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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迷藏 ...

  •   即便无数时光已然逝去,我却依然反复地陷于同一个梦靥中如陷泥沼。
      每每入夜,脑海里便是同一幕场景的重演。

      一个少年拨开一处不显眼的草垛,几不可问地叹了口气,伸出手,弯腰将藏于其中的小女孩轻轻拢在了怀里。

      【———。】

      面目模煳的少年说了些什麽,声音往昔般沉静。但还是让不知何故哭泣着的小女孩儿觉察到少年未及掩去的焦急。不由得内心稍霁。
      然后一切画面戛然而止。我就这样一如既往地在这个悲喜莫名的停顿中醒来。窗外草木飒飒。

      周而复始。

      我不清楚梦境是否是白日内心所盼的呈现。我只知道那定然意蕴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执念。心里想要弄清彼时那个少年说的话。好像那便能让我斩断一切过往。

      我披衣而起,缓步走过在夜里显得分外寂廖的长廊。稀疏的月色细碎地铺缀地上。一地水银之色。
      面前是水光潋滟的池子。每夜从轮回般的梦靥中醒来,我就索性来池边洗漱,然后等待新一天的到来。伏在池边,任一头乌发垂在耳畔,看池子里倒映的少女面容。

      不再是彼时婴儿肥般的脸蛋。发间隐隐别有一朵红色的花,衬得少女下颚愈加尖俏。
      那是兄长赠与的牡丹。

      ———哥哥。
      ———耀哥哥。

      你在哪里呢。

      多少年过去了,我都快要记不清你的脸了。

      我只是像是一个迷醉于阿芙蓉般的人一样徒劳地流连于梦靥。
      能回忆起的只有他绣金龙袍的衣摆,腰间那块温润的玉如意,和每每抱起我时伸来的一双骨节分明的手。

      他的手粗糙而温暖。我知道那是他历经千年的见证。他和我们讲历史上贤明的五帝,讲成汤灭夏,讲盘庚迁都,彼时混沌初散,天地广袤,他是个初生的幼童,作为国家而言无比稚嫩。我不知道他一人度过了怎样的年年岁岁才变得如今这般云淡风清,好像没有什么事情能让他弯一下好看的眉眼。

      可能从那时候起我就想要设法粉碎掉他的平静了吧。和小港一同坐在他的膝头,看他亘古不变的淡然让我突然觉得有种莫名的不安。那种不安随着年龄渐长变得愈加深刻,直到小菊和勇洙的到来将之彻底明朗化。

      我们本是他的『港湾』,是他引以为傲的弟弟妹妹。但对于小菊和勇洙,他也是如待我们一般一视同仁地爱护。他教小菊认字,看到他写出あいうえお会忍不住苦笑。他陪勇洙一起玩,对于小家伙不论何时都要扯到起源的说辞也会好笑地摸摸小家伙的脑瓜。

      王耀是我最亲的兄长,但是他最亲近的人却不仅仅是我。我讨厌他淡定如一地泼墨或是抚琴,在这样平静无波的脸孔下我窥不到任何缝隙。但如今我更讨厌我自己,即便回想不起,也一次又一次地在梦境中辗转往返,似乎如此便能缓解对于哥哥的想念。

      他的平静毕竟未能永远持续。那一年我终于看到他的淡然开始片片冰裂。亚瑟·柯克兰的舰艇火炮让龙椅上的帝王惊惧万分,他未曾料到亚瑟·柯克兰和弗朗西斯·波弗诺瓦的来袭仅仅是灾厄的前奏,亦未曾明白这个伟大民族最深重的劫难已然开始。然这个帝国的根基太过庞大,想迅速地于盘根错节中点燃近代化的火焰只能是美妙的妄想。于是神色枯槁的帝王将目光投向王耀背后的小港,嘴里嗫嚅着,似是恳求。我藏在哥哥背后,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觉那一瞬被他紧紧地抓住了手。随即手腕上的力道便消失了。对面传来亚瑟满意的轻笑,他用一种缓慢而优雅的语气说,是了,王耀,别作无谓的挣扎。

      我知道小港要被带走了。那个沉默的孩子死命拉住哥哥的衣摆,额角渗出汗珠。我从未看到过他这样执拗的表情。亚瑟并未多作停留,他干脆而利索地掰开了小港的手,扬长而去。他说,没用的,妳哥哥救不了妳。踩在残垣断壁的长廊上,那军靴踏地的回音似是生生踩入了哥哥的血肉般,让他忍不住浑身颤抖。

      战事扩大的速度让我们来不及凭吊。满目疮痍中谁都没想到接下来的不速之客是菊。名为小菊的孩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表情冷漠,隐隐带有嗜血味道的军装少年。本田菊看着沾满哥哥鲜血的武士刀,垂下眼,接着逸出嘲讽的笑。

      看哪,王耀,妳是如此不堪一击。

      我明白分别近在眼前。我曾一度痴迷于迷藏的游戏,因为唯有此时我才能看到哥哥的紧张与不安。但我不曾料到当分别真的倏忽而至,那将会是如此难以横亘的漫长岁月。

      好像一年中白昼最长的夏至。

      我踩着大大小小的鹅卵石,和哥哥漫步于花香弥漫的小径。和平日无甚区别的,甚至更为普通的一天。
      不知道小港他们在哪里嬉戏,小小的我因为独占哥哥的陪伴而满是喜悦。

      再漫长一些。

      再漫长一些阿。

      心里只是反复想着这样一句话。
      那是我离开的那夜所做的梦。单薄而无力,也根本称不上是什麽对于过往的祭奠。当我在一片柔和的日光中醒来,我已不在哥哥身边。

      此去经年。

      再没有红莲怒放般飞扬的衣摆,亦没有流苏摇曳的玉如意。

      我甚至快要觉得那个人的存在或许只是自己长久以来一个不切实际的幻想了。只是发间的牡丹依然鲜艳。

      我慢慢出落成一个少女的模样。本田有时会带来一些精巧的首饰放在桌上。我百无聊赖地听着一些世界局势的消息,知道哥哥此时已和伊万·布拉金斯基结盟。我还能记得那个人紫色的妖异的眼睛,却想不起哥哥的眉目。哥哥的模样从来只是氤氲一片。

      妳只是不愿想起罢了,本田突然说。我不置可否,将桌上的发饰退还给他。本田将目光从我的发间抽离,那抹红色让他不再言语。我想此时不愿想起过往的不止我一个。

      我总是认为得不到的才是好的。于是我一边苦苦地追寻那句消散在风中的话语,一边又对回到哥哥身边的想法怀有莫名的恐惧。对幼年的我们而言,他是一个疼爱弟妹的兄长,但与此同时更是一个高高在上的神衹。我们怀着复杂的心绪成长,终将微末的心事付诸现实。

      我看着本田在扩张的道路上越走越远。现在的他不再满足于大陆政策,他的性格使得他将野心投向世界。忙碌的战事使他来去怱怱,可以看到他身上也开始伤痕累累。

      本田逐渐走进一个作茧自缚的迷局而不自知。严谨如他也开始迷茫于战争的结局。多线作战的负担开始显现,现在只要稍加一根稻草。

      阿尓弗雷德·F·琼斯便是那根稻草。

      太平洋战争终于打响。联合国军以强大的力量展开反扑,使得轴心国节节败退。

      神以悲悯的目光俯视着众生。这场涉及了六十多个国家与地区,战火燃及欧、亚、非、美、大洋洲、太平洋、印度洋、大西洋、北冰洋的世界战役行将终结。盛大的落幕已然降临。

      本田签署投降书的那天,我终于又看到他。在阿尓弗雷德·F·琼斯的战列舰密苏里号上,越过伊万的肩膀,我看到了那熟悉又陌生的脸庞。漫长的战争使得王耀的身体愈加清瘦,似有骨折的痕迹,白色的绷带缠绕了他的额头和肩膀。

      龙袍和玉如意似乎从未存在。一身墨绿的军装衬得他面色苍白,但他毕竟是喜悦的。他终究还是守住了他的子民,他的江山。

      哥哥。

      我不敢去看他的脸。我忽然明白了自己逃避的理由。我害怕回去后的自己会变得不再重要,我害怕他会放下对我的牵挂,更害怕不知何时遭遇再一次的分离。

      那何尝不是另一种可笑的作茧自缚。

      他终于看过来,伴随着他忽然湿润起来的目光,前尘往事灭顶而来。

      他匆匆地奔向我。

      许多年前的那个少年细不可问地叹了口气,伸出手,将我轻轻拢在怀里。

      看,湾儿。我总是找的到你的。

      他如是说。

      我终于哭出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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