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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碎片之二 ...

  •   如耿仪所预料,楚之这一趟回到学校很快被人找去,给前一晚发生的不幸案件作证。

      一来当日校内师生人数极少,二来白棠知的尸体掩藏在教学楼后一片绿化带的荫蔽之中,不在灯光照射范围内,直到凌晨才被人发现。

      最后一次电话在将近十二点拨给了王沛然。同一时刻,后者从市中心风尘仆仆赶回学校,是为了回寝室和两个同学跨年。

      包括十月份两人在隆阳宾馆的经历——楚之不厌其烦地又对着盘问的教师重复了一遍,衷心希望这能给王沛然摆脱麻烦提供点帮助。

      回到宿舍以后的第一件事,楚之开始翻找自己室友的座位。

      “他们还没来过呢。”耿仪默不作声地围观了全程,此时方开口道,“道家还没有无理到那个程度。只是一场没有拨通的电话,没法把王沛然当做嫌疑人——何况还是谋杀的嫌疑人看待。”

      楚之一边很仔细地翻看王沛然的留在宿舍的所有书页与笔记,一边随口道:“还愿会那里怎么说?”

      “直接跑过去问他们,‘请问你们有没有杀死我们的同学啊’,这样可不太好吧。”耿仪想象了一下那个场面,“噗。也不是不行……”

      但这一回的情况和上次不同。当时的孕妇一家是涉入了一块狱王之血的交易,才不可避免化为怨鬼,如果直接调查死因,恐怕没法调查出他们与伏听之间的联系。

      但白棠知的死状……从耿仪和若干老师口中听来,她是直接受伏听力量所杀害。

      如果那个鬼王真像传闻里一般仍然沉眠在罡湮阵中,那么出手的只能是他非比寻常的信徒。就像是楚之见过的宋露一样,凶手通过鬼的“一部分”本体分得的邪恶力量。

      而这个人明显就在秋山道院内。

      他是学生还是老师?他并非漫无目的地对道师出手,而是经历一次失败以后,终于处心积虑地谋划白棠知的死亡。她是白晨的女儿没错,但既非白家的继位者,也不是天才骨干一类人物。杀掉这个即将毕业的女生又能为封印中的鬼王带来什么?

      这成为了一个重大谜团。它是道家的,而不是楚之的。

      没有关联自身安危,楚之不会轻举妄动,他有种直觉:曾在南海市暗中窥探着一切的隐秘之眼,此时如同幽灵一般浮现在秋山道院内,这所学校并不是全然安全的,不然也不会出现凶杀案。

      思索间,他已经差不多将王沛然的书柜、桌椅、安置在座位里的行李箱都查看过一遍,并且很细心地归纳在原位。

      耿仪说:“我都说过没有人来过吧。”

      楚之思忖道:“要是知道王沛然手里有白家亲系才学过的九宫内容,恐怕今天他们也不会对我们客客气气的。”

      无论是改编过的十方开明阵,明主祠里誊抄的坤元阵,抑或白晨在师方玄辅助下施展过一次的伏牺周圆阵法……

      不过王沛然自己也知道将那种东西原模原样记载下来是不被允许的,也是骇人听闻的——他当然不可能将它们大喇喇搁在桌面上。楚之只是确认这些东西确实没有被动过。

      九宫已得其三,更不要说白家人随手使来的八火道术——谁说道家的上古秘卷是凡人难以触及的绝密呢?

      也许正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一晚楚之一个人孤零零躺在床上,入睡后梦见的依旧是白家。

      ——但无论时间还是地点,皆与现实中截然不同。

      空气湿黏如水,肺部呼吸也很沉重。四周暗得看不清道路,楚之只能听见那无尽的黑洞里传来隐隐约约的人声,间或有野兽挣扎似的吼叫。

      这真是很像噩梦回溯到了槐城崩塌的时候。楚之分析着。那地方好像也就是白家搞出来的吧。难道是他对这段历史太过好奇,才会做梦也要再回这里?

      想起槐城、白家种种字眼,他也不由联想到,比起白棠知的死讯、以及接手祁家委托的诡异案件,白天自己明明还有一桩更重要的事情。

      他这才借着闪烁烛光抬起手来,目光一滞。

      手上的铜币消失了。

      那遥远的哀嚎和训骂的隐没了一阵。他缓慢地眨下眼睛,在意识反应过来前,已经很快侧身融入一片阴影里。

      过道的脚步渐渐靠近,从地下空间走上来的几个小厮捧着烛火排成列队。这些人着装之上的纹样,和当初一帮白家学生装模作样时穿的长袍类似。

      “这到底什么时候能结束?”其中一个抱怨说,“要我们每日杀死那些怪胎,实在是……”

      “嘘!别多嘴。”另一个警告他,“你就把它们都当做尸体好了。它们不是‘活的’,也就不存在杀死一说。”

      “你相信家主大人说的吗?倘若真有哪种术法可以使人永生不死,我们再也不用费心对付恶鬼了,大家都会一道变成怪物。变成下面那种东西。”

      “……我不知道。最起码现在也没有成功的迹象。唉,让道家其他人看见这座炼尸场,我们白家的声誉可就——”

      他们闲谈的话语越来越模糊,墙壁上的人影消失在出口。楚之的手掌轻轻贴在墙壁上,感到一丝细微的振动,艰难的喘息声和这处空间连成一体,心脏在地底一下一下搏动。

      白家的下人离开后,这底下便没有守卫。没有谁敢长时间留在下面,他们把一群不详的试验品关在笼子里,但不敢长时间面对它们,好像良心真会为此受谴责似的。

      他心里有点嘲笑的意思,并且这种笑意随着走入通道深处而越加明显。虽然此情此景和当初在槐城不大一样,但楚之还是很快辨认了出来。

      他知道下面是什么了。

      在黑暗之中,在痛苦的、非人的呓语之中,他走进那里。地下延生的空间无限宽阔,咒文镌刻的铁笼如同集装箱似地堆放在一起。楚之垂下眼,端详着脚边的一个,语气平静地道:

      “走鸩。”

      ——这也是道魔时期的一段历史。

      他如今可以将它毫无障碍地与上一回的梦境相连接起来了。那场瘟疫正是由鬼王伽罗触发,造成了太虚山下百姓的严重伤亡。白家人出于某种目的打造了这片地下炼尸场,利用的便是在病疫中产生的尸体。

      虽说他也知道白家自古善于符箓与道阵的术法,不过搞出走鸩这种怪物……这伙道师究竟是用了什么匪夷所思的手段啊。

      一切只是内心感叹,他没有发声,那家伙也就一动不动地蜷曲在牢笼里。炼尸场的笼子数不胜数,每一只里都锁着这样躁动不安的怪物。

      不管当初白家人想要得到什么眼前显然不是他们的理想结果。这些尸块堆砌缝合的活死人没有思想,没有灵魂,连动物也算不上,对外界刺激的唯一反应就是无理智的嚎叫。

      比起它们,走鸩勉强……算是个例外。刚才走上去的白家仆从却没能发现这一点,只把他当做相同的失败品看待。

      从出生开始不见天日的洞穴怪物又如何懂得伪装自己?楚之看到他低伏着头颅,眼光还在恐惧而谨慎地打量自己——这个问题的答案就变得十分明显了。

      ……听过巴浦洛夫的狗吗?

      每次铃声呼唤狗过来进食,不消几日时间,它便会因为听见铃声而自动分泌唾液。“已经饿了”、“到了午餐的时间了”,只要摇响铃铛,狗会那么觉得。

      反之,如若每当看到一张面孔,往往都是折磨未尽,还沉浸在被啮咬和鞭笞的疼痛之中,被铁链锁住手脚、淌着涎水呜咽地蜷在角落之时……恐怕只要再见一次那张脸,就会被同样的恐惧与阴影包围。

      闻到那种气味,走鸩已经感到五脏六腑凝缩成一团,血味漫上齿关,好像腐尸一样的身体又重新活了过来,灌满毒液、刀割血痕,连心脏里也充斥着爆沸的声音。

      楚之只道:“这里不会存在太久了。”

      走鸩茫然地看着他,半晌才喃喃:“……什么?”

      “随便怎么形容。倒灶、破产、关门大吉。”他轻松地说,“‘那家伙’为伽罗所伤,时日无多,现在终于放弃从这种歪门邪道里找续命的方法……真是徒劳无功的努力啊。他要把白家交给自己懵懂无知的儿子,就得先把这鬼地方处理干净。拿死人炼咒的勾当——他们不可能叫这件秽闻在道家传开。”

      他一边说一边蹲了下来。笼子里的怪物嗫嚅着,在那只手掌伸进来时,将脑袋慢慢地贴上了去。

      “这样说你才会明白吧:他们要处理掉你了。”这声音朦朦胧胧地传入走鸩的耳朵里,“没法彻底杀掉,那就用‘八火’烧干净,再把灰烬永远埋在底下。都说野草春风吹又生……但深埋在十数丈黄土之下,也没有再生的机会了吧。”

      “……不过,对你而言也不一定是坏事。”楚之道,“这种‘死法’——姑且算作是死亡吧,你觉得怎么样呢?”

      其实走鸩并不能真的听懂这些话。他的意识滋生在昏暗腐烂的恶土中,此时尚未与除楚之外任何人有过交流,连说话也只能使用听来的简单词语,更不可能理解外面的世界。“死”离他太过遥远,从理论上说不会发生在他身上。

      他能听懂的只有一件事:他所憎恨的、创造出自己的白家人现在计划彻底销毁他。

      走鸩在这个狭小的囚室苟延残喘至今,无非是依靠日夜盼望面前这个人的到来:只有他同他说话,给他一个名字,教导他区分活着和死去的含义,告诫他在道师面前装成实验失败的死物,又或者将观赏他遭受折磨和杀害的惨状作为某种娱乐方式……

      有时他每个夜晚会来,有时则要相隔几个月,时间长短对走鸩而言毫无意义。但如果这片炼狱被永埋地底,走鸩知道自己再也不会看见他或者听见他说话。那么自己的存在也就没有任何价值了。

      这才是——真正的绝望。比被一千零一次杀死还要深入骨髓的恐怖感,即便有朝一日挣破枷锁、即便千年时间流逝也没能忘却。

      楚之听见他牙齿咯咯的打颤声。他不需要去看对方脸上的表情,恶鬼天生对一切负面感情洞烛幽微,更何况是如此强烈的绝望……

      “请不要,”走鸩很难连贯地表达出某个句子的意思,“我不能够、我不想——”

      “你不喜欢死吗?”楚之柔声地问,“短暂地终结痛苦,永远获得安眠?”

      走鸩摇摇头。他靠得太紧了,铁栅上遍布的红锈重新划破皮肤,血水让视野变得模糊,但他还是拼命眨着眼睛。

      “……我不想死。我……”

      他得说出来。无论如何也得完整地说出来。

      “我需要……我要留在您的身边。”走鸩说。

      说不上来这句话让他松了口气还是更加感觉恐惧。这一刻开始,他注定永远不可能再获得解脱的机会,要在痛苦里永生了。

      走鸩急促地喘息几次,意识到良久没有得到外面的回答。对方正有点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我没教过你说这种话。”半晌,他若有所思地说。

      他站在那里,许久没有动作。直到走鸩等得浑身僵直,他终于站起身来。楚之的手指轻柔地拂过铁笼上那些腐朽的咒文刻痕,它们在暗中忽地燃烧起来。

      走鸩听见一道“咔嚓”的断裂声。

      如此轻易,不费力气,也毫无征兆。他甚至一时没敢试图伸手去将它打开。

      但是笼外的访客显然对他没有这么多耐心。楚之没有在原地等他爬出来,而是要往来时的那个通道离开。他的视线扫过四周盛满活死人的铁笼,那些失败道术的产物吼叫着,仍是歇斯底里,没有止歇的迹象。难怪白家的小厮受不了在地底久待。

      “记得和你的好伙伴们道别啊。”

      他说完,似乎感觉自己讲了一句很有意思的话,于是轻轻地笑了一声。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6章 碎片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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