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嘉木》禾灯

7、七 替死

　　南帝闭着眼睛剧烈咳嗽起来，一时之间寝宫之内鸦雀无声，却是南临最先回过神来，顿时叩头如捣蒜，口中不住道：“父皇，饶恕先生，饶恕先生！”
　　木九半合了眼睛，许久没有说话，将手掌捂在南临的额上，制止了他，慢慢一叩到地，低声道：“求皇上开恩饶过微臣家中老父老母，微臣自知死罪，不敢辩驳。”
　　南临死死拽住他的衣角，挣开他的手，仍是不停叩首道：“父皇，饶恕先生，你饶恕先生罢！”
　　南帝不住地咳嗽，恍若未闻，半晌咳嗽稍停，道：“先打入天牢听候发落罢。”

　　禁卫听了令便上前来拉扯木九押走，南临死死拽住他的衣角，紧贴在他身上不下来，禁卫伸手去拉他，被他狠狠一口咬在手上，只得放开，南临更是整个人都趴在了木九背上，看到禁卫的手伸向木九便又抓又咬，凶狠无比，口中仍是不住道：“父皇父皇，饶恕先生罢，饶恕先生罢！”
　　木九轻声道：“临儿，下来。”
　　南临恶狠狠地吼道：“不下来！”吼完这一句，眼眶却憋得通红，大叫道：“先生怎么能走，先生要看着临儿的！你得看着我！”
　　他人虽小，但发起狠来当真是令禁卫都无处下手，何况也不敢下手。一时之间皇帝寝宫内鸡飞狗跳吵翻了天，南帝终于沉声道：“你们先下去罢。”
　　禁卫一听当真如闻大赦，赶忙行礼退下，南临不敢从木九身上下来，只怕自己一下来先生又要被他们拖走，只紧紧抱着他的脖子，仍然不停地道：“父皇，饶恕先生，你饶恕先生啊！”
　　南帝闭着眼睛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直到南临喊得嗓子都哑了，他才慢慢地吐出三个字来：“滚出去。”声音并不大，平平无波，却是听得所有人都心中一凛。

　　南临不敢违抗，看了看木九，只得先行退到寝宫门外，裹着新鲜雪花的寒风吹得他浑身一激灵，眼见先生仍在寝宫内跪着等发落，便仍是跪下，不住道：“父皇，你饶恕先生啊！”
　　小小的孩子跪在寒风之中瑟瑟发抖，声音越来越沙哑，跪的力气都快没了，身子往旁边一歪，却立时又坐正了，继续喃喃地絮叨着重复说同一句话。
　　南帝又道：“滚出去。”
　　木九一怔，这才知道这句滚出去不仅是说南临更是说自己，一时心中不知是悲是喜，起身走出，南临却跪着不肯动，他平日最是听先生的话，此时却任凭木九怎生说，都不肯挪动一步。木九同他一起跪下，将他抱起来放在自己膝上，解了自己的外衣将他裹住，南临一把抓住他的衣襟，小小地喘息起来。
　　木九轻轻拍着他的背，道：“临儿，回去罢。”
　　南临喘息着摇头，上气不接下气地继续坚持道：“父……父皇……饶……饶恕……”
　　木九抱着他的手臂不由自主地紧了紧，嗓音稍哽，低声道：“临儿，回去罢！”
　　南临仍是摇头，小声咳起来，没了力气，早已不是跪着，几乎完全是被木九抱在怀里，就是这样也仍不断微弱地说着话，太医赶过来就被他一巴掌挥开，不许任何人近身。他看似荏弱，却整整坚持了两个时辰，到最后眼皮打架，不断合起，又不断睁开，挣扎着继续说。

　　木九紧绷着唇角，终于从开始的不断劝说到最后一言不发。死当真不算什么，何况若是他现在死了，他死后不久，南帝也要死了，南帝只一条命，赔不了八次，就那一次相抵。什么仇怨，到那时不过就是一笔勾销。他从来不是不怕死，惜命是人的本能，但大祸临头，也从没想过要怎么躲，反正躲不过。他只求家中父母得以安享晚年，寿终正寝，他到了地下才好向八个兄长交代。
　　只是他从不知南临会这样，也再不知这样小的孩子会有这样长久坚持的力量。毫无牵挂地死便罢了，却是这小小的孩童，让他丝毫没了主意。

　　到木九的双膝都跪到麻木，全身被冻得几乎毫无知觉时，耳畔传来一声尖细的轻语，是一向服侍南帝的内侍唐公公的声音：“太子殿下，木先生，都起来罢，罪魁找着了，皇上命咱家送你们回东宫呢。”
　　南临睁开了眼睛，小小地喘了几下，满眼希冀地问道：“真，真的么？”
　　唐公公赶忙点点头，眼睛看着木九，示意他站起来。木九双腿麻木，站起又险些跌下，好一会儿才缓过了劲，仍是将南临搂在怀里，微有些跌跌撞撞地跟在唐公公身后，低声道：“公公，是什么罪魁？”
　　“弄碎了玉玺的罪魁哪。”唐公公尖声道，“是小卢，说他今日擦书桌时将玉玺扫到了地上，适才害怕没敢说。”
　　“小卢公公？”木九一愕，这碎裂的玉玺，又怎会当真有什么罪魁，就算当真有，也应当是那九五至尊。唐公公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左右望了望，将他拖到一边去，藏到假山石后，又十分谨慎地四处看了看，才低声道：“小卢托我给你捎几句话。”声音更为压低，“他说，他一家都是被羚族贼人所杀。可惜他自小家贫进了宫，没有机会手刃仇人，多谢木家将军为他报仇。木老将军只剩下一个儿子，不能再没了。他无父母无兄弟，也自然断断不可能再有子嗣，孤家寡人一个，走了无牵挂。”

　　南临张大了嘴，他也听懂了怎么回事，只是喉咙嘶哑着说不出话来。忽觉自己头顶手上一凉，抬起头来，只见木九两眼清泪缓缓滑落，脸上并无多少伤心之意，却是满眼叫他看不懂的神色。
　　那神色他到后来重新见到才明白，那是愤怒，不甘，屈辱，愧疚，自厌，太过复杂，所以年幼时，他看不懂。
　　“先生先生，不要哭。”那时的南临只是伸出小手来，却够不到木九的脸，只得不住道，“先生你冷么？哪里疼？”
　　木九摇了摇头，抱紧他，低声道：“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