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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记忆空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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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露家位处距离一中不远的封闭式小区内,只要骑自行车就能到达。学区房、排屋,一看就是家境富裕的女孩子才会住的地方。
他们没有门卡,因此也没法直接上楼去,只好耐下性子干巴巴地站在底下的门禁前呼铃。在一段要让他们以为扑了个空的漫长等待后,门铃那一端才终于被接了起来。
“您好?”是成年男子的声音,不是宋露的父亲就是同龄长辈。不知道是否错觉,在简单的自我介绍以后,对面的语气变得冷漠排斥起来。
“……露露的同学?不,不用了吧?她现在很好,不出意外的话下周就会回去上课了,你们有什么话到时候再说。”
这也算好消息一条。但是将特意从学校赶来看望的同年级学生拒之门外,语气生硬且毫无客套,这楚之觉得很奇怪。
还没等进一步询问,两人便听到呼叫机里传来了模糊的碰撞声。
紧跟着是沉重的拖曳声和门被开关的“哐哐”声。长达两分钟一串短路般信号不畅的电子卡断后,男人的声音才重新响起来。
“你们还在吗?”他讲的是跟方才截然相反的内容,“如果不介意的话,就上来坐吧。”
他们只能怀着忐忑不安的情绪穿过前院来到玄关:宋露家的大门两侧作奇特的铜纹修饰,各挂着一对手掌大小的孩童面颊塑像,仔细打量又不太像是人脸,更像是麒麟或者鹿的幼兽头颅,门前悬有一捆艾草。
奇怪的装饰。
楚之没想太多,宋露的父亲已经来开门了。中年男人没有心情表现出多少待客礼节,用狐疑而复杂的视线将两人上下检查了一番。
“我女儿可以见你们。”他潦草地道,“她的房间在上楼后左边第一间……对了。这个放在门口,不用带上去了。”
他指的是两人拜访前特意准备的果篮。
成年人态度不善,也不像轻易可以撬开嘴巴的样子。祁襄拿手肘轻轻一撞楚之,示意他不用多问,赶紧上楼。
但对方没有立刻回应。祁襄这才注意到,自己生性内向、在陌生人面前恨不得假装隐形的室友,此时站在他旁边被别的东西吸引了注意力。
一楼的大厅光线很昏暗。宋露家住欧式排屋,走进里面却意外是传统的中式装修风格,通向二楼的红木楼梯一旁的角落里,是完全笼罩在黑暗里的一张长桌。
祁襄的眼睛已经适应了不良光线,看见那是被红布从上而下罩住的、鼓鼓囊囊的一张桌子,就像是一张……供桌。
“你们上去吧。”宋露的父亲再一次冷不丁地开口催促道。
他那种压抑的表情,绝没有欢迎到访者的意思,甚至有一种忍耐的恶意。祁襄有点毛骨悚然。
他再一次扯扯楚之。两人不动声色地微鞠一躬,一前一后向着二楼走去。
宋露的房间还严实地关着。坦白讲,在感受过他们家里略显诡异的气氛后,楚之觉得自己已经对进去后的最糟糕景象做好了预期。
他又开始胡思乱想了:按照恐怖片发展的情节,说不定打开门会发现那个女生吊死在里面……
然而,宋露开门后安然无恙站在他们跟前,很得体地穿着家居服。
她两月足不出户的面颊显得有些苍白,几绺发丝落在眼睛前面——但表情出奇平静。
宋露轻声道:“你来了。我说过这没有必要,就算你不过来,我也会来找你。”
楚之不由心里一沉。
她的嗓音非常柔和,伸手为他们指了指里面,背后还有两张闲置的座椅。除此之外可以说是一片狼藉:家具横七竖八地躺倒着,碎玻璃满地都是,就连墙壁上的画框和液晶电视都被暴力破坏过了。
夸张的仿佛被蓄意报复的高利贷债主光顾过一番。
“小心一些。我之前不小心打破了东西,还没来得及清理。”宋露只是冷漠地叮嘱他们,她说话的咬字奇怪,始终紧绷着什么,“请进。”
楚之注意到,窗户两侧的窗帘是和里屋配色并不搭配的深灰,完全遮光材质,这地方黑得堪比胶卷室。在踏入阴影的一瞬间,他的皮肤刺痛起来。
总感觉,站在这里就好像被什么无形的眼睛盯住了。宋露怪异的语气似乎也有了解释,很难有人在这样的环境下能够放松下来。
楚之不知道祁襄是不是有同样感觉。他跟在楚之身后,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
“……打扰了。”他讷讷道,在被询问之前开口自我介绍,“我是祁襄,楚之的室友。我陪他一起来的。”
话音未落,祁襄感到目光焦点瞬间转移到了自己身上。宋露像是才发现他的存在似的,慢慢地点了下头。
“请进。”她重复道。绝非错觉,她的口气更加阴冷,称得上咬牙切齿。
楚之知道祁襄在等他开口。他只好慢吞吞地说道:“咳,你,你恢复的还好吧?”
“我没有事。当时我在后座,是唯一一个系上安全带的,在摔下山后没有被甩出窗外”宋露仰着头看向他,“不,可以说毫发无损。你应该知道的,楚之。”
宋露当然没有大碍,他们本就不是为这个才找上门来的。楚之心道。他们想知道的,是在进山的那条路上,真的有发生过什么吗?他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好像记忆出现断片,唯一有印象的是车身的剧烈颠簸和失重感,紧接着是受到撞击的剧痛。
“你看起来很困惑。”宋露主动问他,“怎么了?你记不清了吗?”
楚之忍不住心虚地垂了眼睛:“其实,可能是当时受惊的原因,我对事故的过程没有太多印象……”
这时候祁襄已被他们俩毫无实质内容的虚浮对话搞得心急了,他挨着楚之咳了一声,但没被任何人注意到。
宋露勾了一下嘴角,冷笑道:“难怪,在那件事发生以后,你还有勇气带不知情的人过来。”
这句话里有很不详的意味。祁襄这张生面孔似乎刺激到了宋露,使她态度大变。
“没有关系,”她继续道,“我已经准备好了。下个星期我会回去上课,一切很快就会结束……”
那种下定决心的平静叫他们不寒而栗。楚之觉得她这话和“死期就快到了”没什么分别。
他心道:我可什么都没准备好!我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其实,最近我身边发生了很多怪事。”他总算开始进入正题了,“宋露,你身边有没有——”
宋露忽地举起一只手制止了他。
“对了,我有一样东西给你。”她根本没有要听楚之的意思,缓缓转过身,在床头的底层抽屉里翻找着,脚步沉重得叫人怀疑她是否一个月没活动过关节。
杂物被随意取出来丢置在地板上。她很快找出一件金箔纸包裹的椭圆形物品,上面还附着一张便签,他估计是电话号码。楚之用手掂量一下——不算太沉,随机抛一个眼神给祁襄。
只能收下了。说实在的,他们俩不想拒绝宋露……鉴于她让人浑身上下都感觉不舒服。
“我拆开了?”楚之试探地对她道。
宋露坐在床边,表情比刚才要不那么僵硬些许。楚之甚至觉得,送出东西以后她的语气里带上了如释重负的意味。
“这应该是你的。”她对楚之道,“村子着火以后,我见到王文拖着你从庙宇的方向来,你的脸上一直戴着这个面具,直到所有人回到车里他们才有工夫帮你取下来。”
楚之准备扯开包装的动作停住了。
“村子?”他迟疑地问道,这一次是发自内心的困惑,“你是说……宋子村?”
宋子村是宋露的老家。
“他说发现你时你就已经失去了意识。这是寺庙里的东西,也许你失去记忆也和祭祀有关吧。”她抿起嘴唇,“好好拿着吧,你还真是幸运啊。”
这完全颠覆了楚之的认知:在此之前,他借助记忆里的片段和旁人转述推断前因后果,认为自己是在乘车前往宋露老家的途中发生了意外。
但是宋露只言片语里的意思很明显。他们抵达了目的地,甚至发生了“着火”、“祭祀”等一连串事件。
楚之经历过这些吗?有人会把这么长一段时间发生的所有事情忘得一干二净,没留下丝毫印象吗?
他感到一丝冷意。
是什么让自己产生了如此重大的误解?不光他的脑子出了大问题,暑假期间调查者对他的盘问,以及开学后同学们围绕他的种种讨论,都给了他“发生在前往山村路途中的坠崖事故”这种暗示,可见不单单楚之自己,所有人都有这样的推断。
幸存者本就仅有两人。宋露难道没有告诉别人他们在村庄里发生过什么事吗?
祁襄也意识到不对劲来了。他顾不上宋露对自己不善的态度,追问道:“你们到过那个山里的村子吗?车祸是在……”
“车祸在归途中。”楚之说道,他轻轻吸了一口气,已经冷静下来,“但是它发生我们出发的那天,这是事实。我们本该在那里住上一两天的,但是却当天就急急忙忙赶了回来,你能告诉我这是因为什么吗?”
他直视着宋露的双眼,但是对方移开了视线。楚之清晰地看到她的嘴唇颤抖了一下。
“看来你确实忘得很干净。”她只是说。
“你提到了庙宇和祭祀。你们村子里当时在举行什么宗教活动吗?”
“……我现在不能谈这个。”宋露说,“下周我会回来上课的,楚之。”
什么是“不能谈”?她一直重复这句话,是想要在学校里找楚之吗?
将包裹转交楚之以后,宋露脸上仿佛强撑着的微弱微笑也消失不见了,而僵硬凝滞的克制感却挥之不去,与其说是面无表情,倒不如说对方戴了一张泥塑面具在脸孔之上。楚之有种预感,如果在那个村子话题上深究下去,这个女生正常的表象会被打碎。
他陷入了思索。但是很明显祁襄关注的不只有这些。最初他是为了解决灵异事件才登门造访的。
“还有很重要的问题。”他急切地说,“你不要害怕,也不要怀疑自己。宋露,如果晚上你在家里——”
“你们该走了。”宋露打断说。再一次地,她对两个人尝试开展的话题简直是充耳不闻。这种异常甚至让楚之觉得——
她在顾忌、害怕着什么。
“什么?”祁襄迷惑地问道,“你能不能……”
但是与此同时楚之抓住了他的肩膀,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
“你说得对。”楚之还在盯着她的眼睛,毫无征兆地妥协,“我们该走了,祁襄。”
宋露一语不发地站起来作出送客姿态。她没有走出房间的意思,只是为他们打开了房门。比起这个漆黑而混乱的房间,外面的走廊都显得格外明亮。楚之为能离开这里而感觉高兴,但身边的祁襄有种话都堵在喉咙里没说出来的郁闷和忧虑。
甜美的、柔弱的十七岁女孩子侧过身体,以违和的角度屈起腰,将自己的脸埋没在房门口一片折起来的阴影里。她动动嘴唇,没发出声音,但是口型分明。
不能让他们发现,他们现在在听呢。宋露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