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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绝望的主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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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晓阳的鼾声在客厅回荡,如同死神的催眠曲。
艾米在厨房里,背对着门口,水龙头滴答着水,但她充耳不闻。
她的目光落在砧板旁那把不锈钢水果刀上,刀身反射着窗外零星的灯光,泛着冷冽的光泽。
她的手,在微微颤抖,但眼神却异常平静,那是一种将所有情绪——恐惧、愤怒、绝望——都压缩到极致后的、近乎虚无的平静。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这屋子里令人窒息的空气全部吸入肺中,然后,她伸出手,握住了那把水果刀的刀柄。
冰冷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奇异地安抚了她狂跳的心脏。她将刀悄悄藏在了身后宽松的睡衣腰带里,用衣摆盖住。
她走出厨房,脚步很轻,像猫一样。
她需要确认轩轩是否睡熟,需要确保孩子不会看到接下来可能发生的、最可怕的一幕。
就在她经过沙发,想悄悄看一眼儿童房时,屈晓阳不知何时醒了,或者说,他根本没睡沉。
他猩红的眼睛在黑暗中猛地睁开,像两簇鬼火,死死盯住了她。
“大半夜不睡觉,鬼鬼祟祟干什么?!”他声音沙哑,带着刚醒的暴躁和怀疑。
艾米身体一僵,停在原地。
屈晓阳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逼近她:“手里拿的什么?藏什么了?!”他显然注意到了她背后不自然的姿势和微微鼓起的衣摆。
艾米没有回答,只是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这一步,更加激怒了他,他猛地冲过来,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想要将她扯过来检查。
“放开我!”艾米挣扎着,藏在背后的手紧紧握着刀柄。
“贱人!果然有鬼!”屈晓阳狞笑着,另一只手抬手就想扇她耳光。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扫过了餐桌,看到了上面放着一把用来削水果的水果刀,他顺手抓过那把刀,在苏茉莉面前疯狂地比划着,刀刃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寒光。
“想反抗?啊?!就凭你?!”他用刀尖几乎要戳到她的鼻梁,唾沫星子喷在她脸上,“信不信老子现在就一刀捅死你?!反正活着也没意思,大家一起死!”
死亡的威胁,如此赤裸,如此近在咫尺。艾米看着那晃动的刀尖,看着屈晓阳眼中毫不掩饰的疯狂杀意,一直压抑的恐惧和求生的本能如同火山般爆发!
“啊——!”她发出一声嘶哑的尖叫,不是出于害怕,而是决绝的战吼!她猛地抽出一直藏在身后的那把更锋利、更趁手的水果刀!
屈晓阳显然没料到她竟然也藏了刀,愣了一下。
就是这一瞬间!
艾米趁着他还拿着刀比划、并未真正刺下的间隙,凭借着长期压抑后爆发的、远超平时的力量,猛地向前一冲!不是攻击,而是试图推开他,逃离这致命的威胁!
两人瞬间扭打在一起。
屈晓阳毕竟力气更大,他很快将她死死地按在了冰冷的墙壁上,那只拿着刀的手,因为扭打和愤怒,刀刃真的逼近了她脆弱的脖颈!皮肤上传来冰凉的触感和一丝刺痛,她能感觉到锋利的刃口!
要死了……真的要死了……
这个念头如同最后的催化剂!轩轩的脸在她眼前闪过!
不!她不能死!她死了,轩轩怎么办?!会落在这个恶魔手里!
“滚开!”
她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怒吼,握着刀的手,在极度恐惧、愤怒和保护孩子的本能驱使下,几乎是毫无章法地、猛地向身后——也就是屈晓阳身体的大致方向——刺了出去!
一声闷哼。
按在她身上的力量骤然一松。
脖颈间的刀刃撤离了。
艾米踉跄着向前扑倒,喘着粗气回头。
只见屈晓阳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自己的腹部——那里,正插着她刚才刺出去的那把水果刀,只有刀柄露在外面。
鲜血,正洇透了他的衣衫。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声模糊的嗬嗬声,然后身体晃了晃,重重地向后倒去,砸在地板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
世界,瞬间安静了。
只剩下艾米粗重的喘息声,和墙上挂钟冷漠的滴答声。
她看着倒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屈晓阳,看着那不断蔓延开的、刺目的红色,大脑一片空白。几秒钟后,剧烈的反胃感涌上来,她扶着墙,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她杀人了,而邀请函没有阻止她,这是必然要发生的剧情。
她真的……杀了他。
短暂的麻木过后,是席卷而来的巨大恐慌。
但奇怪的是,在这恐慌深处,竟然有一丝……解脱?那一直笼罩着她的、名为“屈晓阳”的恐怖阴影,似乎随着他的倒地,而开始消散。
她猛地想起轩轩!
她跌跌撞撞地冲进儿童房,孩子依旧沉睡着,对门外发生的一切毫无所知。
她紧紧抱住儿子温暖的小身体,眼泪这才后知后觉地汹涌而出。
几分钟后,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轻轻放下孩子,关上儿童房的门。
然后,她用颤抖的手,按下了三个数字:“110。”
“我……我杀了我丈夫。”她的声音出乎意料的平静,“地址是……”
挂了报警电话,她又给王姐发了一条简短的信息:“王姐,我出事了,打了110,轩轩在家,麻烦您……”
然后,她回到客厅,坐在离屈晓阳尸体最远的角落,静静地等待着。
她没有试图清理现场,没有逃跑,只是等待着命运的审判。
手中的刀,早已掉落在血泊旁。
警车和救护车的鸣笛声划破了小区的宁静,苏茉莉被带走,轩轩被闻讯赶来的王姐暂时接走照顾。
“妻子长期受家暴,反抗中杀死丈夫”,这个案件要素瞬间引爆了舆论。
本地媒体报道后,迅速发酵成为全国关注的焦点。
网络上,同情苏茉莉、谴责家暴、呼吁正当防卫的声音汹涌澎湃,但也夹杂着对“杀人”行为的质疑和“为何不早点离婚”的苛责。
检察院介入后,以故意伤害罪(致死)对苏茉莉提起了公诉,证据确凿,人确实是她杀的。
然而,就在很多人以为这将是一起典型的、量刑时会考虑情节但罪名难逃的案件时,周律师站了出来。
他顶住了压力,毅然决定为苏茉莉做无罪辩护,核心辩护理由只有一个:正当防卫。
“我的当事人苏茉莉,并非主动行凶,而是在其丈夫屈晓阳手持利刃,对其生命造成现实、紧迫、直接威胁的情况下,为了保护自身生命安全,不得已进行的反抗!”周律师在庭前会议和媒体采访中,语气坚定地陈述立场。
王姐和妇联组织也积极行动起来,她们联络媒体,召开小型的新闻发布会,向社会公众普及家庭暴力的隐蔽性、长期性和对受害者的身心摧残,强调苏茉莉是在一个无法逃脱的暴力环境中被逼到绝境。
她们呼吁司法系统能够充分考虑家暴背景,对正当防卫的认定采取更符合实际情况的标准。
舆论的关注,给司法机关带来了压力,也带来了更审慎审视此案的契机。
这不再仅仅是一起简单的命案,它成为了检验法律如何应对长期家暴下受害者极限反抗的一块试金石。
庭审当日,法庭内外挤满了关注此案的人和媒体记者。
苏茉莉穿着看守所的号服,站在被告席上,身形瘦弱,脸色苍白,但眼神却不再像以前那样空洞,而是带着一种历经毁灭后的、脆弱的平静。
公诉人宣读起诉书,语气沉重,承认屈晓阳存在家暴行为,但认为苏茉莉的反击“明显超过必要限度”,造成对方死亡,构成故意伤害罪(致死),应依法追究刑事责任,但建议从轻处罚。
轮到周律师辩护,他没有急于反驳,而是开始了有条不紊的“证据展示”。
他当庭提交了厚厚的卷宗:这其中包括死者长期实施家暴的证据链条,有日记与照片、有隐蔽录像,还有知情人王姐的证言……
尤其是多次报警的回执和派出所的记录,虽然大多是“调解”,但证明了苏茉莉并非没有寻求过帮助,而是系统性的保护未能有效阻止暴力。
周律师聘请的资深心理专家出庭,详细阐述了苏茉莉因长期遭受家暴,患有严重的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
专家指出,在长期、高频的暴力环境下,受害者的认知和行为模式会发生改变,对危险的感知会异常敏感,在面临致命威胁时,其反抗行为往往不是冷静权衡后的结果,而是在极度恐惧和求生本能驱使下的、近乎自动的反应。
“她的行为,更应被看作是长期受虐背景下,对一次具体、紧迫的生命威胁的本能自救,而非单纯的攻击。”
周律师最后陈词:“法官大人,公诉人看到的,是致命的一刀。但我们看到的,是这致命一刀背后,是成百上千次落在苏茉莉身上的拳头和辱骂,是无数个被恐惧笼罩的不眠之夜,是一个母亲为了保护孩子不被夺走而被逼到绝境的绝望呐喊!法律不应要求一个长期遭受生命威胁的人,在对方持刀相向时,还能精确把握防卫的力度和分寸!那是不人道的,也是对正当防卫立法精神的背离!”
轮到苏茉莉最后陈述,她抬起头,目光缓缓扫过法庭,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
“我站在这里,不是想为自己杀人辩解。我夺走了一条生命,这是事实,我内心永远无法安宁。”
“我只是想告诉所有人,我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
“那些打在身上的伤,会愈合,但那些日复一日的恐惧,那些被最亲近的人当成沙袋和出气筒的屈辱,那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绝望……这些看不见的伤口,永远不会愈合。”
“我试过忍耐,试过求助,试过逃跑……但所有的路,好像都被堵死了。最后,他要用刀杀我,要夺走我的孩子……那一刻,我除了拼命,还能怎么办?”
她的泪水终于滑落,不是为了博取同情,而是积压了太久的痛苦的自然流淌。
“我今天说的话,不只是为我自己。是为所有像我一样,被困在暴力里,看不到出路的人说的。”
“我接受法律的判决,无论是什么。我只希望,我的案子,能让更多人看到家暴的可怕,能让那些和我有同样遭遇的人,能早一点看到光亮,能不用走到我这一步。”
法庭内一片寂静。许多旁听者,包括一些法警,都红了眼眶。
庭审结束了,判决尚未下达。但苏茉莉已经将她和她所代表的那群隐形受害者的痛苦与挣扎,清晰地呈现在了法律和公众面前。
无论最终判决如何,这场官司本身,已经撕开了一道口子,让阳光照进了那片长期被忽视的、布满“看不见的伤口”的黑暗地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