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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落花时节又逢君(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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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思”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只皮毛黯淡的白狐。
没有呼吸,没有脉搏,没有尾巴。
搴枝死了。
耽兮的封印已经解除,我还是觉得虚弱,但比之前好了许多。我略缓了缓,抱起搴枝,离开了那间屋子,听到急急地脚步声。
是赵存。
他很快他就走到了门口,看着我,颔首道:“梧老板。”又看向我怀中的狐狸,眉头蹙起:“搴枝?”
“是。”我说,“就是……你原来抓回来的‘左思’。”
赵存:“它……”
我说:“不在了。”
赵存默然,说:“交给朕罢。”
有侍从过来接我手中的搴枝,我没放手。
赵存:“有一处庄子,在王兄墓陵北处的一座山上。山顶处有一松树,长青不败,自山顶处望去,墓陵一览无余。朕会将它安葬在那处。”
于是我松了手。
赵存:“之前将梧老板贸然送至此处,是朕唐突。”
人间帝王的道歉我自认消受不起。我身体还是不适,只想尽快离去,说:“无妨。此间事已了,可否允我回去?”
赵存:“自然,朕派人送你回去。”
我不欲与人间事牵扯过多,本想拒绝,但身上实在虚软乏力,便应了。
左右一趟马车,兴不出浪来。
我登上马车,觉得气闷,摘下幂篱闭目休憩。不知过了多久,被喧闹声吵醒,外头好像有人在打架。
马车已经停了。
我听见一个侍卫对另一个侍卫低声道:“怕是看见陛下的车辇,奔着陛下来的。这刺客虽是个女人,却有些本事,幸亏陛下不在车上。”
我:“……”
我并不想做赵存的替死鬼,那也忒倒霉。
我直接掀了帘子下车。守在车旁的侍卫急道:“有刺客,外头危险,姑娘还是回车上罢。”
我心道在车上才危险,不欲多言,只想赶紧去个没人的地方,用耽兮画张传送符回去。
这一来一回耽搁了大半日的光景,李淑华想来要着急了。
……不对。
那蒙面刺客的身形我再熟悉不过。
我惊呼:“李淑华?!”
刺客身形一顿,看向我:“阿夢?你没事——啊——”
李淑华一晃神的功夫,手腕被剑背敲了一下,她吃痛,手中的小刀掉在地上。赵存身边的侍卫身手不凡,电光火石之间,一柄长剑悄然而至,眼瞧着就要刺穿李淑华!
我立刻甩出耽兮:“去!”
耽兮与我心念相通,比侍卫握剑的手更快,瞬间击碎长剑。
好样的!
我心下一松,却突然觉得周身寂静,所有人都看向我,目光怪异。
我若有所感,低下头,看见尖锐的剑锋,笔直地插在我的心口。
***
我做了一场梦。
说是梦,也不尽然。因为梦中之事真实存在,并非虚妄。
我是师父从山下捡回来的便宜徒弟。
师父说初见我时,我昏迷在山脚,身上烫得能煮酒。他屋里煮酒的小锅刚好破了,就把我捡了回去。本意是让我在烧死之前发挥最后一点人生价值,怎料我才一上山,烧就自己退了。请神容易送神难,梧栖观并非等闲之地,既将我带了回来,就不好再送出去了,因此只好把我留下,收了我做徒弟。
其实我觉得师父收我为徒最主要的目的在于——终于有个冤大头给他煮酒了。
冤大头烧坏了脑子,前尘往事忘得一干二净,只记得醒来时,躺在硬得硌人的木板床上,身上搭着干净的薄毯,后来才知那是师父的卧房。
我怔怔然起身,环顾一周,觉得一切都陌生,却并不恐惧,反而有股莫名的安心。
屋里除了我,没有其他人。倒是纸窗微开,有阵阵清风扑面而来,屋外花香清淡,鸟鸣声声不绝。我掀开毯子,赤脚走出屋子。
屋外绿树成荫,百花绽放,飞虫走兽逐花踏风,万事万物自然天籁,仿若仙境。茫茫然一片草地之中,有一小径通幽,我寻着小径走去,行至山水穷尽处,眼前却豁然开朗。
撞入眼帘的,是一方大到肉眼不见边际的青玉台,一位身着苍青道袍的男子正在此舞剑。
我不懂剑术,只无师自通地带了些审美,觉得此人身轻如燕,飘逸轻盈,却不显得柔弱,他似是微醺,显得剑式慵懒随性,可待细细品摩,招招式式竟皆恰到好处,我分明觉得他出手不快,可起承转合却目不暇接。我看得入迷,却突觉眼前一阵柔和白光,忽然之间,天地之间再无他物,待我眼前重归清明,青袍男子负剑立于我面前,他的额头有些薄汗,看着我的一双桃花眼笑意深深。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师父。
我从梦中醒来,发现我正躺在自个儿小铺的床上。
我欲起身,只微微一动,心口处却翻云覆雨,鲜血不受控制地自嘴角蜿蜒而下。
……我想起来了,我已经被剑捅穿了心。
“阿夢你醒了?你感觉怎么样?”
这是李淑华的声音。
我费力地转过头,看向李淑华。我其实挺想问她,好端端的刺杀皇帝做什么,但我只要张口,就会有血涌出,莫说问她话,我连喘气儿都觉得分外艰难。
李淑华无措地看着我:“你有没有好一点你说话啊!阿夢……那些大夫都说你没救了,耽兮的力量也耗尽了,如果……如果还是没办法……”
我认为可以自信一点,把“如果”去掉。
我身无半分修为,之所以能不死不病的活着,全靠耽兮的滋养。耽兮灵力耗尽,我已有察觉。现下失去耽兮的滋养,我又伤重至此,断无生机可言。
人世间走过许多年,生死自是早已看淡了的,虽说没法见师父最后一面有点儿遗憾,但人生在世总不能事事如意。
有点儿遗憾也没什么。
“我知耽兮可吸人精气,夺人性命,只是你不曾用过。”李淑华用湿润的帕子擦净了我脸上的血污,帮我理了理杂碎的头发,笑得支离破碎,看得我胆颤心惊。
“唔……”我想说话,于是乎,又吐血了。
李淑华扶我躺好,把我头颅轻轻放平,帮我掖严被子。
我看不见李淑华了。
我听见李淑华说:“阿夢,算一算,我们俩个认识了这么多年,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我还从未跟你提起过我的过往。”
“遇见你之前,我的一生糟糕透顶。我不跟你说那些事儿,不是有意隐瞒,是怕你觉得无趣。”
我心里陡然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
李淑华仍在自顾自地说着。
“我生在一个平凡的农家,爹娘和睦,家里四个孩子,除了我全是男孩儿。不幸的开端是爹被村子的族长送去充兵。娘生下幺弟后,月子没坐好,落了病根儿,身子一年不如一年。爹去充兵,娘要吃药,弟弟年纪还小,家里靠大哥一个人顶着。爹去充兵的第四年,大哥在雨天抢麦子,染了风寒,不舍得请大夫吃药,烧了两天,人就没了。二哥体弱,干不了重活,幺弟路还走不利索,娘于是把我卖给了邻村的张家,当他家公子的童养媳。”
“张家老来得子,我嫁过去的时候,相公刚满二十岁,两位老人已经快七十了。我嫁过去没几年,公婆就都不在了。相公待我不错,后来怀上了小安,本该是和和美美的一家人。”
“我那相公是家中的独子,从小被公婆捧在心尖上长大,没吃过苦,也不会赚钱。公婆走后,留下了一大笔钱,即便他一辈子做个纨绔,也足够活着了。只是造化弄人,小安生下来就带着病。那病是个富贵病,若是用好药天长地久地养着,小安便能活下去。我们求医问药,为了小安的病,搭了很多很多钱。相公跟我提过几次,再要个孩子,小安的病治不好了,家里不富裕,别治了。”
“他提一次,我便骂他一次,哭闹一次,后来,他就不再提了。一日,我睡得格外沉,醒来时,相公和家里的大部分积蓄都不在了,此后我和小安相依为命。”
“我不忍心告诉小安,他爹不要我们了,于是诓骗他,爹爹死了,小安病得更加严重,用得药更加昂贵,家里剩下的钱本就不多,很快就用光了。我走投无路,回了娘家,家里却早已住了新的人家,他们告诉我,娘他们已经搬走了,不知搬去了哪里。”
“后来的事,想来你也能猜到。小安快死了,我找到了你。”
“小安走后,我卖掉房子,给他置办了小席子,赶上年节,我用剩下最后的一点儿钱买了点儿面粉和肉,给你送过来,看到你的小铺里只你一个人,连个亲人都没有,怪冷清的,我便想着,给你包顿饺子罢。还了你的恩情,我便去找小安了。只是没想到……你会留下我。”
“我真的很感激你,梧夢。我知你不是凡人,我这样的人,原是无论如何也不配和你同吃同住的,可我们一年一年的相处下来,不知不觉间,我已将你视作至亲。今日我买饭回来,发现你不在屋里,我向邻居打听,探查了几乎一日,才知道是皇帝的人把你捉走了。我大概能猜到,皇帝把你捉走,是因为前太子赵晟。我不是去刺杀皇帝的,我是想着去救你,我……不愿你为我顶罪。”
什么顶罪?
莫非赵晟之死还跟她有干系?
李淑华缓缓说:“因为,杀了赵晟的人,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