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0、二爷爷 ...

  •   听说哥断了两根肋骨,应该是炸药爆炸后反弹到岩壁上所致,全身小面积轻度烧伤,左手骨折。
      我的情况是:右腿骨折、左手臂感染、重型脑震荡、全身大面积擦伤。
      还有一个,生死不明。

      其实哥的伤算不上非常严重,但他却躺进了市医院里。
      因为他不像我是及时治疗,而是拖了一天后体力不支昏倒在我的病床旁边。
      他握着我的手,一旦松开,我就像犯了羊癫疯一样乱颤乱叫,所以没办法,他只能一直握着,直到我从重度昏迷中脱险。

      太阳一出来,不到半小时,热气就从地底钻出来了。
      卫生站青一块紫一块的墙壁像遭到虐待的人,下雨时被雨水染成深青色,温度一高就泛起一片片斑驳的墙皮。
      接近四十度的高温下,绷带里的头皮氧得让你想用刀刮下来使劲挠挠,汗水泉涌般冒出,等于在伤口上泼盐水,痛痒交加。

      蚊蝇乱飞的卫生站内如同地狱中的油锅,闷热肮脏,蒸桑拿一样挨到了下午,我终于踢开与墙壁一样恶心的棉被,支着还站不太稳的身体走出门去。
      医生说我早就可以走了,只不过没人来接。

      夏天毒辣的太阳总爱把恶臭的东西蒸发出来,乡间田里的泥土中有一股挥之不去的牛粪味,蛙声和蝉鸣充斥于耳,令人更加烦躁。
      即使是下午,路上的茅屋也仿佛被火烤焦了,耷拉在一旁,头顶着灼热的阳光,我眼前的世界就像在蒸笼里蒸煮着,变成歪曲的幻影。

      由于之前下过雨,路上泥泞不堪,有车轮轧出长长的沟壑,也有牛蹄踩出的水坑,里面盛着污七八糟的东西。
      我拖着来历不明的塑胶拖鞋,一步一步地跨过这片泥地,一脚下去,混着臭味的泥就钻进了鞋里,又湿又黏,让我浑身不舒服。
      再走几步,就可以看见老家,贴着瓷砖的老家。

      宽阔的院坝里什么也没有,连牲口都缩回了棚里不想出来。
      我挪动步子走过去,老家养的土狗象征性地叫了几声,这时才有人从屋里走出来,一见到我就满脸惊讶地说哎呀,小侄子你咋个跑出来了?好些了吗?
      我说没事了谢谢叔叔。
      我好像从没见过这个“叔叔”。

      屋子里的人接二连三地走出来,看到我后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表情,他们把我扶进屋,二爷爷坐在红木躺椅上,脸色有点惨白,旁边站着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在飞快地说些什么,好像是在问什么时候能回去。
      二爷爷见我进了屋,只瞥了我一眼就继续和那个男人争论,他们随便把我摁在一张条凳上,马上又凑热闹似的凑过去了。

      客厅里一共五六个人围着二爷爷,看得出他们很想走又不好直接开口,一个推脱说孩子要上学,一个说老婆要生孩子,还有的要赶回去上班,总之个个有理。
      二爷爷一直板着脸不说话,等几个人说够了才小声地说一句,二爷爷平时的口音很土,有时候还掺着苗话,年轻一辈的基本上听不懂。

      屋里屋外都是一团杂乱的吵闹,这些所谓的亲戚比田里的苍蝇还烦,他们只顾着在这里嚷嚷着要回家,把我一个病号晾在一边不管不问,如果不是我自己走出来,恐怕他们已经忘了有这么一个“小侄子”躺在卫生站里,还有一个“大侄子”躺进了市医院。
      面对一排挤挤攘攘的背影,我突然觉得这五六个和自己有一点血缘关系的人,还不如认识不到两天的大叔,和骆炀。
      这真是一个奇怪的世界。

      我走进厨房舀了一瓢水冲脚,因为手脚不便弄到了腿上,不一会儿,痛痒难耐的感觉就从绷带里钻出来,可既不能碰,更不能抓,我咬着牙,期盼有什么东西能转移我的注意力。
      从一个危机四伏的古墓里逃脱,按常理是谁都该有一股强烈的庆幸感,庆幸自己大难不死。
      如果现在,我和哥、大叔,最好还有骆炀在一起,我绝对会喷着口水感慨咱们的命真是倍儿硬,怎么干都干不死,干脆以后组一个盟军敢死队云云。

      但我没有。
      我是死是活,对另一个房间里的人来讲,都是一样的。

      这或许也是老爸的错,长期在外与家里脱离联系,他也不勘探石油和矿藏,无法为这些亲人们“谋福利”,我家就自然成了家族中的一座孤岛。
      他们中很多人只知道易允,而不知道易殊。
      因为易允是省第七,不管他现在有没有出息,当初登了报就够了。

      那些人中的某一个曾要我和哥去他家暂住,当哥失踪后,那个人也没再提这个要求。
      这是什么意思,我懂。
      六年来,我早已习惯了无人问津的生活。

      我有朋友,也曾有女朋友。
      上帝为什么让每个人都拥有亲情、友情、爱情,是有他的道理的。
      因为这三种感情,只能彼此转化,无法彼此替代。

      自从他走了以后,闯了祸再没人指责,得了奖也没人表扬,就连至高无上的高考,老爸也只是打个电话来慰问一下以示鼓励。
      考试前一晚,我一宿没睡,不是紧张,而是心里总在等待着什么。
      等了那么久,却什么也没等来。

      然而,再见到哥,我就有些飘飘然,忘了自己原本的处境。
      虽然老爸、奶奶、大爷爷都很疼我,但那种疼爱给的太短暂。
      老爸一年合计给我一个月,奶奶给了我三年,大爷爷,我记不清了,大概介于他儿子和老婆之间。
      只有哥,他给了我十一年。

      他的回来,带回了我和这个世界的联系,我这样拼命地追着他,只是想抓住几丝自己站在地上的意义。
      在过去的两天里,我觉得自己忽然变成了一切的中心,受到层层保护,也遭到重重暗算。
      老管的乞求、大叔的关心。
      还有骆炀的……

      可这些依旧是哥带给我的。
      现在他走了,尽管离我很近,但偏离了他,我也不再是中心了。
      我又跌回了现实。

      与其拥有后又被生生夺去,倒不如从一开始便不知拥有的滋味。
      从未拥有,何谈失去?
      所以我讨厌,甚至是憎恨那种时好时坏的态度,我受不了。

      靠在水泥砌的灶台上,望着橱窗外两三根挨在一块儿的翠竹。
      神游了半天的我,忽然被眼前的几点嫣红惊醒。
      竹子,竟然真的开花了。

      透过红漆木窗棂,修长的竹枝耷拉在烈日之下,但那几朵夺目鲜艳的红花开得无比艳丽,好像在吸食绿竹的血液,只管尽情绽放。
      我趴到窗边全神贯注地观察,这样能暂时缓解无孔不入的痛痒,竹尖开出的花朵形似玉兰,由于缀着丝丝血红,少了一分洁白,多了一分妖媚。
      使我想起了古墓里的血龙,那份鬼魅的凄美。

      竹子开花就意味着这根竹子要死了,这是大爷爷说的。
      至于为什么他也没告诉我,我趴在窗沿上想,如果骆炀在的话,肯定会从迷信传说到科学依据,拿出他锲而不舍的蓝猫精神,滔滔不绝一番。
      一张笑脸和两颗虎牙浮现在脑海中,还有那聒噪的声音,说书般变化莫测的语气。

      然后一片火海和绿光闪过。
      我滞了一下,娇艳的花儿像女子伸出的手,略带羞涩地停在眼前,耳中只剩下嗡嗡虫鸣。

      “竹子开花,明年要大旱咯。”
      二爷爷杵着拐杖,一步步地走进厨。
      我转过身,看见客厅里的人不知何时已走光了。
      “爷爷,”现在两个爷爷都死了,加不加辈分无所谓,“他们回去了吗?”
      二爷爷用力点头:“走,全都走。”

      二爷爷没用土话,所以有些句子并不是很通顺。
      但他用的是“走”而不是“回”,这里本就是他们的老家,他们却每时每刻都在吵着回家,难怪一向怕滋事的二爷爷都如此动怒。
      本来我是想问那我什么时候可以走的,可不能马上开口,要不然那根花椒木龙头拐杖肯定就杵我头上来了。

      二爷爷转脸看着窗外,看着那一簇簇惹眼的红花,埋怨似的说:“看看你们干了什么,恶鬼都举起火把爬出来了。”
      我听得一愣,这个说法和老管所说的鬼门村真像。
      村口下面难道真的就是地狱入口?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鬼门村地下就是那根巨大无比的擎天竹和血龙,地基本就不稳,再加上水电站建成后血龙变成暗瀑布,村子就被淹了。

      老爸为了隐瞒哥的事,谎称说我们去山脚下露营,但二爷爷似乎了解实情。
      他知不知道那片原始丛林下,埋藏着一个千年古墓呢?
      我也不清楚二爷爷对情况的了解程度,只好装听不懂。

      二爷爷看我一眼,忽然语气严肃道:“神要降罪。”
      说着,便从蓝布衣衫里抽出一串十字架,嘴里默默念叨起来。
      典型中国老农配上银光闪闪十字架,这样有些不伦不类的情景让我不由咋舌。

      印象中,贫穷的山村都很迷信,基本上信佛教和道教,或是一些当地的民族宗教,很少有西方宗教的信徒。
      但这种信仰上帝基督的“崇洋”山村,实际上在贵州是比较常见的。

      鸦片战争后大量传教士涌入中国,高级传教士大都留在沿海一带,而那些低级的、或有理想的便纷纷深入内地,走入大山中传教布道,开化山民。
      而这些传教士并不似历史书上说的那样欺压中国百姓,有的甚至在异国,为异族奉献了毕生的精力。
      二爷爷有时写的苗文,就是由一位英国传教士所造。

      这位传教士在贫瘠的贵州山区,为苗民们医药治病,甚至创造了文字让他们记录苗族灿烂的文明。
      我想,这就像德兰修女救济世人的仁爱传教会。

      爱,才是宗教最原始的意义。
      不论国家,不论民族。

      所以,当你看见老旧的石板房中,一张八仙桌上,两根红烛间,贴着一张耶和华他老人家的大头照;
      或是一位包着蓝布头帕,戴着银项圈,面露慈祥的老太太,一手捧着《圣经》,一手用苗绣在裙裤上刺出“神爱世人”四个大红大绿的大字。
      面对这种不中不西,不土不洋的场景时。
      你可以惊世,但不可以鄙视。

      二爷爷粗布衣裤解放鞋的形象,和穿着圣袍的神父有天壤之别,但那无比虔诚的表情不会让你觉得异样和亵渎。
      只念了一会儿,二爷爷就松开十字架,小心翼翼地放回上衣里,两只浑浊的眼睛盯着我,足足看了半分钟,然后说了一个字:
      “命。”

      我刚想问话,龙头拐杖便在水泥地上敲出沉闷的声音,二爷爷似乎有点生气地说:“明明是遭天谴的事,为什么你们偏要去干?”
      我感觉二爷爷不像是在跟我说话,而是自言自语,或者是假想了一个对象,他的话像是在责备我们盗墓,联系起前一个“命”字,就是说我命中注定要去盗墓?
      开什么玩笑,我宁愿天天打针也不愿意盗墓。

      本来我想撒个谎,试探一下他究竟指了解到什么程度。
      可面对这么一个老人家,我实在是撒不出口,折中之下,只好说:“爷爷,我只想找回我哥。”
      拐杖又连连几声闷响,二爷爷竟瞪起眼睛,下巴上的山羊胡微颤。
      只听他扯着嘶哑的嗓音说:“招不得!他被恶鬼诅咒了,他是个罪人!”

      我越听越糊涂,倏地一惊:“我哥被诅咒了?被什么诅咒了?”
      以前我对降头诅咒之类的法术不屑一顾,直到尝了夜郎王的厉害后,我才明白什么叫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可二爷爷顿时就闭口不语了。
      沉默了一阵,他才开口对我道:“招不得,招不得。”
      耄耋老翁加上飘忽不定的语气,就像喝醉酒的诗人在念“我有迷魂招不得”。

      我忽然觉得二爷爷是不是得了老年痴呆,为什么说话这么莫名其妙,语无伦次?
      但他毕竟是长辈,我还得给他几分面子,只能生搬硬套地说:“爷爷,我尊重你的信仰,但请你也尊重我哥。”
      二爷爷看我的眼神变得有些不安,他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招了,你也会被诅咒!”

      老家除了大爷爷,难道就没一个正常人吗?
      我有点无语地看着这位神神叨叨的爷爷,说:“就算会被诅咒,我也要找。”

      乌云掠过,投下一片阴影,竹枝和花儿轻微摆动,嘈杂的蝉鸣仿佛安静了一瞬。
      在二爷爷怪异的目光中,我浑身不自在,好像他真能看透我做出了什么遭天谴的事一样。

      直到他的眼神终于恢复平静,从我身上收回目光,扭头看向窗外,喃喃道:“明年的大旱,可能比当年回来的时候还重咯。”
      二爷爷年轻时曾去外地教书,七十年代时回到老家,听说那年遭遇了一次百年不遇的特大干旱。

      当时我只觉二爷爷已经成为上帝羔羊版的三爷爷了,没把这话放心上。
      直到2010年,西南地区遭遇了史上最严重的干旱——不是之一,我才猛然想起二爷爷的话来。
      只不过那个时候,这位神神叨叨畏畏缩缩的二爷爷,已经去世了。

      说完后他只丢下三个字,杵着拐杖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说的是:“太像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0章 二爷爷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