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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清算 ...

  •   翌日。

      谢鹤亭依旧卯时初起身,先练拳脚,再沐浴更衣、去上朝。

      天都未亮,燕管家和院中仆役竟没一个躲懒的,洒扫之人甚至比自己还早一刻钟。

      可谓令行禁止,训练有方。

      谢鹤亭边回卧房边状似无意道:“你们倒是勤勉,我倒不知如今连守夜小厮都警惕性如此之高,反应还这般敏捷了。”

      燕管家未料到他会直接相问,正愣怔之际,一黑衣银面人轻飘飘落了地:“属下见过谢将军。”

      谢鹤亭放下配剑转身瞥了一眼:“你是那日送我长嫂与侄儿回府之人?”

      “谢将军好记性,正是属下。”

      谢鹤亭便明白了这是谁的手笔,无奈道:“起身吧。何时来的?”

      “禀将军,属下暗二,约莫半个时辰前。”

      怪不得昨夜自己还未察觉梁上有人。

      “府内还有多少是你的人?”

      “您与谢夫人、小公子卧房外皆有一部分,院墙四周另有二十余位部属。”

      难怪。

      又望向燕管家:“你也会武?”

      “回家主,老奴身手比不得您,只略通些皮毛罢了。”

      谢鹤亭又好气又好笑,这是把自己当什么人了?

      金屋藏娇也不带这样重重围护的,更别说自己乃堂堂七尺男儿,并非那一碰就碎的精贵摆件。

      何至于斯?

      “把我这儿的人都撤了。”

      暗二立时重新跪下了:“将军恕罪,陛下有命,属下自此便为将军差遣,片刻不得稍离。”

      又俯身道:“将军明鉴,暗二绝无他意,只求随侍左右,护您周全。”

      谢鹤亭摆摆手,没再多言。

      奉天殿。

      萧瑾今日见谢鹤亭又好端端站在殿内,说不出的舒心。

      比起白净寡淡的素衣,还是这身绯色官袍更衬他些,恍惚间,让人仿佛又身处一切尚未发生的时候。

      便由心露出个清浅的笑来。

      谢鹤亭立在御阶下,遥遥相望。

      此刻将将日出,霞光倾泄,挥洒在对方明黄珠玉的腰带上,路过白皙的脖颈、晶莹的唇,在鼻梁一畔落下阴影,穿进琉璃般清透的眼珠,倒映其中,像生了水草的湖泊。

      纤长的睫蛱蝶似的,忽闪忽闪、掠过湖面,带起一点涟漪、整片湖就跟着晃荡起来。

      而萧瑾又眉梢含笑,眼眸明明灭灭,柔情像搁浅在眼角的一尾鱼儿,扑棱着尾巴、轻易溅出水花,让周遭皆愈发松快明媚了些。

      才叫谢鹤亭知晓,何为眉如墨画,目若秋波。

      不敢再看,近乎落荒而逃的收回目光。

      萧瑾当然未错过对方隐隐躲闪的不自然神色,便也移开视线。

      等百官问安完,开门见山道:“前两日张家一事,算有了些眉目。”

      殿下之人各个儿屏气凝神,静待后文。

      过了数息,却再无声响。

      萧瑾老神在在呷了口茶,眼看着朝臣窸窸窣窣小声议论起来。

      又过了半刻钟。

      做贼心虚的那拨实在急了,最后刑部尚书道:“还请陛下明示。”

      刑部掌天下刑罚,推他出来作出头鸟勉强也算合情合理,只可惜,好歹是六部尚书,却背负君恩,和张祐沆瀣一气,既如此…

      “许尚书身为刑部主事,必当熟读本朝律令,可还记得贪赃枉法该当何罪?”

      “回禀陛下,按大梁律,官员因公擅自敛财者,杖六十,若数额巨大,则绞监候。

      非公敛财者,以不枉法罪论,无俸者处杖一百,流放三千里。

      若是私自罚取民间财物,则计赃论罪。”

      “哦?”

      “不知许尚书可是那以身试法之人?”

      做官到他这品阶,表忠心的话自然是张口就来:“还请陛下恕老臣愚钝,自蒙受圣恩数十年来,老臣无一日不为我大梁殚精竭虑,一言一行皆恪守礼法。”

      说着竟似要泣出泪来,跪下以头抢地:“陛下此言,实令老臣惶恐啊!

      可叫老臣何以再全此生忠节?”

      萧瑾好整以暇看着下面事不关己的官员开始神情慌张,惊诧之色溢于言表。

      少有的那部分不动如山之辈,要么是喜怒不形于色、心机深沉之人,要么是身正不怕影斜的刚直不阿之臣。

      给了小顺子个眼神,把他强行从地上提拉起来:“许尚书莫要心急,陛下自有法子还您清白。”

      满朝文武这下彻底不知所谓:随便推个人出来问问而已,怎的就惹祸上身了?

      也不知萧瑾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殿内陷入了一阵诡异的静谧,只余许尚书立在中间,纵横的老泪还未擦净,回列也不是,重新跪下也不是。

      僵持了约莫半刻钟,朝臣们听见数米外似有动静,耐不住好奇,却又不敢扭头去看。

      渐渐的,越来越近,直至殿门。

      “臣李安,参见陛下。”

      “可有所获?”

      “回陛下,收获颇丰。”

      萧瑾欣喜道:“那便拿进来,也给诸位大人一道看看。”

      “是。”

      群臣闻言,还以为是什好事惹得龙颜大悦。

      只这热闹瞧着瞧着,却觉察出不对来。

      随着两列禁军抬着七八个大箱子进了殿,掀开盖子,在场之人无不倒吸一口冷气——

      无他,里面码得整整齐齐,竟全是金子。

      “都在这儿了?”

      “禀陛下,共查出黄金七厢,白银三十一箱,珠宝十四厢,另有字画古玩、奇珍异宝共二十七箱,银票地契若干,还未清点完毕。”

      前后不过短短一刻钟,便神不知鬼不觉抄了一位三品大员的宅院,行动之迅速自不必说,可事发突然,禁军又如何知晓许府藏匿脏银之地?

      暗室地窖大都位置隐秘、机关重重,非建造之人、持密钥者难以靠近,只一种可能——

      陛下早有准备、掌握了其贪污罪证,亦对许府了如指掌。

      若今日出列,是哪个别的大臣,但凡有小辫子,陛下应也会这般顺势而为。

      思及此处,不少人开始一遍遍回忆平日所为,那些不当行径是否早已暴露?府内外又被安插了多少眼线?

      只觉得似有把利刃悬在脑袋上,不知何时就会劈下来,自己尚未反应就被一击致命。

      背后和手心瞬时冒出几层冷汗。

      “好得很哪,

      朕再问你,许尚书,你可是那以身试法之人?”

      称得上云淡风轻的语气,仿若幼童一时兴起的好奇疑问。

      这厢许老头早已在李安回禀之时便腿软倒地。

      应不再是装的。

      “求陛下开恩啊!老臣,老臣也是一时糊涂!

      求陛下看在老臣为您尽心竭力二十余载的份上,绕老臣一命吧!

      臣真的只是一时糊涂哪!”

      萧瑾起身冷哼、目光凌厉:“你既声称自己乃恪守礼法之人,便依你所言,给你个绞立决,全了你的忠节清誉罢!”

      姓许的正欲开口求饶,便被李安手下眼疾手快用布堵了嘴,然后捆住。

      “李安,拖出去处理后,悬首示众一月,以儆效尤!”

      “是!”

      下面早已乌泱泱跪了一地,齐喊:“陛下息怒!”

      萧瑾有意敲打众人,并未顺势让群臣起身,而是坐下自顾自道:“朕平生最恨贪墨渎职之人,不若别管什老幼妇孺,统统杀了!

      将其满门抄斩,再连坐五族,应是勉强能息怒,众爱卿以为如何?”

      “陛下息怒啊、”“陛下万万不可!”“陛下切不能如此啊…”“这有悖祖宗礼法!”……

      眼瞧这堆人乱成锅粥,萧瑾心中冷笑。

      下意识朝谢鹤亭那处瞟去,见他宛若挺拔的松,跪着亦挺直着身板,并未出声,端的是不卑不亢。

      好一个君子坦荡荡!

      似是有所察觉,也偏过头来探向这边。

      目光交汇,这次却未避开。

      像笃定了自己不会怪罪。

      既不会随意迁怒罪人无辜的家眷,也不会动辄责问他直视君王大不敬。

      忽觉方才的逗弄之心无趣得很。

      轻咳一声。

      顿时便静下来。

      “聒噪得很,朕听不清。”

      从后排缓缓扫视,目光至文官最前定格,似终于选定了个人:“张爱卿,有何高见?”

      得到的回答果然中规中矩:“回陛下,老臣亦觉得此事不妥。”

      还真是镇定自若。

      萧瑾并未刁难,顺着台阶就下了,“那怎样才算妥帖?”

      “启禀陛下,按律杖刑后流放即可。”

      好一招弃车保帅。

      数息。

      萧瑾终道:“那便依张阁老所言。”

      下面才纷纷松了口气,大呼“陛下圣明”。

      到了此刻,稍有点脑子的都反应过来,方才萧瑾所言种种、狠厉手段不过是唬人。

      只是天子一怒,又岂能真当个玩笑般对待?

      且不说当时情境下如何如芒在背,就连现在也是心有余悸,总怕火忽然烧到自己身上,脑袋就搬了家。

      心思再缜密些的,便明白陛下这是在杀鸡儆猴,既灭了张党威风,又是敲打所有官员。

      看得清形势的,倒算大致知晓了萧瑾对张党一事的态度:拿三品大员开刀,张家这回定是凶多吉少、不死也要脱层皮了。

      至于张党一派,涉及人员过多,不在那个位子,还真难以揣测解决之法。

      “都起身吧。”

      “众爱卿也瞧见了,朕眼里容不得沙子,如今许尚书已身首异处,你们当中同类之人可得小心些。”

      话锋一转:“不过,朕虽驭下严苛,却并非喜好杀戮之辈,尔等皆为我大梁股肱之臣,圣人有言,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如今朕便给你们一次重新来过的机会。

      五日之内,将所敛钱财封箱送至神武门,朕便既往不咎。

      众爱卿出宫皆要途径北市,便也抬头看看许尚书那颗头颅,再仔细想想吧。”

      起身离去。

      自萧瑾登基以来,这还是头一遭,下朝后大臣们没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也未哗然散开,而是保持了近乎诡异的默契,各自转身,排队似的出了内宫大门。

      谢鹤亭例外。

      他一出奉天殿便拐去了太和殿。

      萧瑾正在用早膳,“一起吧。”

      谢鹤亭请安的动作半道停下,就被打断,然后轻车熟路坐在了萧瑾对面。

      二人各怀心事,都未说话,只各自草草吃几口了事。

      净手时,萧瑾忽道:“朕今日所为如何?”

      此话一出,若是常人早就惶恐下跪了。

      哪有臣子敢妄议君主的?还是当面。

      偏偏谢鹤亭省得对方言下之意:“回陛下,可为万全之策。”

      饶是对他的回答有所猜想,萧瑾仍是出乎意料。

      接帕子的手伸出去一半、停滞了一息。

      “不觉得朕行事乖张、手段过于狠辣么?”

      “微臣私以为,陛下心系黎民,对贪官污吏亦能循循善诱,实乃至情至圣、良善之辈。”

      萧瑾一时有些不知所措,自己这世决意改了那悲天悯人的柔软性子,欲以帝王的铁血手段示人,却被这般轻飘飘说破、打回原形。

      方才殿内众多之人,心思各异。应对他们也是疲累得很,自己是出于形势不得不变,亦是被过往经历伤得不敢不变。

      谢鹤亭却只用一眼,就叫萧瑾明白,这路虽至孤至寡,可世间总还有人,知自己实则怀有颗赤诚之心,倒也算多了几分安慰。

      本是带了这点期冀才问出口,如今真正得了比想象中还要满意的回应,却又不知该如何是好。

      顿觉自己矫情的很。

      回身放下帕子:“爱卿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谢鹤亭郑重其事地跪下:“微臣特来谢陛下赐宅之恩,亦要替长嫂谢陛下抬爱。

      只是微臣既非位列三公,又无功于江山社稷,陛下这般厚赏,属下愧不敢当。”

      萧瑾将之扶起,无奈笑道:“你这动不动就行礼下跪的毛病何时才能改一改?

      怎么,还想叫朕都收回不成?”

      “微臣不敢。只是属下斗胆,如此这般于礼不合。

      若陛下因臣而被御史台和天下人诟病,实是不值当。”

      静默数息。

      “那你呢?”

      萧瑾本就站在他身前,边说着竟又再上前一步,现下二人距离不出半尺,谢鹤亭闻言下意识抬头,便被扑面而来的冷冽松木香勾得身子软了半截,险些没站稳。

      对方却浑然不知似的,抬起一双清澈的眸子就那么直勾勾地盯着:“谢鹤亭,

      你为我豁出命去,又值当么?”

      这水莹莹的目光照得人心中发慌,谢鹤亭觉得自己就要被击得无处遁形,忙退后半步,继续一板一眼颔首作揖道:“臣为君死,死得其所。”

      萧瑾亦恍觉自己有些过了,摆袖转身道:“既如此,这种话以后便不必再说。

      爱卿以君待朕,朕必以君相还。若连你都护不住,那可真是白来了这一遭。”

      谢鹤亭早已乱了阵脚,自然未能辨出其中别有他意。

      “还有事么?”

      谢鹤亭本想说自己尚有能力自保,不必里三层外三层的贴身守护,现下却不好再开口了。

      只得告退出殿。

      萧瑾觉着自己肯定是还未从朝堂之事缓过来,不然哪至于和人闹成这般。

      索性也不去再想,回前殿处理奏章。

      才坐下不足一刻钟,便觉出些不同来:“换了香?”

      心也随之揪起来,莫非没那张婉儿,还是避不开被下毒谋害的命?

      小顺子观萧瑾神色有恙,连忙一骨碌儿跪下:“禀陛下,都怪奴才自作主张!

      方才谢将军来觐见时递给奴才,说是特从西域寻来。

      两盒中日香舒缓头疾,夜香则可助眠,奴才先给太医院瞧了,又自己试了味道,估摸着您应不会厌恶,这才斗胆一试。”

      “起来吧。

      他怎知朕这毛病?”

      “回陛下,是数月前,哦,就是您赐蜀锦那回,奴才多嘴一提、说您睡得少,谢大将军便记在心里,去寻了这治梦魇的法子来。”

      小顺子可没错过主子脸上一闪而逝的愉悦之色:“依奴才愚见,大将军对您可真是上心。

      那香盒里特地留了字条,记着饮食忌口,注明若您不喜这味道、可加何种香料调和,又与哪几味药材相冲,平日里该如何调养…”

      “总之没有再详尽的了。奴才实在不忍谢将军一番好意落空,便先斩后奏收下了。”

      萧瑾听着小顺子叨叨,心中是说不出的滋味。

      “那字条可还在?”

      “自是留着的,奴才还特地命人誊抄数份送去了御膳房和太医院。”

      说着便从怀中掏出,呈给萧瑾。

      萧瑾挑眉:怎的还随身携带,莫不是料定了自己要看?

      接过细细展开。

      瞧不出仿练书法名家的影子,却是遒劲有力,铁画银钩。

      所谓字如其人,古人诚不我欺。

      内容却比不得字迹干练疏阔,净是些琐碎冗杂的小事,列了足足数十条。

      那股心里发堵的劲儿又上来了,直塞得萧瑾呼不出气。

      “据陈太医所言,这香料极讲究,就连盛香的木盒也马虎不得。

      只是大将军如此费心,却叫奴才不必特意禀告,这…”

      思绪顺着轻飘飘两页宣纸飞出,落在那个坚毅挺拔的身影上,只是始终模糊,叫人辨不清神色。

      萧瑾把手中倏尔沉甸的物什重新折好,压在了砚台下。

      “只几日就除夕了。”

      不知主子为何忽然神色落寞:“陛下今年可有打算?”

      内官早已按旧制着手准备,这便是在探萧瑾自身意愿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3章 清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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