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笙》沈沫

1、莲（一） 宸妃

　　延禧宫的宸妃娘娘最喜莲花。

　　每至夏日，皇上总会将御花园中最美的几朵摘下来，送到延禧宫。年复一年，延禧宫中的莲花池娇艳满塘，景色竟比御花园里的莲花池更胜几分，惹人艳羡。

　　宸妃娘娘有一双深邃的杏眼，眼中似有化不开的浓郁，一眼望过去，总会被那双美眸所吸引，叫人整个的掉进了那一潭深水中，如痴如醉，不能自拔。肤若凝脂，又出身将门，眉眼中颇有大气，自幼饱读诗书，是一个标准的古典美人。传闻陛下还是皇子时，与宸妃娘娘在桓河畔偶遇，一个回眸就使皇上失了神，刚一登基便将人迫不及待地迎进了宫。郎才女貌，在当时也不免是一段佳话。每当延禧宫有新侍婢进宫时，嬷嬷们便会将这一故事将给新人们，人来人往，这一消息传遍六宫，引得六宫惊羡。可我仍深深记得徐姑姑为我们讲述到这里后，轻轻叹了一口气，让人连连追问为何。

　　姑姑讲道，宸妃娘娘刚进宫时还是贵人，和静嫔娘娘共处一宫。进宫后一年里，恩宠不断，但也找来嫉恨，正统三年正月，贵妃娘娘的一碗烈药，彻底拖垮了娘娘的身子，人虽救了回来，但当时正值寒冬，突染风寒，病上加病，娘娘不仅能没了生育能力，余生也只能与中药为伴。皇上愧疚，晋了娘娘为嫔位，贬了贵妃为答应，并让娘娘搬去了延禧宫，作正宫位，而后位分也是一升再升。

　　你可能会说“树大招风”，可娘娘从进宫以来便甚少外出，得了赏赐也淡淡给各宫姐妹分了去，可没想到还是招了嫉恨。那次过后，娘娘除了每日的请安外并不出门，连宫宴也很少出席，可还是免不了被其他嫔妃下绊子。宸妃的地位已是不可撼动，但，皇上还是来得少了，这延禧宫，也渐渐冷清了。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每日侍奉在宸妃娘娘左右，听娘娘诵读诗经，弹奏古琴，一切是那样平淡而又和谐，直到——

　　“娘娘，不好了！徐姑姑已经油尽灯枯了！”

　　那天，我第一次看见娘娘的脸上露出了除微笑以外的神情。

　　那是慌乱啊。

　　我甚至还记得那只紧紧握在我胳膊上的那只手的无尽颤抖。

　　宸妃娘娘是一个极有修养，也极为坚强的人。素日里，娘娘不爱开口说话，待人嘴角也总是带着一抹淡淡的笑意，他人即便有所不敬，娘娘也只是笑而置之，交给手下人去处理。在宫中，至少在延禧宫里，娘娘，是极为受宫人们尊敬的。

　　徐姑姑的眼光充满了慈爱，似乎还闪烁着昔日的睿智。她是从小看着娘娘长大的，而后又随娘娘进了宫，成了娘娘深宫中唯一的依靠，也是唯一的亲人。在她的眼里，娘娘不是那个久居深宫15年的宸妃，而依然是她看着长大的那个大小姐徐瑶。她颤颤巍巍地抬起手，抚摸着伏在她床头的宸妃，为她拭去脸上的泪。我看到这一幕，俯身想要退出房间，留她们二人单独说说话，做一个告别。

　　“笙儿，你留下。”徐姑姑苍老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我连忙折回，跪在徐姑姑榻边，搀扶着娘娘。

　　“小姐，老奴对不住你啊！”徐姑姑的声音颤抖着。

　　宸妃娘娘似乎有一瞬停止了啜泣，抬起头来，望向她敬爱的老人，“姑姑，此话···此话怎讲？”

　　“小姐，裴公子的那杯酒，是老奴端上去的啊，是老奴按照皇上的吩咐在那杯酒里下了毒啊······”

　　宸妃娘娘瞪大了眼，哭的更大声了，她的手紧紧扣在我胳膊上，越来越用力，抓的叫人生疼。

　　“姑姑，你糊涂啊！”宸妃娘娘神情激动，发出了一声绝望的号叫，眼泪扑簌而下，打湿了华丽的衣襟。我扶住娘娘，狠狠地低着头，一声也不敢发出，这本不是我该知道的事，怎得徐姑姑？

　　“是老奴糊涂了，老奴做了错事！陛下劝说老奴，他讲，小姐同裴公子这般出身低下的人在一起，会令天下人耻笑！可曾想，小姐入宫以后，过得竟是这般日子！若是······小姐，都是老奴的错啊！是老奴害了小姐啊！”徐姑姑双手捶着被褥，眼角落下两行浊泪，说完这一切，他好似再也没有力气了一般，无力的卧倒在床上，双眼轻轻眯了起来，气息渐渐变得颤抖不稳。

　　“笙儿。”她轻轻唤着我。

　　“姑姑请讲。”我终于抬起头来，望向床榻上弥留之际的老人。

　　“我在这世间停留数年，看遍世间人，我知道，你是个好姑娘。那日，延禧宫门外的事我和娘娘都一一看在眼里······”徐姑姑的话使我心头一震，心绪却不受控制的回到一个月前——

　　“最近娘娘的首饰怎么越来越少了？”与我一同服侍宸妃娘娘的丫鬟小新在收拾娘娘的梳妆台时发现了异样。闻言，我走上前去，认真地数了数首饰盒中首饰的数量。

　　“确实······少了一只珠钗，两对金翠耳环——还有那只五彩朝凤的簪子！怪不得年宴那日没见娘娘戴着，以往年宴娘娘都会带着那只簪子出席的。”我喃喃道，心中却忍不住地想，这延禧宫，竟然出了贼不成？

　　“是哪个贼这般大胆，竟把主意打到了娘娘身上？那只簪子可是皇上······唔！”小新愤愤说道，声音越来越大，已经有不少宫女注意到了我们这一边的动静，纷纷侧目而视，我连忙捂住小新的嘴，让她别再出声。

　　“那只簪子的价值和意义非同一般，娘娘年宴时没有戴，也应当是注意到了它不见了，既然娘娘没有声张，我们也还是不要把这件事扬出去的好。”见小新不再出声，我松开了她，轻轻说道。

　　我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向四周观察去，原本好奇的宫女们见这边没了声响，便回头干起了自己手中的活，唯独负责擦拭桌子的青兰仍没有动作，眼神愣愣地盯住小新手中的首饰盒，回过神来后，她才注意到我的目光。见我在看她，青兰动动身子，瞪了我一眼，随后转过身，胡乱擦了几下桌面，便匆匆而去。

　　“怎么了？”小新凑了过来，问道。

　　“没事。”我心中疑惑，却不想打草惊蛇，方才青兰的眼神看似凶狠，眼底却又藏着几分底气不足，转身的动作和匆忙的离开又尽显慌乱之色······

　　“小新，你帮我看一下，我出去一下。”小新虽不解，但还是应下了，我放下手中的活，也出了屋去，直奔青兰的住处。

　　刚出了延禧宫正宫的院子，便看见青兰匆匆地向延禧宫门外跑去，怀中抱着一个布包裹，我心下一紧，从身旁的小路绕出延禧宫，回到延禧宫门口时正碰见匆忙的青兰。我心生一计，装作慌忙的样子像延禧宫里跑去，直直撞向青兰。

　　“你干什么啊？!”青兰被撞的一个踉跄，愤怒的喊叫着。

　　我却默不作声，方才我撞上青兰的那一刻，她惊得松了手，手中的布包掉在地上，散落在地，里面的东西也显现出来，阳光洒落在那的簪子上，反射出耀眼、雍容华贵的金色光芒，那光芒惊晃了我，也狠狠刺着青兰的眼眸。趁她愣神的片刻，我弯下身子，捡起了那支簪子，那支皇上赏赐的、使青兰动了念想的、五彩朝凤样子的簪子。

　　“还给我！”青兰回了神，连忙来抢夺我手里的簪子。

　　我抬手握住她的胳膊，用力遏制住她的行动，“还给你？这是娘娘的簪子，何来还给你一说？！”

　　“啪！”青兰见我纠缠不绝，扬起另一只手，用力的向我脸上扇来，我的脸上顿时涌起了一股火辣辣的热。她一扭胳膊，挣脱我的禁锢，抄起地上的簪子，就要离开。我强忍着脸上的痛，大声喊道：“来人啊！抓小偷啊！”我一边喊着，一边向青兰跑去，却没想着再动手，一个15岁的小姑娘，又能有多大的力气？再继续纠缠下去，无非是自讨苦吃。

　　青兰一咬牙，心里知道她以后也没办法再在延禧宫待下去了，将手中的布包狠心往地上一撇，头也不回的跑着离开了延禧宫。

　　再也没有回来过。

　　我心一紧，恍惚之间，思绪回到当下，徐姑姑还在继续交代······

　　“笙儿，你是个好姑娘，我走后，娘娘就托付给你照顾了啊！”徐姑姑紧紧的握着我的右手，语重心长的托付道。

　　我浑身一颤，心中不由得构建出一个可怕的事实。

　　油尽灯枯的徐姑姑，临终前叫上被她视如自己女儿的宸妃告别即可，为什么还偏偏要留下我这么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宫女？宸妃身上的秘密，为什么要当着一个宫女面揭开？徐姑姑为何要托付我一个16岁的小姑娘来照顾宸妃？而这件事，为什么要放在徐姑姑说完当年那件事后再提及？今天晚上，徐姑姑当着宸妃娘娘的面揭开当年的真相，意欲何在？！

　　我不敢再往下想了。

　　可是此刻，我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宫女，我没办法，也没能力去抵抗，只能答应下来。

　　“好。”我答应了下来，却是将手抽离了徐姑姑的掌心。

　　徐姑姑笑了，笑得是那样的慈祥，那样的解脱，而我的心情，却是那样的沉重。

　　她阖上了眼，再也没有愧疚与牵挂，与世长辞。

　　我离开了屋子，冲着屋外焦急担忧的其他宫女摇了摇头，随后无力的靠在屋外的柱子上，听着身后的屋子里其他人的哭声，沉重的闭上了眼。我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道该相信什么，也不知道，该想些什么。