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嘉木》禾灯

15、十五 往昔

　　中秋桂子飘香，南临微微抽抽小鼻子，道：“好香。”
　　“集了一些酿起来，日后给皇上做糕点罢。”木九随口说了一句，南临便垂下眼睛，有些黯然地低“嗯”了一声。木九心知他多半是又在怀念以往在太子东宫朝夕相对的日子了，却也佯作不知，道，“皇上准备什么时候回宫？”
　　南临不答，转着头四处看，没话找话一般地指着一棵檗树道：“这个是什么树？”

　　木九答道：“黄檗。”顿了一顿，道：“因为这种树的树皮味道极苦，因此也叫苦檗。这树皮苦而黄，可以做染料，平民百姓着的黄褐布衣，便多半是它所染就。”
　　南临点点头，忽然想起了什么，霍然回头，眼睛亮得惊人，道：“先生的名字，就是这个意思么？”
　　木九无言，却不意这小小的孩子如此敏锐。不错，木辛染，辛染，原本就是这个意思。爹娘只望他做一个平民布衣，因此叫辛染。

　　中秋佳节，却不能回家团聚，往年通常来往两封书信。父亲大约是生怕惹到嫌疑为他招致祸端，书信之中也不过只字片语，常常只道身体尚健，一切安好，秋日寒冷，注意添衣。
　　而今年便连书信都还未曾收到。
　　如今骤然之间被南临说起“辛染”二字的真意，便不由得回想起往日，竟是全数历历在目。八位兄长尚在时，其实也并不是年年中秋都能团聚。毕竟父亲和八位兄长都有将职在身，到得该当人月两团圆之时，不是这个不在，便是那个外出，甚少有齐聚的时候，也因此，齐聚的时刻便显得十分珍贵。

　　木九身为最小的弟弟，自然得尽母亲和八个哥哥的宠爱，只有父亲仍是严厉的，因他生得单□□练木家偏于刚猛一路的武艺进境实在并不令人欣慰，父亲便往往摇头叹气，颇有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或者是上苍公平，木家有八个武艺出众的将才，便有一个虽然于书本往往过目不忘，偏偏于武艺兵法笨拙愚鲁的小儿子。大哥曾说：“这样也挺好，九弟不用外出南征北战日晒雨淋，也是替我们向母亲尽孝道。”
　　向来最是疼他的六哥便嬉皮笑脸地附和道：“不错不错，我们没有机会，便有劳九弟早些娶到一个温柔贤淑的名门闺秀，给母亲生一个小孙儿抱着玩，母亲定然更为欢喜。”
　　那时南朝与沐族羚族的战事将起，八位兄长即将出征，六哥的那句“没有机会”，原是没有那个空余的意思，未料到后来一语成谶，竟是真的再没有机会了。

　　这样的话其实以前便时常会说，当作饭桌上的例行笑话，每次一说便是齐齐笑起来，个个都以戏弄九弟看九弟脸红为乐，也从不觉得厌烦。
　　排行七八的两个兄长是孪生，可能也因为是孪生，虽然九个兄弟之间从来情谊深厚，但七哥八哥总是更要好些，有些旁人难以介入的情状。这样算来六哥与他年纪差得最少，六哥本人又小孩心性的贪玩，他从小便跟着六哥在野地里跑，六哥也因将他从小带到大，对他的宠溺程度比母亲尚有过之而无不及。
　　但凡是男孩子，哪怕武艺稀松平常，都多半有一腔英勇报国的热血，木九也同样，一直央着要上战场，此次却是最疼他的六哥都未曾同意，直到战事将平，六哥才勉强点了头，将他扮作了身边的小卒，带去军中。

　　那是木九头一次见识军队模样，头一次见到身披盔甲的父亲和八个兄长是多么的英伟不凡，便是安静站在那里，也有一种特别的伟岸。可惜，也是最后一次。
　　便是那一夜，木家八子之间离奇遇刺，尽皆身亡。木九呆在六哥帐中，半夜听到外边有些细微响动，刚刚惊醒，六哥说了一句 “不要出来”，便急忙奔出，那已是他最后一次听六哥说话，见六哥的背影。刺客留下线索极少，唯有遗留在大哥体内的一柄剑，还有平时嬉皮笑脸吊儿郎当的六哥临死拼命握住的一枚剑柄。这样少得可怜的证物，在这件奇案还未着手调查之前便不翼而飞，从此成无头案。
　　此案背后如何，每个人都讳莫如深，却又难免心知肚明。
　　飞鸟尽，良弓藏，战事已将平，是到藏起良弓的时候了。
　　何况龙生九子，这句话说来平常，却是如此不可稍触的忌讳。

　　木九略略抬头，看着隐藏于茂密树叶之间的细小桂花，蓦然想起中秋赏月时父亲母亲身旁的那九个空位，已然空缺了多年。
　　正在怔怔然，南临几声“先生”终于让他回过神来。南临猜中他名字的意思，心中忽地便涌起一股强烈的不安来，似乎先生当真会依从他的本名，即可辞官归故做一个寻常平民，不由得便伸出手来，紧紧抱住了他。
　　木九眼神有些定定地看着他，心里却不时回想起六哥那句“有劳九弟早些娶到一个温柔贤淑的名门闺秀，给母亲生一个小孙儿抱着玩，母亲定然更为欢喜。”不错，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无论如何，都该当让父母有个盼头才是。当年南帝尚在，生怕连累于人，如今南帝已驾崩，南临虽然现下还并不明了当年之事，难保日后明了了会是如何想法，但念在往日情分，或者至少会放自己孩子一条生路。
　　打定了这个主意，便觉心中忽地一阵轻松，似乎长久以来隐隐觉得的不孝之感退却良多，轻轻抱起了南临，道：“皇上还须早日回宫。”

　　南临沉默下来，正不知如何作答，便听外边下人道：“主人，有信送到。”
　　木九应了声，取过信封来，一见封皮上并非父亲字迹，心中便顿生了不详之感，手微微颤抖地拆出信笺来，匆匆看毕，脸色顿时煞白。他定了定神，又仔细地，逐字逐句地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握住薄薄信笺的手竟似从此僵化，再也放不下来了一般。
　　南临被他的神情吓住，好半天才敢摇摇他的手臂，小小声道：“先生？”
　　木九只觉眼前一片空白，脑中也茫茫然的什么都没有，半晌才合起眼睛，虚弱地摇了摇头，低声道：“求皇上准许臣回乡……奔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