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羽花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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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宵之上，华殿倾危。
天神长身而立，指尖青焰将沾着鲜血的华服焚烧殆尽，垂眸注视着高挑瘦削的少年孤身踏上神殿。
血液从天庭坠下忘川，滴落在彼岸花妖艳盛开的花枝之上。天神薄唇微启，神谕引动山海色变。
衪说：“弑神者，永世不生不灭，不淡忘罪孽。”
郁成垂下了苍白五指间斜执的玄黑长剑，如墨衣袍猎猎翻飞。
他垂眸注视着曾至高无上的神祗阖眸坠下万丈深渊，灵魂化做丝缕残金逐忘川而去。漠然转身，全无一丝留恋的踏下瑶台千阶。
轻启薄唇道：“无妨。”
人间二月，
朔风吹雪，漫天莹白。
独一株古梅凌绝霜雪，绽放着满树绯红漪艳的花。
郁成撑着伞，走在霜天雪意之下。修长却过分苍白的手指拢着象牙白的伞骨。一袭烟墨般的长衣极清浅的掠过覆雪的长巷。
逆着不多的行人显得格外出挑。却又矛盾的没有引起任何一人的注意。
时有花瓣乘风落在树下静静读卷的少年身侧，几缕鸦羽般的长发滑坠在青石阶前，与一树梅花相映成景。
少年眨了眨纤长的眼睫，抬头看雪花纷纷而落，轻轻合上书卷。
他站起身，却并不着急离去。而是看向不远处朱楼的角落，浅笑着弯起风吹柳叶般温柔的眉眼：“我看见你了。”
郁成一怔，走出街角，悄然解了隐匿身形的法术。
他虽并非神明，修为却能凌驾上仙。可为何，却被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凡人识破？
“你如何知道我的存在？”
少年扬起唇角，眸中是夕阳投注下的最后一缕天光，明亮而温暖。
“我在这樱花树下读卷已有月余，每日都有许多人前来打扰，可这几日，却安静的很。”
“想必是公子替我打发了－－”
少年向他一揖，微风吹起广袖，落出白皙的皓腕。
“多谢。”
短暂的错愕之后，他很快回归漠然的神色，淡淡移开视线。
“举手之劳。”
少年眉眼弯弯，笑颜似一捧误入凡间的霜雪。
他将书抱在怀中，拱手一揖。
“在下谢然，敢问公子姓名？”
他本不该告诉一介凡人自己的名字，眸色沉沉却终是改了主意：
“成。”
从此，谢然仍日复一日在樱花树下读卷，唯一不同的是，身侧多了个玄衣的人影。
一脸不耐，却从不曾离开。
终有一日，谢然偶然从字里行间抬首，看向成明晰的侧脸。惊讶地发现他倚着花树，阖上了眸子。
竟睡着了。
原来看似无所不能之人，也并非不知疲倦。
谢然注现着成较醒时柔和许多的睡颜，鸦羽似的眼睫微有些卷。少去些戾气，原来也不过是个清俊的少年。
他轻轻“啊”了一声，抽出页白纸，饶有兴致的对着成描画。
一盏茶之后，
他蹙眉看着画中栩栩如生的玄衣人，总觉得，缺少些重要的东西。
正犹像不决的抬笔，握笔的手腕却被一只五指修长的手抓住。
郁成抽走他膝上的纸，视线扫过，神色辨不分明。
“你偷画我。”
谢然抬眸对上一双深渊似的凤目，耳尖蓦的发烫，心虚地错开视线。
“……你装睡！”
郁成从容地将纸塞回他怀里，仍旧倚树闭目。
“何必藏着画。”
谢然一愣，轻轻垂眸笑了。
目光落在怀中的画纸上，灵光闪现，忽然找到了缺失的东西。
他在一树樱花下浅味的玄衣少年身侧，添上了一个素白轻衫的自己。
有一日，谢然怔立在梅花古树下，眸中有些许怅然的神色，喃喃道：“……花快谢了。”
郁成悄然出现在他身侧，静默片刻，忽然道：
“你可愿，与我同去看更美的景色？”
然讶异而惊喜：“比京都美？”
“比京都美。”
从那天起，他带他看水天一线，浮光云海；也带他看喧嚣人间，灯火阑珊。
郁成看着然亲手折的孔明灯悠悠升上云端，在天边消失不见。幽深的乌瞳倒映着久违的人间烟火，显出几分陌生的活气。
眼前忽地闪过一抹鲜红的颜色，定睛看，却是串圆润甜香的糖葫芦。
谢然将最顶端那颗糖衣饱满的山楂递在成的唇边，眉眼微弯。浅色的眸子在星夜之下闪着澄澈的亮光。
“尝一个，很好吃的。”
郁成早已记不清糖的滋味，却不愿拂了他的期待。
他低头咬下一颗，透明的糖壳融化在唇齿之间，凉凉的酸甜。
郁成忽的一愣。久远到早己褪色的记忆在这一刻悄然翻卷……
一个松绾长发的年轻女子蹲下身，抬手揉了揉男孩柔软的发顶，眼角眉梢满是柔婉的笑意。
“阿成，猜猜娘给你带了什么？”
她变戏似的从背后拿出串鲜艳欲滴的糖葫芦。小男孩忙伸手去够，宝贝似的把糖葫芦护在怀里。
一口咬下，酸酸脆脆的甜。
他还没来的及咽下糖汁。
母亲不舍的声音猝不及防在耳边响起。
近在咫尺又好像隔着漫长时空遥远的距离。
“阿成，答应娘，要好好话着……”
“人间除了仇恨，还可以有无限美好。可惜……阿娘不能陪你，去看了……”
男孩茫然抬头。
女子的面容在他眼前支离破碎，身形淡化成点点光斑纷飞消散。
糖葫芦脱手落在地上，一刹那沾满了经年的灰尘。
“阿娘！！！”
孩子慌乱的奔跑着追向她，伸出双手想要抱住那个温暖的人。却径直穿过仅剩的那团白光，扑倒在坚硬的灰石板地上，摔的生疼。
潮湿黏腻的液体沾满了掌心，抬手看，却是鲜血。
身侧似乎环绕着数不清的人影，不怀好意的私语源源不断涌入他的耳中，引的他头痛欲裂。
那些人叫他废物、扫把星、罪臣之子……
卑贱到尘埃里去。
他只知道他那不苟言笑，日日早出晚归，忧心着黎民生计的阿爹与温柔恬淡如三月暖春的阿娘再也没有回家。
一天一夜，他只等到一纸明黄诏书。
一个不大他多少的少年喝令他脆下，而后拖着长调宣读——
“郁尚书杵逆圣上，罔顾帝尊，妄以言辞诬罪于神，有损天子龙颜……其罪当诛！”
他的犬齿死死咬住下唇，良久才尝出血液的咸腥味，目眦欲裂。眼前阵阵发黑，意识好似自由落体般坠下无尽深渊。阴暗与仇恨深深扎根、漫延、澎胀－－
天子又怎样？神又怎样？！
我要所有高高在上者都为他殉葬！！
都给我死！！！
深渊中不知所处传来一道蛊惑般的耳语：
“孩子……拜我为师，我会传授你足以弑神的力量与法术，你将成为帝国至高无上的大祭司，诛杀一切所恨之人……再也没有人能定夺你的死生……”
“孩子，你可愿意？”
“……求之不得。”
他天资卓绝，不过数年便提着机缘巧得的魔剑，孤身一人杀上九重天殿，将唯一的神祗斩落深渊。
天神陨落之后，云端千阶连带着仙庭一起消失无踪。
他带着弑神天谴，上不得登仙庭，下不得入黄泉，行过人间数百年。
无老无死，无病无灾，容颜不改。却也七情淡薄，与这喧嚣世间格格不入。
纵使是天命真仙，也耐不住无边寂寞，何况他本就是邪魔。
而如今，自天庭动荡已过去千年。除了些陈年古籍，再不曾有人记得那个昙花一现的少年祭司，和那柄曾洞穿过天地的如墨长剑。
“成？”
然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成猝然回神，回忆在眼前久久盘旋不去，留下些许眩晕。脊后的衣衫早己被冷汗湿透，浸着丝丝缕缕的寒意。
然担忧地看着他：“你还好吧？是不舒服吗?刚刚突然就……”。
成阖了阖眸子，声音微有些哑，像是淬着寒冰，他极轻的摇了下头：“……我没事。”
然有些疑感，但还是点了点头，没再多问。
他抬头看看天色，焦急道：
“成，今日归程远了些，家母说过让我申时之前回府的，看来今天……是回不去了。”
成深深看着他，呡了呡唇，默然片刻，呼出了一口气：“你信这世间有仙魔妖鬼吗？”
谢然一愣：“我不知道。”
“为何问起这个？”
郁成在心底做出了某个尘封百年的抉择 。
他沉声道：“其实……有我在，千里不过咫尺，无论多远都回的去。”
然瞳中清澈透亮，似映着无限星光，又似在这眸光中不多不少刚好笼下了一个人的身影。
“真的吗？”
成抬手遮往那双好看至极的眼睛，在他耳边低声道：“听我数。”
“三，”
“二，”
“一……”
微风旋起，身侧景致在郁成的眸中云烟般急掠而过，短短刹那又悉归平静。
“睁眼。”
谢然依言睁眼，一抬眼看见的却是初见之时那棵梅花古树。
“哇，好厉害！”
谢然不敢相信地绕树转了一圈，真诚的惊喜道：“谢谢你！成，你是神仙吗？”
郁成垂下眸子，凤目有一刹黯淡。
“不，我不是。”
“永远也不可能是.....”
再往后的话却再也说不出口。
我是弑伸又被神诅咒的人，永世不得超生。
所以，
对不起。
谢然却笑了。
“不是也没有关系啊，神日复一日冷冷清清的有什么意思？还是做人好，能随心所欲地过一辈子。”
一辈子有多长?
郁成无奈地勾了勾唇，眸中却殊无笑意。
他立于至高的山巅，伸手便可触及云端，却永不可能踏上那遥不可及的宫殿。
他不知道自己会在这人间逗留多久，又也许会与天地同寿。从弑神的那一刻起，他便已不是凡人。
一朝误入凡尘，方惊觉高处不胜寒。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1.羽花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