头一看,他正直勾勾盯着灌木一角。

      “你怎么了?”郁峦一脸疑惑。

      方秉鹤没搭理他,唇边竖起一根食指,嘘了一声,目光很专注。

      “咪……”

      常年跟各种乐器排练的人,听力都比较敏锐,枝叶摇晃的沙响中,居然能分辨出小猫细弱的叫声。

      “咪咪,过来。”方秉鹤蹲下来,夹着嗓子,学了几声九曲十八弯的猫叫,温柔得能滴出水。他学什么像什么,倒还真似模似样,小猫的叫声激动起来,窸窸窣窣扒拉着灌木往外爬。

      不一会儿,灌木丛低端露了一只圆头圆脑的白色小猫头,它小得可怜,只有婴儿拳头大,目光清澈而天真。

      “过来过来。”方秉鹤声音很轻,伸出手,耐心诱哄。

      “咪——”小猫伸头一看,眼前没有想象中的猫妈妈,而是一只不认识的两脚兽,大惊之下回头就跑,转瞬就隐没在灌木深处,比来时的速度快得多。

      “诶诶诶,别跑啊!”方秉鹤也顾不得许多,一只脚踩上花坛边缘,弯着腰,伸长了手往里探,反应倒是很快,动作之鬼祟猥琐,白瞎了一张英俊的脸。

      “哈,抓到了!”方秉鹤以狮子王举辛巴的姿势从灌木里掏出小白猫,得意地回头一笑,正撞上郁峦的手机镜头。
      郁峦解释:“你刚才动作太像偷地雷的了,忍不住记录一下。”

      “……”方秉鹤警告他,“敢放上微博就绝交啊。”

      “知道知道,”郁峦收起手机,答得很敷衍,“仅限内部传播。”

      方秉鹤低下头,认真看掌心那只小猫。它太小了,尾巴傻乎乎支楞着,爪子也不会收,目光很“新”,是还没被这个世界洗练过的纯然与好奇。

      小猫在瑟瑟发抖,心脏跳得很快,方秉鹤安抚地摸了摸蒲公英一样炸开的毛,随手检查了一下。

      四肢俱全,看起来也没有虫子,身上沾了点灰,脏兮兮的,毛有点纷乱,眼睛是湖水一样的蓝色,正紧张兮兮盯着方秉鹤。

      郁峦看了一眼,随口说:“好像是车棚那边那只大白下的崽儿,大白前两周不见了,学生们还组织着找了一回,可惜没找着。”

      校园流浪猫失踪是常事,多半凶多吉少,这只猫还小,在野外怕养不活自己,方秉鹤皱了皱眉,双手拢住小猫:“诶,跟我走吧。”

      他认认真真对猫说:“不说话就是答应了。”

      小白猫也不知是不是吓傻了,真的没出声,方秉鹤满意地点点头,小心把猫揣进外套胸前的口袋里,只露出一颗头。
      郁峦叹为观止:“您这是强买强卖啊,也不管人家能不能听懂。”

      “管他的,我捡到就是我的猫了,”方秉鹤拍了拍口袋,低头问,“是不是?”

      小猫颤悠悠“咪”了一声。

      “我不是要阻止你,”郁峦沉思一下,“但程应寒是不是有洁癖来着?”

      “是,”方秉鹤说,“所以我决定先斩后奏。”

      他低头嘱咐小猫:“晚上千万乖一点,听到没?决定你后半辈子能不能荣华富贵,就看今晚了。”

      “……?”郁峦很怀疑这番话的效果。

      方秉鹤很有信心:“刚刚被我拿在手上,怕成那样了还不挣扎不挠人,这猫一看就脾气好。”

      程应寒下班回家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方秉鹤怀揣一只小猫蹲在玄关,一人一猫一同望着门口。小猫还没人的半个巴掌大,从拉链上方探出一颗小小的头,目光好奇。

      “差点给我吓一跟头,”程应寒一边换鞋一边说,“怎么回事?”

      “今天在学校捡了只猫,”方秉鹤如此这般说了一遍前因后果,道,“我想着干脆养起来,批准不?”

      “要我批准?”程应寒笑道。

      他今天带妆排练了七小时,不少武打动作过了不止一遍,浑身上下每一块肌肉都像被锻打过,此时整个人都带着一种懒洋洋的疲惫感。但他又是放松的,那是种只有在家里和方秉鹤面前才会出现的放松,淡定半倚在墙上,含着点笑意,说些再普通不过的家常话。

      方秉鹤:“那当然,你在家的领导地位至高无上不可动摇,你说螺蛳粉的味会沾到沙发上,后来我次次都跑到阳台上开窗煮!但捡到就是缘分,你看这小猫这么大点,脾气又乖,怎么摸都不生气。养了吧,这小不点儿,就一把猫粮的事,吃不了多少。”

      ——此猫后来长到了九斤二两重,这是后话。

      此时,还没方秉鹤半个手掌大的小白猫可怜兮兮“喵”了一声,方秉鹤配合地把猫举到脸边,一双会说话的凤眼一眨不眨。

      一人一猫同时撒娇,程应寒自问不是铁石心肠,招架不住,点头笑道:“养了吧。”

      方秉鹤欢呼一声,对着猫说:“成了!”

      程应寒拿了个鞋盒,垫了两条毛巾:“过来,去宠物医院看了吗?是不是得驱虫打疫苗?”

      “我回家之前都搞定了,还弄了个全面体检,”方秉鹤指着茶几上的一个塑料袋,“病历在那,健康得很,一点问题没有,就是有点瘦。”

      程应寒眸中透出一点了然笑意:“你果然是打算好了要先斩后奏吧。”

      这只名叫大王的猫就这样在家里安家落户下来。

      大王是方秉鹤硬给取的名,说是要给小可怜加一层威武霸气的buff,程应寒拗不过这兴头,随他去了。

      也许是名字真有玄学,大王一天一天长大,倒真成了只威武睥睨的猫。日子从春过到秋,大王已经长成了一只重达九斤二两的长毛白猫,一身皮毛蓬松如云,绸缎般闪着柔顺而丰润的光泽,两只碧蓝的眼睛宝石一样。

      来家里做客的朋友都要夸一句:“这猫养得真好。”

      单颜值一项就很能打。

      方秉鹤微微一笑:“随我俩。”

      更妙的是,大王还是只极具猫德的猫,从不打翻东西、推翻杯子、乱挠沙发,还能和阳台上郁郁葱葱的盆栽和平共处。

      家里的盆栽最初是粉丝送的那两盆,看着小,没想到长势喜人,几年来,又是换盆又是分株,最初只有小小两盆,如今换了最大号花盆还不算,陆陆续续已分了十几盆出去,送遍了亲朋好友。

      程应寒挺喜欢侍弄花草,这些年下来又入手不少,如今阳台上高低错落,一片浓绿,盛夏时像是一片小小的森林。

      大王爱趴在最大那两盆花下乘凉,半眯着眼,懒洋洋的,一阵微风拂过,吹落枝头橘色的花瓣,落到猫身上,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郁峦家里也养猫,对此很羡慕:“你家大王太省心了,我家那个逆子,成天不是啃电线就是抓绿萝!”

      程应寒说:“也有不省心的。”

      郁峦不解,程应寒转头默默看方秉鹤。

      方秉鹤移开视线:“咳。”

      大王过了半岁,日渐高冷,已经不再是精力旺盛热爱跑酷的小猫,方秉鹤却依旧热衷于和猫互动,大王越不理他还越来劲。

      最近他开发了一个新爱好,成天抱着大王在家唱《大王叫我来巡山》,还要握着猫爪打拍子。

      周末早上,程应寒刚起床,就见他一只手握着拖把,另一只手抱着大王,边拖地边唱,时不时还要戳两下大王。

      大王在他怀里半闭着眼,一脸不堪其扰。

      程应寒满脸空白,默默绕过他去客厅。

      早上他有个工作电话,正和郁峦一脸正经地讨论接下来要排演的戏,方秉鹤从书房拖地到客厅,继续引吭高歌。

      电话那头的郁峦大惊失色:“怎么回事?你们小区那个幼儿园这么早就跳操了?不对啊今天是周末吧!”

      “……不是幼儿园。”

      “啊?那是啥动静?”

      程应寒心累地说:“二货开会。”

      大王终于被方秉鹤骚扰得不胜其烦,一爪子拍在他手上,下地跑了,方秉鹤提着拖把去追,程应寒镇定地对着话筒道:“没事了,接着说。”

      打完电话,方秉鹤已经抱着猫转移到了阳台,瘫在藤椅上晒太阳。

      方秉鹤开了根猫条,因此一人一猫短暂地重归和平,大王乖巧地卧在他身上,安静舔猫条。

      程应寒推开玻璃门,上了阳台:“兽医说她得控制一下体重了。”

      “就一根,”方秉鹤抓抓大王的下巴,“我贿赂一下,不然要跟我翻脸。”

      “还不是你自己作的。”程应寒笑他。

      方秉鹤充耳不闻,继续念念叨叨给大王洗脑:“看你这白色长毛,多威风,看这眼睛,炯炯有神,诶,别说,你可能真是临清狮子猫,还挺好看。”

      前几天他看了本宠物猫品种图鉴,上头的临清狮子猫和大王长得简直一模一样,自此之后,他就致力于洗脑大王。
      方秉鹤上下端详一下大王:“你就是临清狮子猫,听见没?听懂喵一声。”

      程应寒哭笑不得:“大王是在京市捡的,又不是山东,充其量就是个京市田园猫。”

      “听起来好听啊,”方秉鹤充耳不闻,低头对猫说,“什么外国名贵血统,都没有我们家狮子猫好看,是不是?”

      他握住大王的前爪,上下摇晃,试图达成共识。

      一根猫条见底,大王被抱烦了,当场翻脸,给他来了一爪子,姿态矫健地翻身下地。

      大王是只大猫了,虽说玩闹时收着爪子,力度依然可观,方秉鹤大怒,当场翻脸:“你一个田园猫跟我横什么?别跑,我要跟你单挑!”

      一人一猫轰隆隆跑进室内,程应寒站在原地,笑了好一会。

      下午两人提前喂了猫,准备出门。今天晚上有一场音乐会,郁文是音乐总监,给了他们两张票,都是熟人,方秉鹤和程应寒要去捧场。

      时间还早,两人干脆晃晃悠悠走到演出场地,场馆外的草坪上有一支乐队正在弹唱,算是正式演出前的热场。
      夕阳金色的余晖撒在如茵草地上,不少路过的人驻足静听。
      程应寒和方秉鹤也站在人群中,欣赏这场兴之所至的草坪音乐会。

      吉他手一拨琴弦,水一样的乐声流淌出来,主唱沉沉的声音随之响起。
      是首英文民谣,500 Miles。

      方秉鹤笑了一下,目光里有怀念,也有些说不清的东西。

      那年在机场,灯光雪亮,候机厅人来人往,尚是少年的方秉鹤塞着耳机,耳机里正放着这首歌。

      出发前他和爷爷吵过一架,最后几天,两人基本不说话,家里静得吓人,叔叔做主,让爷爷去医院静养了。起飞前一天他一夜没睡,早上去医院想看一眼爷爷,却被叔叔拦在病房外头。

      “老爷子现在不想见你。”叔叔说。

      他当时表情漠然,没说什么,转身下了楼。直到走到医院门口,方秉鹤才回头,在住院部大楼的几百扇窗里找爷爷的病房。

      爷爷大概很失望吧,他倒仓后辜负了所有人的期望,所以爷爷才这么不信任他,气得连出发前最后一面也不想见。

      他后来才知道,爷爷当晚也没能睡着。

      方秉鹤的行李很简单,只有一个二十寸小滚轮箱,除了几件衣服鞋子什么都没带,根本不像一个准备长期出国的人。姑姑问他上飞机前要不要再买点东西,方秉鹤倒仓的嗓子还在隐隐作痛,提不起张口的力气,无声地摇摇头。

      姑姑和表妹在低声说着什么,方秉鹤没仔细听,偏头透过落地窗看外头。

      这是京市最大的机场,每天都有数不清的航班降落起飞,吞吐着数以百万计的旅客,他在其中,实在是再渺小普通不过的一个。

      窗外摆渡车不停来往,密密麻麻的人群拿着行李,朝不同的方向涌去,真应了人海茫茫这个词。

      这么多人,没有一个会注意到他,他像是被斩断了与地面一切联系的风筝,独自汇入陌生的人海,即将越飞越远,但他也不知道目的地在何方。

      叮咚一声,头顶音响开始播报登机通知,而耳机里的男声正唱道:“If you miss the train I'm on,You will know that I am gone,You can hear the whistle blow a hundred miles……(如果你错过了我那班火车,你应明白我已离开,你应能听见一百英里外飘来的汽笛声)”

      “走了。”姑姑招呼着。

      催促登机声中,方秉鹤摘下耳机,没说话,提起小表妹的背包,对她示意一下。

      一直到坐上座位,方秉鹤都没说过一句话,这些日子他的话一直很少,姑姑和表妹看出他心情不好,并不打扰他。方秉鹤现在有时一天都说不上一句话,他逐渐开始习惯哑巴似的自己。

      还没起飞,小表妹刚是上小学的年纪,在座位上动来动去,嘴巴停不住,方秉鹤干脆重新扣上头戴式耳机,闭上眼睛。

      那是一个拒绝与外界交流的姿态。

      耳机里的歌继续放着,歌手唱他在火车上逐渐离家,一百里,再一百里,一百里,再一百里……和故乡的联系只剩遥遥的汽笛声。

      耳机音量开得不大,姑姑和表妹低声说话,空姐从过道走过,低声与乘客交谈,方秉鹤都听得一清二楚,他只是固执地扣着耳机,这样可以假装对外界的一切都漠不关心,独自沉入小小的音乐世界。

      临起飞前,方秉鹤还是忍不住侧头,透过舷窗看了一眼外面,水泥灰的跑道上陈列着一堆摆渡车和飞机,还有那些小小的、蚂蚁似的人。

      飞机在跑道上滑行,发出尖啸,耳膜感到压力变化导致的刺痛,飞机终于腾空而起,地面上的一切也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远。

      耳机里的音乐还在水一样流淌,忧郁的男声跟着吉他低声用英语唱:“Lord I'm one, lord I'm two,lord I'm three, lord I'm four,Lord I'm five hundred miles away from home(一百里、两百里、三百里、四百里……老天啊,不知不觉我已离家五百里)”

      面前的屏幕亮起来,上面显示着京市到目的地的总航程:9000公里。

      表妹开始看动画片,方秉鹤替她插了耳机线,姑姑拉上眼罩,闭目养神。起飞后,四周安静下来,大家都在专注地干自己的事,方秉鹤面无表情,望着9000公里的航程图发呆。

      屏幕上,小小的飞机沿着既定航线从起点飞到终点,中间跨过无数城市、茫茫大洋。

      太久没有操作,屏幕自动暗下来,方秉鹤滑了一下屏幕让它重新亮起,小飞机又开始不知疲倦地演示此次航程的路线。

      不知盯了屏幕多久,方秉鹤又侧头,望了一眼窗外。他们已飞入万米高空,身侧是无边无际的蓝天,白茫茫的云层在飞机之下,地面上的一切都看不见了。

      转去澳洲上学的日子很平静,也很无聊,方秉鹤是那所中学里唯一的插班生,很受了一段时间关注。他的英语水平在国内同类学生里属于前百分之五,但在澳洲同龄学生里仍显得不够,几个月以后才渐渐好起来。不过,即使英语没问题了,他依旧不爱说话,也很少和人交谈。

      大部分同学对方秉鹤的印象是那个总插着耳机,不爱说话,英俊又沉默的东方男生。

      那几年其实他过得并不太坏,成绩不错,顺利升上大学,被王牌歌剧专业特招,还拿了全系唯一的奖学金。京剧一道一直没放下过,倒仓的嗓子也恢复了。

      只是方秉鹤总是想起之前的事。

      在附中上过的课,日复一日的基本功练习,和程应寒一起去食堂抢饭,还有……上台。

      方秉鹤固执地不联系任何人,好像联系了,就无端证明了什么似的。他只是把500 Miles听了很多遍。每一个睡不着的深夜、每一个早起练功的清晨、还有独自一个人上学放学的时候,他的耳朵里都塞着耳机,里面放着这首歌。

      程应寒看他表情有异,问:“怎么了?”

      方秉鹤从回忆里回过神来,笑道:“没事。”

      程应寒随口问:“想起什么了?”

      过去十多年了,也没什么好瞒的,方秉鹤说:“真没事。就是突然想起来,我在澳洲的时候常听这首歌。”

      他还是淡淡的,好像在说一件很普通的事。

      程应寒听得怔忪,因为这首歌是方秉鹤那几年音乐软件最常听的榜首,被听了几千遍。他后来才看到这些听歌记录,问过一句,被方秉鹤以一句玩笑轻轻带过。

      方秉鹤总是这样,从来不刻意展露伤口,哪怕后来提起,也只是淡淡一句:“早过去了。”

      但那时候他一个人在异乡,和一切亲人朋友都斩断了联系,是怀着什么心情把这首歌听了一遍又一遍的呢?

      程应寒目光动了一下,握住了方秉鹤的手。

      方秉鹤失笑,反握住他的手。

      一曲终了,主唱拿着话筒随机找观众互动,问是否有人自愿上来表演一首,一眼盯住了方秉鹤。

      他们和乐队成员都是朋友,主唱一见到熟人,乐开了花,跑下来把话筒塞方秉鹤手里:“来来来,帮忙热个场。”

      “我成托了?”方秉鹤笑笑,对程应寒点了下头,又握了握他的手,这才上去。

      “这不是观众互动都不热情吗,哥们帮个忙,千万不能把我们撂这。”主唱一路碎碎念着,把方秉鹤带上草坪。

      方秉鹤也不推辞,上去后简短试了音,把话筒插在麦架上,又问吉他手借来了吉他,慢悠悠笑道:“那就给大家唱个歌,还是500 Miles,不过是全新的改编风格。”

      他人到三十,一张英俊的脸还是非常能打,凤目清而有神,骨骼轮廓都标致,伸手调麦架时,修长如玉的十指随手搭在话筒上,引发尖叫无数。

      方秉鹤是习惯了舞台与掌声的人,一上台就能吸引住全场的目光,只淡定笑笑,随手轮指拨弦,带起涟漪似的音符,道:“开始了。”

      还是同一首歌,只是风格稍有修改,如果说方才主唱的风格是远离家乡的游子正低沉诉说,方秉鹤这一版就要轻快不少。调子松散而悠闲,尾音像带着钩子,还把不少过渡间奏改成了口哨,像是走在乡间随口哼起的小调。

      他改得很自然,节奏轻快而分明,引得不少观众都合着拍子唱起来。

      唱到最后一句时,方秉鹤抬头,对程应寒笑笑,他唱英文歌时口音很好听,像喝过两杯葡萄酒,自然而然带出微醺的醇厚,不少观众听得又迷又醉,不知此刻在看谁,纷纷尖叫起来。

      欢呼声中,他下台,重新走到程应寒身旁,漫不经心地笑笑:“现在怎么样?”

      方秉鹤是方才觉出程应寒心情不好,特意上台想哄哄,这会下台,又开始逗他。

      程应寒忍不住笑一下:“本来也没什么……突然想到你那时候而已。”

      方秉鹤整个人贴在他耳边,轻声笑说:“可我早就回来了啊。”

      姿势缘故,两个人靠得极近,方秉鹤又揽住他的肩,整个人半靠在程应寒身上,就这这个姿势在他耳边低声唱:“不分昼夜往回赶,为的是夫妻们两团圆……”

      程应寒撑不住笑起来,方秉鹤就势在他耳边颈侧哼哼唧唧乱蹭一番,看他表情恢复正常才满意笑道:“那时候只是有一点点想家……回来了就好了。”

      回国后见到了程应寒,见到了爷爷,他这才有勇气重新翻出当年的事,重新在京剧这条路上走下去。

      有句话方秉鹤藏住了没说,回国后,一见到你就好了。

      经过9000公里的航程落地京市,随手买了张京剧演出票后,他再次见到了程应寒。那一刻他内心轰然,却莫名感到安稳。

      你就是我的故乡。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0章 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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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两本预收现耽看上哪个挑哪个: 《恋爱博主被劈腿之后》【换攻】:踹掉渣攻后,恋爱博主更火了 《我在地府当税务》做鬼也不能忘记依法纳税!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