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扼住玫瑰》大家都发财

1、第 1 章

　　0.

　　在神权国家，你总是能看见他的身影。

　　流传千年的传说为他笼罩了神圣不可侵犯的枷锁，人们怀里的小神像各有各的模样，唯一不变的是身后巨大美丽的翅膀，他一手握剑，一手拿书，象征着绝对力量和严苛的公正。

　　此时，艾斯利亚正仰望着他。

　　身处破败衰败的小神殿，四处透露着荒凉和腐烂，昔日漂亮的玫瑰花窗爬满了青藤，光线半暗半明。而她眼前这座神像被愤怒过头的人民砸的稀巴烂，断臂残肢，连同翅膀都轰然倒塌，然而他的眼眸依旧是平静的，冷漠的望向世人。

　　“嘿。”

　　她身边的人轻轻嘟囔着。

　　“你听说过吗？”

　　“这位天使长有位人类爱人。”

　　1.

　　你想知道吗？

　　传说中，诸多天使，都诞生在神明之手。

　　他也是一样，但又不一样。主神亲自将他赐名圣·米迦勒，这位俊美高挑的大天使长站在主神的右侧，被冠上天使军团的首席战士，那把红色的圣剑几乎和他同时诞生，他是强大与公正的代表，也是无情和严苛的名词。

　　“米迦勒，我赐予你生命。”

　　主神如是说。

　　“我赐予你翅膀。”

　　“我赐予你智慧。”

　　“我赐予你勇气。”

　　“我赐予你仁慈。”

　　主神的光辉笼罩在头顶，他低下头，虔诚的下跪，听见那来自灵魂深处的低语。

　　“去为天国和吾父而战吧。”

　　战无不胜的大天使长米迦勒，被誉为是最接近神的存在。

　　神明的命令是他唯一能听见的话，在每次征战结束后，天使军团的长鸣也会响在耳畔，他们手中的剑举过头顶，虔诚吟唱，那是仅此神明之外最崇高的敬畏之礼。深渊黑暗的战场，只能看见天使的光华，那是一种破碎的耀眼。

　　是属于圣·米迦勒的信念。

　　他从来没有动摇过，为此奋不顾身，并将献上他的所有。

　　而当撒旦的魔剑刺伤了他的翅膀，久违的疼痛使其急速下坠，大天使长米迦勒被叛变天国的同类用阴险的诡计抛向浑浊的人间，连仅剩的清明也被剥夺。

　　最后栽进玫瑰花田。

　　假如他此刻尚有意识，说不定能看到鲜红的玫瑰花瓣，被雪白的翅膀所带来的冲击力纷纷抛向天空，颜色诡谲交织出的艳丽与圣洁，仿若神的一声叹息。

　　可惜米迦勒昏迷了。

　　而艾斯莉亚，也不能向他描述。

　　因为她无法看见。

　　2.

　　精灵族的低语，是盲女艾斯莉亚黑暗中的灯。

　　罗兰小镇的天气总是好的出奇，最明媚的阳光总是毫不吝啬的热情光顾，位于高高山坡上孤零零的小木屋前种着大片的红色玫瑰，肆意张扬，重重的浓烈的一笔画。

　　偶尔，精灵嬉笑着飞舞在银发少女的周围，透明的翅膀璀璨绚丽，他们整齐的吟唱着不知名的曲调，摘下玫瑰缀在少女的发间，这是它们亲切又善良的玩伴。

　　被主神偏爱的精灵族也偏爱美丽的事物，它们喜好和这位脆弱纯洁的少女玩乐，乐于为她提供帮助，闲暇时停留在耳畔，向她描述壮阔的大海和震撼的晨曦。

　　只是大部分时间，艾斯莉亚还是一个人。

　　当那美丽的浅金色从天而坠，砸在玫瑰花田中的少女面前，她的世界被黑暗包围，只听见一声巨响，被吓得差点昏厥过去，整个人呆在原地。

　　她僵硬着一会，只听见自己狂跳的心脏，和低低的风声。

　　过了很久也没听到什么动静，艾斯莉亚才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她竭力控制住害怕的情绪，又安慰自己也许是掉了下个什么东西而已。

　　冰凉的触感。

　　艾斯莉亚轻轻一怔。

　　她并不知道由神创造出来的天使是没有体温的，此刻艾斯莉亚只觉得温度低的有点吓人，她心稍定，掉下来的似乎是个人，还有气息，但应该受了很重的伤。

　　又困惑，哪里会有人，会从这么高的地方掉下来还活着。

　　艾斯利亚慢慢的泄了口气，掌心一片冰凉。

　　只是见死不救，好像也是没办法允许的事情啊。

　　纤弱的少女，独自且费力将沉睡的天使长背起，从玫瑰花田到木屋的小路并不远，闭着眼走过来上百次，艾斯莉亚早已烂熟于心。只是她更加讶异，因为身后那人几乎没什么重量，夸张的说轻的就像是羽毛，而某一瞬间，她真感觉到了柔软轻缓的触感。

　　奇怪的人。

　　她想。

　　3.

　　人类大多都是脆弱不堪。

　　天使受伤的本能促使他迅速沉睡，偶尔迷迷糊糊恢复意识时，米迦勒好像能看见一个纤细瘦小的身影坐在床边，细碎的光影从半开的木窗外投射进来，亲吻在她银色的发上。

　　她小心捣碎了草药，摸索着小心涂在他受伤的手臂和翅膀。

　　这是在做什么？

　　米迦勒有些茫然的想。

　　救了他的人类少女是个无法直视光明的盲人，她身上有极其好闻的味道，像是飞跃天空时，嗅到的森林和原野的味道，又有种旖旎淡甜，让他无端回想起神明的伊甸园。

　　高高在上的大天使长曾俯视人间。

　　他是正义的化身，仁慈又冷漠。

　　人类少女并不因为眼盲而少言，米迦勒在睡梦中也能听见她低吟浅唱的歌谣，从半开的木窗掠过耳边，或轻缓温柔，或狡黠俏皮。天使和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他并不能理解里面的美妙动听，不过只觉得聒噪。

　　天国之中，连时间都险些静止。

　　“什么时候能醒来呢？”

　　偶尔，那名少女也会无聊一样自语。

　　她将红色的花朵插在床边的瓶子里，叹口气，“精灵族去了很远的地方远行，周围好像突然安静下来。”

　　“真是令人头疼啊。”

　　少女趴在床边，因为过分的孤单连一直纠结怀疑的情绪都好像变淡了许多，米迦勒听见她嘟囔，“如果不是还有呼吸，我真要以为你已经死了。”

　　是药草的问题吗？可是明明呼吸声也很匀称。

　　就像是睡着了一样。

　　那睡得也太久了。

　　米迦勒听见她的心声。

　　快些，快些醒来吧。

　　“什么时候才能和我说说话呢？”

　　那些人从来不和我说话，镇子上，教堂里，连小孩也不愿意，要不是好心的菲尔大叔把我的花转卖过去，我猜我马上就要饿死了。

　　人类总是孤单又脆弱。

　　少女的话一天比一天多，她絮絮叨叨说玫瑰的刺有多尖锐，总是戳到她的手指，说黑面包有多难嚼多难吃，她声音有时候会拉长，无力又泄气，听起来沮丧的不行。

　　“神啊，神——”

　　艾斯莉亚一头银发蹭到他指尖边，“神什么时候才能眷顾我？我又要什么时候才能看到光明？”

　　她深深的吸了口气，茫然又空洞。

　　半晌，少女又低哼起不知名的曲调，嘶哑的，空灵。

　　米迦勒睁开眼。

　　那名聒噪的人类少女已经睡过去。

　　她就趴在床边，银色的长发落在腰际，纤细瘦弱，似乎轻轻一碰就能碎掉的瓷器。

　　米迦勒盯着那张小小的唇，有些困惑，他不能理解为什么有这么多话能从这一张嘴里说出来，他无法给予回应，也没有想过给过回应，就像是一颗小石子掉入大海，一点踪迹都没有。

　　大天使长身后的翅膀煽动了一下，撒旦的魔剑留下的伤口还未愈合。

　　他敛去圣光，原野的风将破碎的玫瑰花瓣吹起。

　　米迦勒在呼唤天国。

　　他仰着头，注视着浅金色的光芒在天空落下，不过转瞬，又消失的无影无踪。

　　主神没有回应他。

　　4.

　　艾斯莉亚跪坐在花中，漂亮的玫瑰花田被突兀的砸了个坑，折了不少的玫瑰，她摸索着小心一片一片花瓣捡起来，很快兜满了一个围裙。

　　那个少年安静的站在不远处。

　　即使看不见，但由此感观异常灵敏的艾斯莉亚甚至能感觉到他清浅平静的目光，几乎让人察觉不到的存在，就像他醒来至今，一句话都没有说过。

　　奇怪的人。

　　她不知道多少次这样想。

　　艾斯莉亚小心翼翼地站起，在炽热的太阳下呼出一口气，凭着记忆绕过尖锐的花丛，结果——她一个走神，脚下被绊倒，狠狠摔在地上。

　　呜哇。

　　膝盖被撞的生疼，艾斯莉亚猛地倒吸一口冷气，感觉到玫瑰花瓣也散了一地。

　　火辣辣的，痛得眼泪汪汪。

　　艾斯莉亚咬着牙从地上想要爬起，不过感觉到手肘被人轻轻扶起，冰凉的触感，毫无温度，却柔软的不可思议，隐约可闻到极淡的青草味。

　　她的心好似被轻轻撞了一下。

　　就在那只手将要松开的时候，艾斯莉亚脱口，“等一等。”

　　完全的一时冲动，她一开口就后悔了，对面那道目光长久的注视着她，艾斯莉亚不得不僵硬的笑了一下，干巴巴的问，“你喜欢玫瑰吗？”

　　一定要说上话啊，可这是什么问题。

　　分明想埋个洞钻进去，可艾斯莉亚还是硬着头皮问，“我种了很多……如果你喜欢的话，我可以送你一朵。”

　　太差劲了，艾斯莉亚。

　　她慌乱中下意识去摸玫瑰，好掩饰自己糟糕透顶的行为，结果手指被尖锐的刺戳伤，她又懊恼的去摸怀里的小剪子，动作小心，剪去花枝上的刺。

　　“给。”

　　她递过去，炙热的太阳劈头盖脸的洒下来。

　　只是此时此刻，好像连娇艳美丽的花朵，在她面前也黯然失色了。

　　艾斯莉亚等了一会，手上的玫瑰被人接过。

　　她才陡然弯眉，松了口气。

　　5.

　　她在高兴。

　　米迦勒握着艾斯莉亚递过来的玫瑰。

　　他再次感觉到了困惑。

　　她为什么会高兴？

　　人类少女的情绪总是很奇怪，她一会开心的哼唱着歌，一会又不高兴的嘟嘟囔囔，她最爱待在那片红色花海里，即使它们会刺伤她的手，高声唱歌歌颂太阳和神明的歌，即使她从未见过。

　　而自接过玫瑰后，她好似更加变本加厉，好像十分害怕一个人。

　　“艾斯莉亚——”

　　她兴致冲冲的在他手心上画出弧线，语调轻快的微扬，“你知道这个字怎么写吗？听说这个名字在彭伯希语中，是玫瑰的意思。”

　　玫瑰——就是在她手中常常出现的花朵。

　　可是明明她更干净，更明媚，米迦勒脑中莫名的闪过这个念头，脆弱的人类少女，竟险些盖过了太阳。

　　生命是美丽的，鲜活的。

　　而天使之中，有这样吗？

　　他们敬畏他，除此之外相似的冰冰冷冷，薄情寡淡，如同神性。

　　在天国之上，米迦勒总一个人在神殿中冥想，他坐在最高点，眸中万物，又分明什么也没有。

　　事实上有这么一瞬间。

　　这个人类少女也没有那么聒噪了。

　　可是，这对高高在上的大天使长来说，依旧是不值得挂在心上的事情。

　　也难怪撒旦会沉迷人间。

　　他只是偶尔会有这种念头。

　　6.

　　“艾斯莉亚，你有什么愿望要对神说吗？”

　　菲尔大叔递给她一座微小的神像，因为眼疾而被称之为不祥之人的她无法涉足教堂，艾斯莉亚握着神像，正如她曾经做了千百万次一样祷告。

　　祈祷她恢复光明。

　　只是这次略微有些不同。

　　她从未这样迫切的想要看见，看见那个安静有翅膀的少年，纵使从头到尾，他回答她的次数屈指可数。

　　艾斯莉亚心里叹气。

　　神，祈求他早日康复。

　　她从山下离开了这么久，虽然也不过短短半天，可是艾斯莉亚心中也莫名的揣揣不安，好像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

　　那个人……会离开吗？

　　她想。

　　啊，真是没出息啊，明明连话也没说几句，全是自己一个人在念个不停，长什么样也不知道，比之精灵族也不够亲切，不够随和，冷冰冰，连句谢谢也没有说过。

　　难为艾斯莉亚也不知道，在大天使长心中，都未曾有过感谢这个概念。

　　少女心烦意乱，独自一人返回家中。

　　如果……恳求他多待一会，他会同意吗？

　　她这个有些荒诞的想法不过刚刚划过脑海，艾斯莉亚突然闻到一股炙热的烧焦味。

　　噼里啪啦。

　　她浑身一僵，感觉到热浪扑面而来。

　　满山野火。

　　7.

　　“我走了。”

　　人类少女早早的穿好了斗篷，第不知道多少次高声说。

　　米迦勒不明白她为什么把这一句话重复那么多次，但他每一次都耐心的重复，“好。”

　　艾斯莉亚歪了下头，闷闷的哦了一声。

　　于是那抹银色，也将要消失在路的尽头。

　　米迦勒独自坐在木屋外。

　　他的翅膀已经恢复了足够的健壮结实，法力也修复完好，也就证明，他可以离开了。

　　大天使长停留了一会。

　　觉得似乎安静的，过了头。

　　他感觉到了胸腔里升起的一股很奇怪的情绪，饱满陌生，可是仔细品味又好像什么都没有，空空荡荡的，又像是有羽毛拼命的不安分的挠着。

　　大天使长并不是第一次感觉到茫然。

　　只是并没有多余的时间让他意识到这种情绪的意义，他看见远处的森林里投射出圣光，那曾是精灵族远行前的栖息地，如今主神在那呼唤他。

　　他一瞬间肃穆。

　　米迦勒是主神最完美的作品，他骁勇善战而充满着智慧，许多人都说他会成为路西菲尔之后的天国副君。

　　主神亲切的称他为我的孩子，令他将撒旦永坠黑暗，并将亲手裁决背叛者的权利交给了他。

　　任性的主神已经许久没有露面。

　　米迦勒虔诚恭敬地单膝下跪，直到那抹圣光消散不见。

　　他手中握着红色圣剑，在哪片刻的迷茫之后，他意识到自己又变成了冷静强大的大天使长，他知晓自己的职责，便是为天国而战。

　　只是突然，米迦勒脚步停了下来。

　　他回头看，神力足够让他看见那片燃烧在玫瑰地的大火。

　　8.

　　——愿圣光庇佑你，艾斯莉亚。

　　那个自幼抚养她称之为父亲的男人在临死前曾经这样说道。

　　艾斯莉亚看不见他的脸，她握着他的手直至冰凉，哭的压抑，她不知晓圣光会不会庇佑她，只知道神带走了她的父亲。

　　生来眼疾，被誉为不祥之人，父亲带着她辗转多地，在高高的山坡上盖了木屋，种了一大片的玫瑰，教导她如何生存，粗哑的嗓子唱歌歌谣，病重之时抱着她落泪，“艾斯莉亚，我的小家伙，你该如何活下去。”

　　死亡远比活着更加容易。

　　曾经被父亲救过一次的菲尔大叔偷偷给她送来了食物，他替她埋葬了父亲，摸着她的头，问，“艾斯莉亚，你愿不愿意到大叔家来住？”

　　艾斯莉亚眼前一片漆黑，摇着头拒绝了，同样的，她感觉出菲尔大叔轻轻的松了口气，沉默着低下了头。

　　她一日一日守在木屋和玫瑰地，重复唱着父亲哼过的歌谣，精灵族的眷顾和菲尔大叔时而的关照是她黑暗孤寂的日子里少有的温暖。

　　那个被她称之为家的地方。

　　如今被烈火焚烧，她钟爱的玫瑰地都在尖叫哭泣。

　　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这一片长久以来险些被人遗忘之地，也许是谁恶意的放火，也许只是一次意外，让艾斯莉亚心碎的不止是惨剧，她终于失控了。

　　菲尔大叔将她带回了家，少女抱着双膝独自落泪。

　　众人将双目失明的异类排斥在外，口中念叨着不祥之人，拒绝和她说话，拒绝和她接触，她无法直视光明，甚至连神都好似遗忘了她。

　　神。

　　她累极了，躺在床上低低的念。

　　“主神、圣子大人，什么神也好，尊敬的小圣母、光明神、太阳之子……”

　　明明心底是不相信的，只是这样将痛苦和绝望寄托在虚无缥缈的神明之上，也仿佛是一种习惯。艾斯莉亚自己都记不清，无数次的祷告和弥撒中，到底有多少次才是虔诚的。

　　“圣言之子天使长米迦勒、乌列、拉斐尔……愿圣光追随我的脚步，让我恢复光明……”

　　“主神、圣子大人，尊敬的小圣母、光明神、太阳之子、米迦勒……”

　　啊……这些话到底有什么意义呢。

　　迷迷糊糊念到最后，艾斯莉亚忍不住自嘲一声。待经过无数次验证，她该明白神明不过只是人类为安抚自己的借口而幻想出来的东西罢了。

　　微凉的风夹带着淡淡的青草香，她摸索着坐起身，想到了那个安静的少年。

　　哗啦，哗啦。

　　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煽动，一片阴影笼罩了她。

　　她呆怔了一会，隐隐约约意识到了什么。

　　指尖被人握住。

　　冰冷的，依旧毫无温度。

　　艾斯莉亚茫然的对视黑暗，她指尖颤抖了一下，感觉眼睑上轻轻的落下一寸冰凉。

　　“我遵循你的愿望——”

　　那道声音仿若从灵魂深处传来，低吟空灵。

　　极淡的浅色月光轻轻洒在大天使长的巨大雪白的羽翼上，将脆弱纤细的少女密不透风的圈住，她无法看见浅金色的圣光跃动在指尖，也无法看见米迦勒的眸子。

　　只是整个世界，只剩下了他的声音。

　　“吾乃圣·米迦勒，天国守护者。当你失落，彷徨，迷茫，亦或者高兴，微笑之际，吾允许你呼唤吾之名，应汝之声。”

　　谁知道，她呼唤了无数次神明，却等来了天使。

　　就像是在梦境中一般，艾斯莉亚呆呆地站了很久，直到几乎本能般，有一丝光线透过黑暗中的缝隙，她才猛地惊醒，怔怔地望着手中的东西。

　　那是一朵玫瑰。

　　铺天盖地的光，灼热的红色，刺痛她泪流满面。

　　艾斯莉亚冲出房间，绿色的旷野之上，她只来得及看见那个人雪白的翅膀和浅金色的身影，在将要日出的天幕中，恍若神迹般不可思议，她竭力追逐。

　　“米迦勒大人——”

　　艾斯莉亚的裙摆被露水打湿，她望着那道身影有一瞬间停滞在空中，然后微微的侧过身，看着她。

　　极淡的金色发丝，被主神亲手描绘的无可挑剔的脸庞，洁白的羽翼圣洁美丽。

　　就像是晨曦一样。

　　她想。

　　9.

　　当米迦勒在半空中，俯视着人类少女蔚蓝的眸子，极度的漂亮和透彻，就像是主神戒指上的蓝宝石。

　　事实上也没有错，大天使长米迦勒的眼睛，确实是用主神的蓝宝石所创造出来。

　　或许对于人类来说，眼睛是叫他们可以窥见光明的不可或缺的东西，但对于天使来说，那不过只是自己美丽躯壳的点缀品，有没有似乎并无更大的用处。至少眼下米迦勒十分满意，那双蓝眼睛和她登对极了。

　　向来只高举圣剑的大天使长实际上是第一次回应人类的祷告，他不过是随心所欲，这世界上所有的法则由神裁决，他隐约也被传染到了这种任性。只是望着那赤着脚仰望他的人类少女，他又开始，生出一点茫然。

　　陌生的，压抑的，什么东西隐隐作祟即将破土。

　　“圣光会永远庇护你。”

　　最后米迦勒说。

　　他没有再回头，洁白的翅膀划过天际，晨曦的太阳已经冒出了头，圣洁的天使长即将奔赴他的使命和战场。

　　神赐予他生命。

　　神赐予他翅膀。

　　神赐予他智慧。

　　神赐予他勇气。

　　神赐予他仁慈。

　　叫他为天国与吾父而战。

　　10.

　　艾斯莉亚离开了故乡之地。

　　她告别了菲尔大叔，告别了远行归来的精灵族，独自一人踏上没有尽头的长路。

　　“愿圣光庇护你。”菲尔大叔叹息着祝福。

　　“艾斯莉亚，我亲爱的艾斯莉亚。”回归的精灵族在她身边飞舞，小心的凑近她，喃喃低语：“你身上有尊贵的人的味道，圣光会引领你前行的路。”

　　艾斯莉亚握着永不枯竭的玫瑰花，蔚蓝的眸子溢出温柔的笑。

　　“可是孩子。”他们无端落下了泪水，一个一个哭成了小泪人：“命运告诉了我一些事情，为什么你在悲伤？为什么你在哭泣？你难过的像是要心碎了，你遇到了谁？”

　　她缄默。

　　那个挥舞着翅膀的安静少年，亦或者是高高在上的大天使长，是她永生见过最美丽的晨曦，也是独属她一个人的秘密。

　　纤细的银发少女穿梭过川流不息的人群和城镇，看人们载歌载舞，高声唱歌歌谣，万人游行，她爬过最高的山，仰望天际，渴求看见那个浅金色美丽的身影，时而低唤着米迦勒的名字，仿佛这样才能让她继续呼吸下去，即使他再没有降临在艾斯莉亚面前。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她听见教堂传来歌声，那是人们在低吟歌颂着天使长米迦勒的歌谣，他是正义和仁慈的化身，强大美丽，几乎比肩神明。

　　于是艾斯莉亚第一次走进教堂。

　　这个曾有神迹降临的少女目光略过了无数的神像，只看着那个手执圣剑与书本的双翼少年，安静，圣洁，不可亵渎。

　　她久久望着那个神像，那些记忆久远不可思议的好像一场梦。

　　米迦勒。

　　大天使长米迦勒。

　　永远只可仰望之人。

　　“啊……你的眼睛可真美啊。”

　　艾斯莉亚恍惚了一下，才发觉有个白胡子老头一直惊叹的看着她，好像自言自语般，“怎么说……找不到形容词……对了，就像是天使的眼睛一样……”

　　“没错，天使一样。”他最后笑着点头。

　　少女心中轻轻一笑，她歪了下头，开玩笑的说。

　　“也许就是的呢。”

　　也许就在那一瞬间，艾斯莉亚决定了一件事。

　　那是在很多年后，已经成为了神官的艾斯莉亚常坐在米迦勒神像下写信，白胡子老头已经成为了人人敬畏的教皇，他时而开玩笑般道，“亲爱的艾斯莉亚，你如此痴迷大天使长，主神可是要吃醋的。”

　　“那叫他来惩罚我好了。”艾斯莉亚满不在乎的笑，“因为我可是会一直如此下去，连米迦勒大人降临也无法阻止。”

　　曾经沉浸黑暗和孤寂的人类少女，在一笔一划之中，好像有点明白信仰对于人类存在的意义。

　　她更加安静，陷入漫长的冥想。圣城中最受欢迎的神官就是她，艾斯莉亚温柔而体贴，会耐心聆听和祷告。拯救绝望中的人——听上去飘渺而好笑。不过望着那些渴望和期待的眼神，艾斯莉亚好像看见了曾经的自己。

　　米迦勒。

　　米迦勒。

　　艾斯莉亚在冥想之时，也念着这个名字。于是与其说信仰神明，倒不如说，是信仰他。

　　她唯一的神。

　　【第六纪元末，因不满大地之母对人类的偏爱，吸血鬼和恶魔宣布向人类开战，中土陷入战火。】

　　人类存在的每个角落里，都能传出绝望的哭泣和悲鸣。

　　故土被焚烧，家园破碎。

　　人类丧失了整整一半同胞的生命，濒临绝望之际，教皇将权杖浸满自己的鲜血，与数十位神官跪下，以生命献祭，渴望得到主父的庇护。

　　艾斯莉亚也位列其中。

　　她手中握着那朵玫瑰，即使多年也没有枯竭的玫瑰，指尖死死攥着的没有放手，眼睛望着天际，目光几乎留恋到贪婪。

　　那抹晨曦。

　　雪白的羽翼，安静孤冷的身影出现在她眸中。

　　“我遵循尔等的愿望，听吾主之言。”

　　天使长冷冰冰的说。

　　艾斯莉亚闭上眼，声音低哑。

　　“米迦勒……”

　　我呼唤你。

　　“你们的灵魂会被圣光永照，诸神会祝福你们得到安宁——”

　　高高在上的大天使长奇异的停顿了一下，他有一瞬间的空白，好像有什么东西飞快的闪过，空空荡荡，一片虚无。

　　人类少女的眼泪啪嗒，打在玫瑰花瓣上。

　　主父。

　　吾等以生命献祭。

　　祈求您的圣光庇护您的忠实的信徒。

　　他们挣扎在烈焰中。

　　被魔鬼扼住了喉咙。

　　主父。

　　我无怨无悔。

　　无怨无悔。

　　11.

　　米迦勒——

　　当天使长重新站在战场之上，撒旦骑着红龙轻佻而漠视。

　　无数的天使军团站立在他身后，他们回归的首席战士挥舞着雪白的双翼，凛然而高贵。鏖战过半，他举起手，呼唤神赐予他的圣剑。

　　——唯有最纯洁的人，才能呼唤它。

　　主神曾经这么说了。

　　众多天使屏息以待，他们期待看见这位守护者英勇的战姿。

　　冷冽的风刮在米迦勒的脸上，他有些茫然的收回手，圣剑拒绝了他的召唤。

　　——怎么回事？

　　——米迦勒大人这是怎么了？

　　——是不是哪里出了问题？

　　——那可是米迦勒大人啊，米迦勒大人怎么会出错？

　　低低又喧闹的私语，即使米迦勒最后依然降伏了撒旦，令他永坠黑暗，也难以抹去这令人惊讶又困惑的插曲。

　　唯有最纯洁的人，才能呼唤它。

　　米迦勒站在天国的神殿。

　　那是否意味着，自己已经开始不洁。

　　他手指慢慢的，抚摸上胸口，那里贴着那个人类少女送给他的玫瑰。

　　不洁

　　当曾经路西菲尔沉迷人间，成为堕天使，神明也曾这样称呼他们。

　　不洁之物。

　　“米迦勒，你的眼睛去哪里了？”

　　主神问他。

　　大天使长在神座下单膝跪下，道。

　　“我将它送给了人类。”

　　“你将我赐予你的东西给了人类？”主神不怒反笑，高高在上，“告诉我，米迦勒，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

　　米迦勒愣住。

　　他慢慢的，长长的思考了许久，就如同以往冥想一般思索，最后才答，“因为是她的愿望。”

　　她在呼唤他，渴求他。

　　“你的职责不是完成人类的愿望，米迦勒。”

　　主神似乎一声叹息，“你爱上她了，孩子。”

　　他愕然抬头。

　　主神却已经转过身，“米迦勒，我赐予你生命、翅膀、智慧、勇气和仁慈，却独独没有赐予你爱。不洁之物，如何为天国而战。”

　　知晓了爱，便已知晓孤寂，等待，喜悦。

　　也是拥有了软肋。

　　纤细苍白的大天使长跪在神殿之中，雪白的翅膀无力的垂在他身后。

　　“米迦勒，你是我最完美的作品，”主神仁慈的望着他，声音冷酷，“那么，忘却一切吧，你才能得到圣光的眷顾。”

　　他恍然惊醒。

　　沉重的神殿大门轻声压过圣光，细碎的光点亲吻着他的脸庞，华丽的浮雕描绘着伊甸园的美景，高高在上的神明高声吟着咒语，浅金色的光圈围绕上大天使长，米迦勒猛地脱口，“主神——”

　　主神冰冷的俯视着他。

　　神威全方面的碾压，四肢仿佛被禁锢住，米迦勒闷哼一声，手指死死攥住，溢出痛苦的低吟。

　　爱啊。

　　那个纤细脆弱的人类少女，赤着脚踩在露水的草地上，明明被灼热的光刺的眼睛通红，仍旧费力的仰着头，望着他。

　　米迦勒。

　　米迦勒大人。

　　大天使长不知道她要说什么，只是有个瞬间，他竟有些无法挪开眼，好似被拉入那蔚蓝的漩涡，那带着玫瑰香气，温柔的，气息。

　　她朝他笑，小小的嗓音从清晨的风透过来。

　　——米迦勒大人，我们还会再见面的吧？

　　真是奇怪，明明看着她在笑，却总感觉下一秒她就会哭出来。

　　米迦勒再次抚摸上胸口。

　　玫瑰花下，紧贴着天使的心脏。

　　当那脆弱不堪的人类少女呼唤自己的名字，却无法实现会见面的誓言时，她是不是又该真的哭出来了。

　　啊……

　　会哭的吧。

　　毕竟，她甚至比一般的人类，看上去还要孱弱。

　　米迦勒痛苦蜷缩在一起，雪白的翅膀将他包裹住，浅金色的光点为他独上一层朦胧的色彩。

　　米迦勒。

　　无数的声音在他耳边冰冷的叹气。

　　诸神爱子，你属于纯白无垢的天国，而不该踏足浑浊不堪的人间。

　　当你的脚落在人间的土地上，那名为爱的毒药会侵蚀你的骨髓，腐烂你的翅膀，夺走你的力量，让你痛苦悲伤，绝望而不能自己，它会让你的膝盖跪在地上，以卑微怯懦的姿态祈求，只为让爱人亲吻你的唇。

　　米迦勒。

　　我们的孩子。

　　不要回头，不要留恋。

　　这里是仁慈的圣洁之所，也是杜绝人性的冷酷惩罚室。

　　大天使长强撑着到了最后一刻，他最后昏厥沉眠，嘴里低哑的呢喃了一句。

　　“艾斯莉亚……”

　　12.

　　灰败残破的战场，血腥和圣洁并存。

　　对神的爱，是亵渎。

　　天使也同等。

　　“只可敬畏。”

　　教皇说。

　　只可敬畏。

　　艾斯莉亚无数次在神像下告诫自己。

　　她是孤独漂泊在漆黑中的守夜人，不过侥幸撞入那片晨曦。

　　人类少女苍白的一笑，她闭上眼，最后的最后，用尽了仅剩的一丝生命献祭。

　　冷冽而血腥的风呼啦呼啦吹散天使长金色的发丝，破碎的六芒星中，他完美的履行了神的命令，巨大洁白的翅膀在他身后挥舞，高贵不可侵犯。

　　残壁惨状中，有一抹极淡的红。

　　米迦勒向它投去目光。

　　那是一朵玫瑰。

　　不知道是被谁就像珍宝一样保存，甚至在主人都消散的情况下，仍旧鲜红欲滴。

　　大天使长轻轻的落在它面前。

　　许久，许久。

　　他的指尖开始颤抖，像是竭力压抑着什么。

　　米迦勒单膝跪了下来，指尖握紧了玫瑰，他将它放在唇边，近乎温柔的虔诚，喉咙里却溢出悲伤的嘶吼。

　　“艾斯莉亚……”

　　我将在长夜中为你祈祷。

　　在黎明中为你吟唱。

　　在风暴中为你展翅。

　　以信仰。

　　以忠诚。

　　以爱意。

　　以至高无上的圣光，以天国战士所背负的全部荣耀。

　　我发誓。

　　终将有一日。

　　连死亡都无法将我们分离。

　　大天使长米迦勒，在某个时刻，打破了神的禁锢，甚至超越了自己的传说。

　　他成为了真正的生命。

　　13.

　　第六纪元末。

　　中土陷入战火，人类存在危在旦夕，卡瑞尔教皇以及其他数十位神官献祭神明，祈求主父的庇护。遵循主神的命令和人类的愿望，大天使长米迦勒及其三位大天使同时降下神威，德洛里斯海升起，隔绝黑暗。

　　在纪元末端的生存大战中，吸血鬼和魔族战败，被神明和天使长驱赶在西大陆，人类获胜。

　　第七纪元，达天的帝国潘格海利建立，国王修复帝都，在东海之畔建立白色圣城，转移教会中心，自上个纪元结束，神在沉睡之前赋予人类智慧和魔力，教廷兴起，长达数千年来，教权达到鼎盛时期。

　　众神之殿，天使军团单膝跪下，大天使长米迦勒垂眸，直到那一抹圣光消散在天国，才站起身。

　　身后雪白双翼，纤细俊美，冷淡圣洁。

　　第六纪元后，神明陷入长眠。

　　米迦勒独自一人，走在长长的双镜走廊，湖泊中央孕育着一颗雪白的生命树，清澈宛若镜面的湖泊倒映出大天使长金色的发丝，以及他胸前的玫瑰勋章。

　　他坐在湖泊边上，涟漪水波纹过后，呈现出明媚的光辉。

　　“亲爱的米迦勒大人，

　　今日向您问安。”

　　金色的阳光铺天盖地从阳台透过来，羽毛笔在雪白的纸上划过黑色的书写痕迹，少女赤着脚，露出苍白的脚踝，一晃一晃，轻哼着温柔愉悦的小调。

　　“住在东教堂的老神父带我去参观了他亲手栽种的苜蓿花和蓝野草，树上的野果已经彻底熟透，老神父会拿它来酿酒，好度过接下来的冬季。

　　莫拉家的小侄子很喜欢到老神父的花园玩，大家都赞扬他如天使一般可爱，我认为他的眼睛很像绿松石，当然啦，我想想可不及您半分英姿。

　　等最后一次涨潮，米迦勒大人，凛冬将至，圣城也会迎来漫长的寒冬，我不认为这是什么不详的征兆，圣光普照之地将希望永存，我会等待春季的第一道曙光，也会好好的履行好神官的职责。”

　　“亲爱的米迦勒大人，今日向您问安。

　　冬日如期而至……”

　　“米迦勒大人，瘟疫在帝都爆发，恶魔开始肆虐……”

　　“米迦勒大人，越来越多的流民聚集到了圣城，连祷告都快做不来……”

　　“米迦勒大人，我决定像您曾经拯救我一般，回应他们的愿望。

　　这样的话。

　　在临死之前，是否就再见到您呢？”

　　她脸色苍白，指尖无力而疲惫，过分纤瘦的身躯包裹在深蓝色的长裙中，银色的发丝盘起，眉眼却在此刻依旧时温柔的，平静的，带着温软的笑。

　　“米迦勒，我将要死去。

　　愿天国的风向您传达我的思念。”

　　艾斯莉亚写完最后一封信，眉头轻轻一松，仿若一声无声的叹息，她仰着头，以等待的姿态，望着天幕。

　　不见天日的昏暗。

　　她看不见她的晨曦。

　　米迦勒望着湖泊中她的眼。

　　蔚蓝的，就像是蓝宝石。

　　受了蛊惑般，天使长伸出手，指尖碰到了水面。

　　极淡的涟漪。

　　化成碎片。

　　“您希望她叫什么名呢？”

　　某个人类虔诚谦卑的跪下，怀中的襁褓已经沉睡安静，金发少年模样的人长久的注视着她，黑色的斗篷掩盖了大部分的面孔，虽然米迦勒知道，眼前这个人类在他离去之后，甚至不记得他的到来。

　　但他仍为她驻足，或者请她再等一等。

　　——在彭伯希语中，是玫瑰的意思。

　　我的小玫瑰。

　　米迦勒声音轻而低，这一声仿若跨越了数不尽的时光，温柔的就像叹息。

　　“艾斯莉亚。”

　　春日来了。

　　14.

　　“米迦勒。”

　　有人低喃。

　　“春天或许要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