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嘉木》禾灯

1、一 辛染

　　木家八兄弟下葬的那日是大风天，木老将军夫妇和仅剩的小儿子携着八子的骨灰，从京城启程回江南老家时尚是仲夏，到而今已是朔风暗换了年华。出殡时人不多，一路抛撒的纸钱在风里肆意翻飞，掩映着苍白的麻布衣和两个老人斑白的头发。
　　木家小儿子十五六岁的年纪，搀扶着母亲，安安静静地看着兄长们入土，到一切停当，木老将军道：“过来送送你的哥哥们。”
　　少年慢慢松开了母亲的手臂，缓缓走上前去，跪在新坟前，头一叩到底，抬起脸来，低声道：“众位兄长，愿你们在天之灵，保佑九弟终能为你们报仇。”
　　木老将军眼中掠过一丝不明的神色，将右手轻轻搭上他的肩膀，淡淡道：“从此我们便留在老家不走了。爹娘老了，要死也只想死在故土，不想再去别处。”
　　少年挪着膝盖转过身来向父亲叩首，道：“儿子定当连带着八位兄长未尽的孝道侍奉父亲母亲。”

　　“那就好。”木老将军又拍拍他的肩膀，道，“向着你的哥哥们再说一次罢。”
　　少年回转身体，叩下头去，道：“九弟定当连带着八位兄长未尽的孝道……”
　　话未说完，开碑裂石般的一掌直击在少年背上，少年身体蓦地一挺，脊背绷紧，目眦欲裂，张大了口，闭了一会儿气才能发出一声长长的惨呼，那一声惨呼只到一半，又被击在手腕上的一掌截断，一时之间眼前漆黑一片，耳中只听得骨头不断寸裂一般的声响。痛楚剧烈得让他叫都叫不出来，只撑住了地面挣扎着爬起，却被父亲有力的大手死死地按住了肩膀，身体贴着地面，双脚不由自主地死命向后踢去，将脚边的土地刨出浅浅的坑来。四肢尽数断折，少年咬得满口都是血，终于整个人瘫在地上动弹不得，浑身微弱地抽搐痉挛。
　　昏沉之中只听到父亲沉声低慢地道：“你们在天之灵，只保佑你们九弟从此只做一个无用书生，在江南平安终老。”少年嘴唇翕动，声音都堵在喉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满眼昏暗之中感觉到被母亲抱进怀里，母亲哽咽着擦去他嘴角的血，道：“辛染，辛染，不会武才好，日后便在家中，母亲为你物色一个品貌都好的女子成家。辛染，辛染，莫要怨恨你父亲……”

　　“先生，你叫什么名字？”稚气的嗓音打断了回忆之中母亲的言语，刚满五岁的当朝太子坐在青年膝上，一边摇晃着小短腿一边伸出小手指着纸上的一个“临”字，“临儿排行第三，是叫这个名字。先生呢？”
　　抱着他的青年一手执着笔，一手扶着他的小身子，将他在自己膝上摆正了一些以免滑下去，眼神温和，带了些江南水气氤氲的模样，很认真地想了想，道：“我排行第九，叫做辛染。”
　　说着提笔在纸上写下了“木辛染”三个字，顿了顿又道：“好多年没有人叫这个名字了。大家都只道我叫木九。我兄长太多，父母亲当年也没想过会有这么多儿子，前几个哥哥还有好好的大名，自第五个哥哥起，便都木五木六木七的叫下来了。”
　　南临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端详着这三个字，忽而指着“辛”字道：“这个字我认得的，是辛苦的辛。先生的父母为何要给先生起这个名字？难道盼望先生辛苦么？”

　　木九笑道：“自然不是。”为何不是他却并不解释了，南临倒也不执着于这个，忽然皱起眉头，短短胖胖的手指戳向“临”字，回头道：“这个字，好像跟我在书上见过的不太一样。”
　　“嗯，比一般的临字少了一竖。”木九拿着笔在临字上比划了一下，“原本写法应当是这样。但是临儿贵为太子，写临儿的名字时便得稍有避讳。”
　　“避讳？”南临乌溜溜的眼睛转了几转，“什么叫避讳？”
　　“避讳便是写起君，尊，亲等人的名字时，要多一笔或少一笔以示尊重，不能写到十足。若是讲究，连读音都是要稍改的。”木九耐心解释道，“临儿日后抄书时若遇上你父皇名讳中的字，也须得多一笔或少一笔。”
　　南临扬了扬小手，示意要抓他手中的笔，木九将笔塞进他手里，只见他捧着小脸想了想，忽然便在那个染字的九上点了一点。
　　“先生也是临儿的尊亲，日后写先生的名字，临儿便这么写。”
　　木九微微怔了怔。这位太子从娘胎里带出一点咳喘顽疾，始终不愈，偏生顽皮闹腾，搅得宫娥不得安生，最后皇上御笔一挥，便让他离了江南的安逸，重回皇宫大内任了太子冼马。说是冼马，日后大约还会是太傅，实则却只是看顾着顽皮小娃儿。皇后早逝，南临从小被一群宫娥乳母摆弄十分不耐，自二岁多时见到木九，从此便黏上了他，还口口声声要他叫自己“临儿”。如此转瞬，竟已有三年时光。
　　南临见木九长久不答，忽然想起一事，道：“先生的兄长们呢？”

　　木九叹了口气，站起身来让他立在椅上，另寻了一张小凳放在椅面，让他坐下，伸手纠正了他的握笔姿势，道：“昨日将千字文抄到哪里，今日接着抄罢。”
　　南临眨了眨眼，不明先生为何提及兄长神情就变了，握起笔来，翻开桌上的书本，找到昨日抄到的地方，写了几个字，忽又道：“先生我饿了。”
　　木九原本在出神，南临见他没反应，又喊了一声道：“先生我饿了。”语声中已有委屈。木九终于回神，“啊”了一声，终于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向着一旁的宫娥道：“昨日做的蒸团还有剩罢，热了端些过来罢。”
　　小孩子总是挑食，南临贵为太子更是没人敢逼他吃这吃那。南临瞧着圆溜溜的蒸团噘嘴，木九笑了笑，拿了把剪刀洗干净，在团子头上斜剪了两刀，圆溜溜的团子头上便支出两只兔子耳朵来。厨子整日挖空心思将点心做得极为精美漂亮，却不想小孩子不会欣赏，精致的模样比不上这么两剪刀。南临把玩了一下那只软糯的兔子，两口咬掉了耳朵，再一口半个地吃掉。他吃的时候木九便再剪，想了想又在团子另一端再竖剪了一刀，成了个短短的尾巴。南临连吃了四个，才摇头道不要了。宫娥赶忙拿了湿布巾给他擦手，南临伸着小手给她擦，忽然小小的眉毛拧了拧，道：“先生，我难受。”
　　木九一惊，道：“可是又想咳嗽了？”南临捂住肚子道：“不是……痛……先生，临儿肚子好疼……”话还没说完，整个小身体都从椅子上翻落下来，疼得满地打滚。木九连忙赶已经吓傻了的宫娥去请太医，将南临抱起来，捏开他的嘴，手指轻轻抠进去，拍着他的背连声道“吐出来，吐出来……”
　　南临小小地打着恶心，肚子疼得他没有力气，终于吐出一些化成了浆的残渣，在木九怀里打了几个滚便无力地闭起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