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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十五章 释疑 ...

  •   此时夜近二更,正是楚京乞巧节时最热闹的时候,头上天穹一色深幽,半点云彩也不见,衬得满天星斗愈发灿烂,立于城墙之上,头上脚下,俱是锦绣一般的繁华热闹,仿佛天上人间,星光灯火,被一条泾水连成一气,更无分别。
      林纵立在箭垛口,墨线般的眉微微皱起,正容望着远处朦朦胧胧的山影。林安和小如不敢打扰,远远地伺候等着听二人的招呼,墙上火把昏黄的光线笼过来,林纵眉宇间原存的稚气被抹了个干净,映着这半明不暗的灯火,又平添了几分原是隐在暗处的深沉。嫣然往常只觉这小王爷虽是心思灵便,却任性使气,飞扬跳脱,此刻见她凝神远眺,眉目中别是一股气度,心里暗暗把京中见过的各家宗室子弟和她比了一轮,只觉虽有人或才华过之,或稳重过之,但林纵自有一番气韵,若当真几个人立在一处,虽不一定必是压人一头,她那锋芒却无人掩得住,突然一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就从心底冒了上来,方明白为何林衍每年只派林绮林绪入京朝见,把林纵束缚在楚京方圆几十里内,便是封了世子,也不曾让她开始理事——如此人物,锋芒不掩,哪里是个肯久居人下的模样?
      正思量间,嫣然忽觉左手一紧,原来林纵握了她的手,向她微微一笑,把她的手扣在冰冷的砖石上,有意无意手底放出几分力气,道:“你可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不待她回答便又道,“往年这城墙上,和楚京城里一般的热闹。各府官员家眷,依礼不能到织女庙进香的,都在这城墙上焚香乞巧与民同乐。以前王府的乞巧宴便设在这东门上。昔年我随父王上京朝见,上元节宴上,皇伯父夸我伶俐,赏了好些东西,我大哥林绡长我十二岁,那个时候己经过了六艺,封了世子,皇伯父赏识,就把他留在京中,说他底子好,要给我大齐调教出个父王一般的人才出来。过了五个月,也是七夕乞巧,也是这般繁华热闹,京里却突然来了人报讯,说大哥急病身亡。我看着父王脸色苍白,手里的杯子落在地上打得粉碎,那时的世子妃,”林纵手抓得越发紧,低低一笑道,“从这里,就是这个箭垛口,跳了下去。”
      嫣然身子一颤,一股大力传来,已被按在了墙上,林纵双手拢定她的双肩,一双眸子紧紧盯住她的脸,淡淡道:“不知如今的世子妃有没有这个福分?”
      二人脸对着脸,间隔不过数寸,气息相侵,呼吸可闻,远远望去,仿佛一对亲密情侣正耳鬓厮磨一般。嫣然后心紧紧贴在墙上,那墙是青石砌的,一丝丝凉气从背后传来,身上又单薄,听了林纵这话,更觉一股冷意从心底涌上来,但面上却一丝不露,也淡淡道:“生死存亡,还不是在七爷一念之间?”
      林纵微微一笑,柔声道:“我昨天方才知道,三月初十,礼部侍郎蒋守闻大人当值,那一日太子选妃名单上呈礼部,蒋大人见这几家闺秀都有些不尽人意之处,便又在名单上添了一个人。此人虽未当选,但蒋大人一片忠心,也实该褒奖,两日前,成州布政使丁忧出缺,正好把个封疆大吏送到了蒋大人手上。林纵有此国之栋梁为连襟,实乃三生有幸——不知嫣然你以为如何?”
      “我原也以为楚侯时运不济,走了背字,不过借我楚王府这棵树挡挡风罢了,谁料到竟是个打算锯了树去卖钱的!”林纵见嫣然鬓发被风略吹乱了些,抬起一只手替她细细整理,口中悠然道,“你若当真如他人所言,被秦王之子纠缠不过,借选妃避祸,便不该上那份奏章,只需给宫里送点银子,落个身有隐疾,到僻静宫院住个一年半载,等太子大婚之后,循例也就放出来了。那篇奏章,却当真是把你往楚王府这混水里送了。若是旁个也倒罢了,可你楚家却又几代清清白白不踩泥潭,如今破了例,我焉能不疑?”
      林纵这番话是早预备好了的,她这一个月每日与嫣然相处,越相处越觉这人颇合心意,只看不透底细,虽未敢深交,心中却着实喜欢,哪知楚王府派人到京中打探一番回来,竟得了这么个结论,越想越怒,便借着乞巧节的热闹,诓了嫣然出来,无论这人是来此避祸还是他人耳目,都非要问个明白清楚不可。她此时越想越觉自己这番话滴水不漏,见嫣然并不辩解,心里己经做实了九分,冷冷笑道:“拼着世人耻笑也要到我楚王府里来,果然是——”
      “那份奏章,是我私自递上去的!”
      林纵一惊,嫣然身子一挣,已从她手底挣出来。她素来体弱,此时凉气激上来,又被林纵一逼,脸色更显苍白,一双眸子盯着林纵的脸,一字一字道:“那份奏章,完全是我自己的主意。”
      她那时也是抱了个入宫避祸的心思,还不曾选,就事先使过了银子,和宫内掌事打了招呼,已经先选了个僻静宫室住了进去,不过打算在选妃那天应个景完事。可未料到时运不济,那片宫室前的桃花偏偏开得极好,林绶偶然读书困倦,沿着宫墙一路散心,望见这便桃花粉粉白白的可爱,便拐过来赏花,和她打了个照面。林御对林绶管得极严,身边宫女都是选了又选,虽相貌性情也都不错,但个个低眉顺眼,一副温良恭俭的活死人模样,林绶早都看得腻,如今突然见了嫣然这般与其不同的女子,登时惊艳,问了姓名出身才肯走,看那模样,竟似少年怀春一般。
      他前脚出门,嫣然便知不妙,生怕林绶禀了皇上,把她陷进这宫闱争斗里,埋了一生进去,一时情急,也不及和家里商议,想起午门呈书的旧例,便写了奏章递上去,旁人只以为她邀个名声添自己身价,却不知她故意条条直指朝政要害,惊人眼目,只以为必定落选,或是被指婚给个闲散王室子弟,过个一年半载,求一封休书,息事宁人,不想竟再也脱不开身。
      她与太子相见一事,只几个小内侍和小如知道,林绶见了她这奏章,知道此事无望,便不曾提,那几个小内侍怕林御见责,自然也不敢提,小如也是一样心思,而嫣然只盼这事被人埋下,哪里肯对人言?连对自己父亲也不曾讲,只说自己一时求名,楚家为这奏章善后忙得焦头烂额,只盼把这事平息,哪里还有功夫去追究前因?
      她也知林纵疑得不为无理,若是旁人便也就解释了,偏她和林纵颇为投缘,见她疑心不知怎么就觉得委屈,也不多言,淡淡道:“我上此奏章,只为求一个清白。信与不信,七爷心中自有主意,便是我讲得舌灿莲花,又有何用?”
      林纵也不言语,只细细打量嫣然。她见嫣然紧紧盯着自己,了无惧色,就如蒙城初见一般。一双眸子,初看怒气充盈如火,细看清澈坦荡如水,仍是那番风骨,那袭素衣,衬着这夜,整个人便如一块冷玉一般,森冷,干净,却也通透。
      她幼读经史,长习权谋,阅历也算广博,便再精明,在她眼里,也猜得出三分心思,可和嫣然相处了一月有余,却实在摸不透她的底细。这人不似林安,她不怕自己;也不似林绪林绮,她明白自己;她不似林衍般纵容自己,也不似审遇般和自己有君臣师生的分际,更不用说那些奉承拍马之辈——林纵想了许久,只觉从不曾见过这样的人物,也不知该把她放在什么地方合适,现在却终于明白,这人的心里,她自己是楚嫣然,也只是楚嫣然,立在她对面的人是林纵,也只是林纵。
      这人,当真不曾骗自己。
      许是火把里油添得少了,渐渐昏暗下去,一阵风吹来,竟灭了。嫣然见眼前一暗,略惊了惊才缓过神来。她体质柔弱,刚刚在墙上凉了半晌,城墙上现在风又大些,只觉一股寒意袭来,身子抖了一下,忽觉一样东西罩上自己肩头,抬头看时,却是林纵把外袍解了下来,才要说话,林纵先握了她的手,低声道:“我信你。”语气颇为柔软。她停了一停,又轻轻道:“我还是不信楚家,但我如今信你楚嫣然。”
      嫣然听得一惊,只觉望着自己的那双眸子清亮如水,也是坦坦荡荡,一丝掩饰也无,心头一热,又是一颤——这人,当真是个王爷脾气,疑自己时,直疑到十二分去,如今信了自己,竟也仿佛信到了十二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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