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她没有明天那些事》棹昭

1、关于她没有明天那些事

　　林妗妗再醒来，是飞机失事前一个月。

　　一叶一秋，当黄叶摇摆掉落时，她稳稳当当接住了秋天。或许是秋风来得急，叫她打了个寒颤。

　　到现在她都有些难以置信，甚至于恍惚。这里不像是梦，因为有无比真实的触感。但这里确确实实是梦，因为她发现这里的一切都是围绕着她。再远些，她看不清来往行人的脸，甚至于这热闹的场景，都是虚无缥缈的。

　　“滴滴滴……”

　　林妗妗打给江梓铭的电话仍未接通，今天是先前说好的每半年在南市见一次。可这次他竟然姗姗来迟，真是罕见。

　　林妗妗选了商场外的座椅坐下，过了十五分钟才看见一个匆匆忙忙的身影。

　　江梓铭穿着白色卫衣，帽子随他跑时上下浮动，下身穿着灰色的宽松运动裤。他跑近些，林妗妗才瞧见他额头的细汗，一双凤眼盈润，唇也染上透粉色。

　　这一刻，她的眼中只有一人。

　　她有些恍若隔世的感觉，她的记忆仍停留在那日飞机坠落。火光焰焰，白光一现，戛然而止。

　　林妗妗望着来人有些呆了，眼睛鼻端却莫名酸涩。轻哼一声从眼角渗出几滴泪，楚楚可怜。

　　“对、对对不起。”江梓铭慌忙坐在一旁，将手上提着的两杯温热的咖啡递过去。尔后，他掏出几张纸，小心擦着泪水。“这次是我不好，本来想着买些热饮，却没想到等了这么久。下次我早些去……”

　　“好。”林妗妗喃喃。“我只是见到你太激动了。”

　　温热的鼻息触碰着脸颊，江梓铭耳根染红。

　　林妗妗莞尔，伸手小心碰到他的耳垂，冰凉的触感让江梓铭一激灵。他伸手攥着林妗妗使坏的手，说：“走吧。”

　　林妗妗点头，便任他牵着。

　　南市的好吃好玩的地方，他们基本上都去过了。

　　不过，只要能和他一起就好，林妗妗这样想着。牵着的手收紧，她抬眸看见比她高出一个脑袋的江梓铭轻挑的嘴角。

　　她更上一步，挽住了他的手臂。

　　江梓铭带她坐车来了西郊，方才停车，就可以看见满地枫叶。这里是一处枫林，有不少人在此地赏景，也算热闹。

　　可林妗妗记得，一月前，他们并没来这里。那天，江梓铭带她去划船了。

　　“妗妗。”

　　林妗妗的思绪被打断，她随着江梓铭走，竟走到一处人烟较少的地方。

　　她歪头：“怎么了？”

　　“原本我们是定一个月后成婚。”江梓铭说。

　　林妗妗心中咯噔，漏了半拍。
　　一个月后……

　　“嗯。”她点头。

　　“我想提前，半个月后结婚……”江梓铭可能觉得自己唐突了，握着她的手摩挲几下。“好不好?”

　　“好。”林妗妗想也没想答应了。

　　而后，她看见江梓铭眼中的惊喜，欢欣还有那么不合时宜的痛心。
　　他搂着林妗妗的腰，将她拉进怀里，手慢慢环上她的肩膀。

　　林妗妗忽然感受到江梓铭颤抖的身体，还有肩膀上落下的温热。

　　恍惚间，林妗妗听见江梓铭哽咽的声音，小声地说：“对不起，是我……来晚了。”

　　“没事的，梓铭。”林妗妗轻声拍着后背。“下次，我还等你，我不怪你。”

　　“这里的枫林很美，我很喜欢。”

　　林妗妗脱离了他的怀抱，捧着他的脸，抹了把泪。不禁笑出声：“多大人了，还哭。”

　　林妗妗的难受不比他少。

　　枫林她从未来过，这是她第一次来。

　　如果这里真是一场梦，那这个世界的中心应该就是江梓铭。

　　林妗妗还想说什么，她想让江梓铭忘了她吧，或者放弃……思及此，她自我否定。
　　他认定的，便是南墙也要去撞。

　　“梓铭，其实……”

　　话还未尽，林妗妗看见他放大的脸庞贴近，温热嘴唇贴上，轻轻触碰着，像是偷食禁果。

　　闭上眼，感官无限放大。林妗妗感受到无限侵入的气息，还有攻城掠地的猛烈。带着与往日截然相反的，他是近乎狂热的占有和不愿离去。

　　待连秋风都变得滚烫，林妗妗靠在他的肩头，眼角的一滴生理泪水落在他纯白的卫衣上。

　　“其实梦里，没什么不好的。”江梓铭说。

　　这一刻，好似决堤，她却再忍不住坚强。那些伪装，在江梓铭眼里总是那么明显。

　　……

　　等到秋叶都成了碎片，秋天也成了将来。怀中空落落，林妗妗恍惚一刻，跌倒在地。

　　林妗妗缓缓睁眼，才发现自己穿着纯白的纱裙，一头乌黑的直发，此刻扎着高挑的马尾。借着身旁一侧熟悉的镜子，她看清了镜子里的女生。圆滚滚的眼睛乌黑的瞳眸，还有两颊的苹果肌满满的胶原蛋白。

　　这是大学。

　　她一眼就认出来了。

　　手机叮叮震动几下，林妗妗翻开微信消息。置顶便是江梓铭，他发来了几条消息。

　　“妗妗，老地方，不见不散。”

　　“有惊喜。”

　　林妗妗停顿了片刻，收起了手机。她记得今夜，江梓铭给她准备了一大束花 ，还有一场独属于二人的告白。

　　这是他们相遇的第十四年。

　　林妗妗没有去赴约，而是选择了校园后门，走向校外。即使只剩下一条模糊不清的道路和几辆一闪而过的小车。

　　如果她已经死了，那么在梦里的每一次相遇，都是毫无意义的。

　　林妗妗选了个路旁的座椅坐下，等待这一天的过去。她在回忆里翻阅着篇章，今天是个极好的日子，圆月高悬，亦有几处星光点缀。

　　江梓铭知道她不喜欢太张扬，所以他选了很安静的地方，只请了几个林妗妗认识的朋友。这些也是许久之前，询问过她的。

　　她拿出手机，又发来了好几条消息。时间过去了十几分钟，最新弹出来的聊天框上显示。

　　“妗妗，是不是出什么急事了……”

　　林妗妗又关上手机，弯腰将头埋进手臂里，手死死捉着手臂，却没有丝毫疼痛。这里都是假的，她开始抽泣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她慢慢平静，听见了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她怔怔抬起头，对上江梓铭错愕的目光。随后，那双明亮的眸子里只有担忧和心慌。他今夜穿着衬衫和黑长裤，倒是十分正经。

　　他将手中捧起得花放在旁侧，走进蹲下身，手扶在林妗妗的手背上。

　　林妗妗愣愣垂下头，目光虚晃不定。果然，无论多少次，林妗妗还是会被他的模样羞到。他生得好看，比先前还多了些稚嫩。

　　他问：“怎么一个人在这委屈？”

　　江梓铭问完，林妗妗更委屈了。她憋住，撇开头。

　　“是不是不喜欢这个惊喜，那、那我换一个？”

　　林妗妗转移话题：“你怎么找到我的？”

　　“你一不开心就往这边跑，我就找来了。”

　　……

　　“哦。”失策了。

　　林妗妗这才仔细瞧起身前之人，回忆一瞬间冒芽，如雨后春笋。

　　“为什么不开心，可以告诉我吗？”

　　“因为……”林妗妗停顿片刻。“因为我一想到将来万一你死了，我活着就难受。”

　　按照江梓铭原先，他定会先敲她脑袋，然后笑着说些不着边际的话。

　　她看着眼前人。

　　江梓铭脸色渐沉，他将脸贴上林妗妗的手背，十分郑重。

　　“那就放下吧，找个比我还要好的。”

　　“好。”林妗妗接着说。“你也是。”

　　“如果我死了，你也是。”

　　江梓铭没有回话，林妗妗也看不见他的脸色。沉默片刻，他忽得起身，捧起那束搁置的鲜花，塞进了林妗妗手中。

　　“这是我给你的惊喜。”

　　“前几日你不是获奖了吗，今日是想给你庆祝的。”

　　不是告白？

　　林妗妗盯着他的眼睛，没有看出其它。

　　“谢谢。”

　　在林妗妗捧花的一刻，花瓣凋零，漫天纷飞。最后一片，落入满地粘稠的血浆上。
　　林妗妗睁眼便是这样血腥的一幕。

　　一辆失控的汽车横冲直撞，将路摊撞个粉碎，更是将一些孩童碾在车轮下，还有人被撞远磕在地上。

　　人群在四处逃窜，这里是一所高中的门口，此时正是放学之际。

　　林妗妗很快便反应过来，此时，正是江梓铭父母来接他放学，只因那天是他的生日。

　　她四处张望，却始终没有见到江梓铭的身影，也没有他父母的影子。

　　林妗妗一面躲着那辆汽车，一面寻人。

　　很快警车赶到，驾驶人被人制服。林妗妗记得驾驶人是酒后驾驶，刹车还失灵了。这次的事故造成了五人死亡，十多人受伤。

　　而江梓铭的父母，便在死亡名单上。

　　那时的他整日昏昏沉沉，请假一月都没来上学。

　　一时间，他好似苟活在深渊，满脸疲惫。而林妗妗在他身旁，除了陪伴，似乎也不知说些什么。

　　因为她的父母很早便不要她，去了国外。

　　她的思绪回笼，可人群中仍旧没有寻到那抹身影。

　　林妗妗忽然心存侥幸，或许在他的梦中，这些可以不用发生。

　　忽然，林妗妗在人潮中看见一个目光定定，满脸失神的人。
　　那是江梓铭。

　　林妗妗心间抽痛，慌忙跑过去。

　　她不高，故而穿梭人群时也能得的快。

　　等到她匆忙跑进他的跟前，才发现江梓铭嘴角淡淡的笑，还有手上点点血渍。

　　“叔叔阿姨……他们？”

　　“他们没事。”

　　江梓铭缓缓牵起林妗妗的手，他不断的重复着这句话。
　　“他们……没事。”

　　林妗妗并没有看见他们的身影，只是看着江梓铭惆怅的面容有些心疼。

　　她突然庆幸，至少梦中的结局是完满的。

　　……

　　她攀上江梓铭的眉梢，抚平：“既然没事，就不要愁眉苦脸的了。”林妗妗牵起他的手，绕过人群来到一处空地。

　　江梓铭突然说：“要是这些事能提前阻止就好了。”

　　两人年纪都小了不少，声音也变得清澈。

　　林妗妗转身，看了眼身后的学校。即使是这些破碎的小摊，也依旧能想象从前的模样。她又将目光落在了他的脸上，似乎在惊讶他所说的。

　　“要是这一切不是梦就好了。”

　　林妗妗怔怔。

　　她说：“原来我们都知道身在梦里。”

　　江梓铭似乎并不意外，笑容染上眼角。

　　“这是我梦里见到妗妗的第二面。”他的手心贴上林妗妗的脸颊，唇轻轻贴上了她的眉心，小心翼翼，视若珍宝。

　　可是，林妗妗已见了他三次……

　　还没等林妗妗出声，哄闹嘈杂声纷纷淡去，还有近在咫尺的他的气息也随风散了。

　　转而替代的是蝉鸣声，风吹草木声，还有些孩童嬉闹声。

　　“妗妗！”

　　远处有人大声喊着。

　　林妗妗睁眼，发现自己回到了五六岁的时候，远处有几个一般大小的毛孩子。穿着单布鞋，还有红色黑色的上衣，有些大显得滑稽。

　　他们在摆手。

　　林妗妗迈着腿飞速跑过去，看见他们围着一只两个巴掌大小的野兔子。

　　“真肥啊。”

　　林妗妗看向说话的小孩，两颊鼓鼓，映着两片高原红，眼睛又圆又小。笑起来，眼睛都没了缝。

　　她张口，却突然忘记了他的名字。

　　林妗妗忘了，自从奶奶过世，她便很少回来了。而这些人不是搬家，就是去了外地。

　　野兔子翻滚几圈，似是要跑。

　　一个胆子大的两只手抓起她的身子，“啊哈”一声，将它举了起来。

　　“我们把它养起来吧？”

　　“好呀好呀。”

　　“那搭个房子……”

　　他们说着跑向远方，林妗妗停顿间被人牵起跑了。

　　是一个小女孩，两个小辫子翘得老高了。
　　“方玲。”
　　小女孩一愣，放慢了脚步。

　　“妗妗怎么了？”

　　林妗妗摇头，只觉得高兴。

　　方玲在十多岁的时候查出了白血病，父母倾家荡产也没有救回来小女孩的命。

　　“没什么。”说着，林妗妗嚎啕大哭。可能是小孩子心性上来了，一哭便止不住。

　　方玲见了慌忙拍她的背，“别哭别哭”她学着大人模样。

　　前面跑着的小孩又屁颠屁颠跑了回来，他们不知所措的看向林妗妗。

　　有人问：“方玲，林妗妗怎么了？”

　　方玲摇头。

　　有人说：“妗妗，你别哭，兔子给你抱着。”

　　“哭鼻子会变丑的！”

　　“……”

　　林妗妗抹泪，点点头。

　　变成孩童，伤心来得快去得也快。她被小孩簇拥着，奔跑着……在田野上，夏虫鸣叫着。吹着山风，几声黄牛长鸣。

　　远方的黄昏落日浸入水塘，炊烟袅袅，大人们扯起嗓子叫人回家了。

　　人越走越少。

　　直到方玲也走了，她看着小女孩的背影，慢慢隐匿在落日里。

　　林妗妗摆了摆手，方玲大声喊了句。

　　“明天还要来找我玩啊！”

　　“好！”

　　……

　　林妗妗斜斜看向座座瓦房后，一个角落，那里闪着灯光。

　　“那是……奶奶。”

　　她循着道狂奔，泥泞沾上了鞋子。

　　一天就要过去了，她想再快些。

　　她看见了一个小孩。

　　林妗妗看见了拐角站着的江梓铭。

　　“妗妗！”他跑过来，跑到跟前。“我来接你回家。”

　　林妗妗重重点头，想起来小时候他们是住在一起的，直到奶奶去世。她咽下满腔不舍。

　　林妗妗知道这是最后一面了。

　　回去的路她开始放慢脚步，漫长遥远，这希望能一直走着这条回家的路。路的尽头，有人等自己回家。

　　终于，走到了木头门前，奶奶坐在门口的木椅上，伸头望着。

　　在她跑过去之前，她说：“江哥哥，这是我见你的第五面了。”

　　江梓铭微愣。他看见小女孩飞奔过去，扑进了奶奶怀里。她放声大哭，不断抹着眼泪。

　　林妗妗贪恋这个拥抱，攥紧奶奶的粗布衣衫。这一刻她等了太久太久了，久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只为一次相拥。

　　“奶奶，带我回家吧。”

　　“好，奶奶带妗妗回家。”

　　——

　　江梓铭也见了林妗妗五次，第一次是在山间的拐角，她跑得飞快。

　　他接住了小时候的她。

　　江梓铭感觉如获新生。

　　……

　　第五次是在商场外的长凳上，那天并没有很多人买饮料。

　　江梓铭只是想慢一点，再慢一点。

　　他甚至想，如果他一直不去，是不是这一次会无限延长。

　　但是，他不该这么想的。

　　他的妗妗该有很美好的未来，而不是困在梦里。

　　在林妗妗登机前，他开车去机场。那一天，车前突然冲出来的小孩，他慌忙打起方向盘，车辆侧翻坠入江中。

　　……

　　谁也不知道，都只当这场梦是自己与对方最后的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